原噗發表於2023.05.15
《裸顏》是路易斯重新詮釋的邱比特與賽姬神話,並以賽姬在原始神話中被醜化的大姊為主角。讀完之後,我想提出一些有關於路易斯所寫的另一系列小說,納尼亞傳奇的想法。
如果是對蘇珊在納尼亞本傳最後的安排有所疑惑的讀者,或是和我一樣喜愛這個角色的人,歡迎一讀《裸顏》,也許這本書對神性的探討與療癒,能讓你們有所慰藉、釋懷。
以下將簡稱邱比特與賽姬的原始神話為邱賽,納尼亞傳奇則是納尼亞。陰性追尋則是指《女英雄的旅程》一書中提到的陰性旅程概念。
路易斯在童年時便讀過這篇故事,他認為原始的邱賽神話中,有些角色的行為並不合邏輯,於是,像所有創作者一樣,他自我吸收消化,重新詮釋並合理化了這個故事。他為了這個故事構思了三十五年,最後產出了《裸顏》,中文版應該是採用路易斯一開始想使用為書名,但被出版社棄案的Bareface一詞進行翻譯。
在路易斯的故事中,主角大姊奧璐兒(Orual)與二姊蕾蒂芙(Redival)是暴躁國王的女兒,奧璐兒將一出生就失去母親的異母小妹伊斯特拉(Istra)──也就是賽姬──視作女兒般疼愛、教養,儼然就像賽姬的第二個母親。
因此,在賽姬被帶去死亡婚禮,也就是獻祭給陰山的神明之後,奧璐兒怨懟著一切,怨懟著父親置女兒的生死於度外,將賽姬作為祭品也無動於衷(即便他在儀式上又哭又喊,彷彿失去了心肝寶貝),也怨懟著眾神帶走了她的家人,她生命中愛的核心。
坦白說,我十分驚訝這本書遲遲沒有在台灣再版,他的女性賦權與陰性旅程補遺是如此出色。天真卻不失聰慧的賽姬、奧璐兒的悔恨、失愛,都讓我喜愛又苦澀。尤其當奧璐兒在作為女王統治的過程中,不停地嘗試殺死過去的自己,嘗試殺死慈愛地、嚴厲地、全心全意地愛著某人,付出奉獻的陰性自我,但那個年輕的奧璐兒又不停浮現,幽魂一般哀悼、啜泣。
路易斯補齊了陰性追尋中,如果厭棄自己的陰性特質會發生的痛苦(他甚至明確地寫出來「我殺死自己的陰柔」):過度投靠陽剛、厭棄情感,努力地殺死自己的陰性,但她仍然殘存著。
在我目前看過市面上的「當代女性英雄」故事裡,很少有作者或其筆下的角色,有明確意識到自己正經歷的事。
(有關於當代女英雄為什麼幾乎都變成凱妮絲2.0(甚至更糟)可以去看一名Youtuber說書者:Book Leo的解析影片,另外附上我在觀看這個影片的隨筆心得)
當女王垂老臨死之際,她在夢中被帶到諸神面前,被剝去了面紗與王袍,以一身老嫗的姿態與諸神對峙,也看見了賽姬經歷過的考驗。
女王詢問她死去的宰相:為什麼她如此喜悅又投入,為此甘之如飴呢?
宰相回說:因為妳深愛她,妳不忍她受苦,所以妳承接了她的痛苦。
奧璐兒如母親、如姊妹、如女神、如半個靈魂一樣地愛著賽姬,所以也願意如母親、如姊妹、如女神一樣,成為她在人間的半身,在她遊走在幽冥之際時,承接反映在人世間的痛苦。
如果說陽性擅長去愛的方式是藉由外界的榮耀來給予,那陰性擅長的就是,承受、包容。
最後描述奧璐兒與賽姬姊妹重聚的章節真的非常美,尤其當你看完整本書、與奧璐兒和賽姬一起經歷過陰性旅程的幽冥高原後,那個意境會昇華至心頭。
兩姊妹站在水邊,水面上映出賽姬與另一人的倒影,奧璐兒仔細一看,兩個都是賽姬,一個裸身、一個著衣,像似又如此不同。接著,天空中傳來了愛的話語:
你也是賽姬。
雖然說是神話改寫,但《裸顏》一書中可以看到明顯的基督教色彩(這部分可以去查更多的英文解析),因為路易斯自己就是從基督教變成無神論,最後又轉回信仰基督教。這部分稍後會重新提及。
介紹完《裸顏》,被我用納尼亞或蘇珊釣進來的人請別失望,我馬上就來講解,為什麼這本書有助於大家去接受「蘇珊為什麼沒有被召回納尼亞」。
雖然我對下面這個影片有些許不滿,但有興趣的人可以看一下,簡單回顧納尼亞的佩文西四兄妹介紹。他討論了四個面向,說明蘇珊為什麼沒有回去納尼亞,分別是:成年、女性特質、天堂/地獄、痛苦。
討論蘇珊‧佩文西這個角色,我們勢必要連同路易斯本人,連同二戰後英國的時代背景一起囊括進去。
相信所有人都很難接受,蘇珊在最後之戰完全沒有出場,對於她的描述僅僅出現在對話裡,而這些對話透露出來的蘇珊,顯然與讀者心中的蘇珊有所落差。我們也不願意相信她居然因為「性格務實」這個原因,被納尼亞排拒在外。(難道住在奇幻國度的必要條件就是性格夢幻又不切實際嗎?)
上面的影片已經濃縮了四個面向,並一一回答。前面三個都不是問題:納尼亞有善良而偉大的成年人,美貌不是只被聯繫到罪惡,如果蘇珊沒有回到納尼亞(天國),也不代表她會通往地獄。
最後一個才是問題,固執與痛苦,she's in her own hell。
蘇珊被自己困住了。如同所有二戰之後,還走不出戰爭陰霾的英國人。
設想妳是蘇珊·佩文西,妳和兄弟姊妹一起被送到鄉下躲避戰爭,你們無意間踏入一個魔法世界,打贏了與白女巫的戰爭,成為了王國的國王與女王,繁榮地統治了十五年。
妳因為妳的溫柔與母性,被人民稱為the Gentle Queen。妳深愛他們,照顧他們,打從心底在意著這群可愛的人們和生物。
然而一場狩獵,十五年彈指就變不見了。妳與妳的兄弟姐妹回到了現實,妳仍然是妳剛踏進衣櫥時的年紀,並不多上一歲或少一歲。
而第二次呼召來了,納尼亞的一千年過去了,你們的統治成為了傳說,妳愛過的照顧過的人民全都不在了。
而妳深愛、信任的獅子,告訴妳: 彼得和妳對納尼亞來說,太老了。
這是何其殘忍,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呼召。
妳失去深愛和信任這個國度的能力了。與此同時,妳的兄弟姊妹仍深陷於納尼亞的魔咒之中。妳選擇走向現實,卻必須面對古板的英國社會對一名成年女子的期許:只有妳要面對,多麼不公平。因為彼得與愛德蒙是男人-男孩,社會對待他們總是比較寬容,而露西的年紀仍不需要面對這厭女的體制。
最終,妳在一場火車事故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是的,納尼亞的最後之戰實際上是所有人除了蘇珊以外,都死在了一場火車意外裡。)
他們不知道自己在現實世界中已經死去了,只有妳獨留下來,獨自承受與面對這些痛苦。
如同所有經歷過戰爭的英國人民一樣。
於是,讓我們看向同樣經歷過戰爭,還是兩次世界大戰的C.S路易斯,就會發現,蘇珊與C.S路易斯之間有著一定的相似性。
路易斯從小時候便接受基督教教育長大,中間成為無神論者,經歷了戰爭,直到三十幾歲才重新接受信仰,他花了好一番時間說服自己為什麼要去相信、去依賴神。
蘇珊在意外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路易斯則是看著自己的國家兩度淪陷在戰火之中。
而回頭看來,納尼亞正是一系列基督教寓言故事。拒絕相信的蘇珊無疑是曾經拒絕相信的路易斯。
路易斯在晚年曾想要動筆寫一本書名叫《蘇珊》的小說,想當然,內容是有關蘇珊如何重新找到回到納尼亞的路。只是在動筆以前,他就不幸過世。
搭配《裸顏》一起閱讀,大家或許就能理解,為何我說,《裸顏》這本書能給予喜愛蘇珊的人一些寬慰。
讓我們將「為何蘇珊無法回到納尼亞」這個問題換一個方式詢問:「為何蘇珊需要被留在人間?」
如《裸顏》的故事所述,當有人──妳全心所愛,如同自己的半身的人──追求著天上的天國時,需要有人留下來,照顧地上的王國。當有人滿心都是追求愛、純潔、喜悅的信念的時候,需要有人留下來承受痛苦。蘇珊的溫柔與母性讓她選擇留在地上的人間。她是被自己困住了,因為她看見了現實的傷痕,轉而逃避內在被自己的王國所背叛的傷痕。
就我的觀點,《最後之戰》的分別,無論是對蘇珊,還是對留在納尼亞的所有人其實同樣殘忍。
太過渴望回到納尼亞,無異於一種逃避現實。坦白說,我真的不認為佩文西四兄妹中,除了蘇珊之外的其他人要怎麼適應戰後的英國。他們對納尼亞的想念與渴望越強烈,越有意識去懷念,無形中代表他們越想逃離現實。
但,逃避外在和逃避內在一樣可怕,就像肉體的死亡和心智的死亡一樣可怕。
此為《裸顏》的原文初版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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