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12點來頂樓一趟,我有點事要跟你說」,我拿著這張便條紙,它落款處寫著我男友的名字,鶴辰,卻沒有熟悉的愛心符號。甚至便條紙的字跡,不像是手寫的字,而是電腦印刷的成品。我觀察著這張紙條,默默走上通往學校頂樓的階梯。
站在頂樓的正是鶴辰,他瞥了一眼剛爬上頂樓氣喘吁吁的我,神情滿是冰冷。「我們趕快說正事吧,老實說,我覺得我們不適合。」
雖說看到紙條時就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但當聽到這句話時,淚水還是不受控制的在眼中打轉。「為什麼……明明我們交往三年了,明明再多的事情都可以磨合的,為什麼這次要把我叫來頂樓,然後跟我提分手……」
「對不起。」他眼神溫柔了一分,掏出手機打開社交平台,聊天框除了我以外,赫然亮著另一個女生的名字,曉蝶。我心頭一驚,因為那正是我最好的朋友,鶴辰口中的「妹妹」,曉蝶。
「你……」
他不等我回話,就率先開口:「對,就是你想的那樣。她長相比你漂亮,家境比你富裕,成績比你優秀,還會跳舞、會小提琴,我和她才是最般配的。你說,你哪一點比得過她?」
「但是,你說只把她當妹妹而已,這三年陪在你身邊的可都是我啊……」
「那又如何?」他眼神尖銳充滿挑釁,跟當初那個對我立下海誓山盟的男友判若兩人。「要怪,就怪你長得醜、家裡窮,成績差,還什麼都不會,只會整天寶貝寶貝的叫,煩不煩!」
「可是……」我試圖拉住他,他卻用力甩開我的手,似乎徹底沒了耐心。「哪有什麼好可是的!看吧,你就是個只會黏著我不放的黏人精,總之分手是我的決定,能不能接受是你的問題。」
他自顧自地走下樓梯,留我一個人在頂樓,回憶我們曾經的點點滴滴。
依稀記得,我們有了交集,大概是開學後天,我救下他那次吧。
那時一如往常推開教室的門,迎接我的卻不是整齊的書桌椅、和諧的氣氛及一起學習的同學,而是幾個女生圍毆一個男同學的畫面。
她們拿著掃把,聽到帶頭的一聲令下,就朝他狠狠打去。還有一個人拿起水壺,把蓋子轉開,作勢要潑到他臉上。我一向反感校園霸凌,所以雖然當時大家都不怎麼熟,我還是衝去攔住她們。面對她們的輕蔑態度,不甘示弱的我將少年護在身後,瞪了她們一眼。
「有什麼事,都衝著我來!」
這句狠話的後果,自然是女生們的一頓毒打,而身後骨瘦如柴的少年撿起數學講義,推了下眼鏡,簡單點頭道謝後就匆忙逃跑。
下課時,他主動來找我說話。
「真的謝謝你剛才幫我。」他斯文臉龐流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細瘦的手臂朝我伸來。「我叫鶴辰,很高興認識你。」
他似乎是想要跟我牽手?於是雖然有些尷尬,我還是伸出手去牽他。「我叫心月,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我們之間的氣氛凝結成霜,夏天的風卻帶點寒氣,空氣中滿是尷尬。見他遲遲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我隨便找個話題打破尷尬,就問他關於那幾個女生的事。他眸中的淚眼汪汪是如此真誠,融化了我們之間的霜,甚至給我種要化成月老牽線的幻想。下課十分鐘突然變得好短,就這樣珍惜著每分每秒,一直聊到上課鐘響。
而那天放學後,他急匆匆跑向我的座位,雙手朝上對著我,吞吞吐吐地想要跟我借錢,因為受到同學威脅要交出五千塊。雖然我手中沒那麼多錢,正要拒絕,卻看他眼裡蓄滿淚水,彷彿下一秒,就要傾瀉而出。我不忍心看他再流淚,於是提議跟著他走回家,一路保護他。
路上,他告訴我很多事,像是他總是保持冷淡的面孔,是為了怕被找麻煩。還有他每天都寫了好幾份講義題目,就為了考上好學校,躲開那群欺負他的人。我也是一句句記在腦海中,安慰他,這次自己會保護他……那時,陽光變得朦朧而迷離,天空被潑下了橘子汽水,緋紅的雲彩就如桃子般香甜。夏日晚風是多麼溫柔,輕輕拂動夕陽的詩頁,一如他偷偷挽上來的手。而我也並不排斥,只是對空氣傻傻一笑,裝作不知道般自然吸吐我們間的甜蜜。
然而我們都沒有注意到,落日的猩紅預警。
走到半路,剛要慶幸路途似乎挺順利,就見白天時欺負他的幾個同學衝到我們面前攔住去路,跟他要錢。旁邊還跟著幾個學長,手中不是棒球棍就是羽球拍,交不出錢的代價大概就是那些武器的伺候吧。他帶點猶豫的看了我一眼,我卻早已沒了迷茫,喊他先跑,自己就擋在他們面前。
後來回到家看時,傷痕累累,全身上下爬滿的紅腫以及幾處流血,像是解鎖這次邂逅的門票價。但想起這段路途,這張門票也是那麼值得。
之後,平時睡覺總喜歡賴床的我,竟養成了早起的好習慣,就為了每天親手做好早餐,將它交給鶴辰享用。平時個性不擅言詞的鶴辰,開始主動教我數學,耐心講解題目一次又一次,直到我點頭示意聽懂了。吃了一個月我手作早餐的鶴辰長高不少,也不再瘦骨嶙峋;而接受一個月鶴辰數學輔導的我成績提升不少,甚至有次跟他並列第一。
看著我和鶴辰愈發親密,班上的人總會開玩笑的說,我跟鶴辰特別般配。有人發現我們的課本上寫著對方的名字時大笑,有人提議我們不如交往,甚至有人開始寫起文章吹捧我跟他的曖昧。雖然我們總是笑著帶過,但他瞳中總透著認真,而我聽到這些玩笑也總是按捺不住的笑,期待著哪一天,身上的血痕能化成月老的紅絲繩,緊緊綁住我跟他。
直到某天,我在抽屜裡看到一張紙條,是我最喜歡的粉紅色底圖,鶴辰的字跡一筆一畫寫著,「今天中午12點來頂樓一趟,我有點事要跟你說」,落款處的鶴辰兩字後方還畫著愛心。
那天中午,我剛走上頂樓,喘著氣。鶴辰就走了過來,拿出濕毛巾替我擦汗,然後將另一條白色的毛巾遞給我,讓我套在頭上。
「心月,心月啊,你真的好漂亮,成績也飛升好快,在我心裡,你是比誰都厲害,多才多藝還特別可愛的女生。有人說,愛情是勢均力敵的互相追逐,我想這句話是對的,你看我,不正跟你很配嗎?」
我臉頰泛紅,曖昧的情愫頓時湧上心頭,但還是裝作矜持的調整表情,輕摀住嘴淺淺一笑道:「鶴辰,你別說那些同學的玩笑話啦,你想說什麼呢?」
「你是世界給我的大禮,我真的好愛你,你愛我的話就眨眨眼,好嘛?」
看著他單膝下跪的認真表情,我立刻眨了兩下眼睛。他站起身,把我摟在懷中,淺淺吻我的臉頰,呼吸的觸感在我脖子繚繞。
學校的純白制服裙,以往我總是嫌過長,此刻卻覺得它正是夢寐以求的婚紗。套在頭上的白色毛巾猶如面紗,在夏日風中輕輕飄著,而我就是隔在面紗後方的嬌羞新娘。中午的太陽總是刺眼,但此刻,陽光照耀篩過白色毛巾,透出一絲溫順的光彩,就好似婚禮教堂的燈光。
「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我臉頰泛紅,竟不知不覺的念誦著婚禮的誓詞。
「我將永遠愛你、珍惜你直到天長地久。」鶴辰,不,此刻是我的男友,跟我同時念完了這段誓詞。他輕輕鬆開我,握住了我的手,帶著我一起回到樓下。
諷刺的是,同樣的字條話語,同樣的時間,牽手抑或是鬆手,都在此處。
忘了是導師主動發現,還是我去尋求幫助,總之那幾個曾欺負鶴辰的同學,一個個找他道歉,他也都選擇原諒。
其中,帶頭的那個女生,甚至趁導師不在的時候,換上一身鑽石藍的禮服。禮服胸口處打上潔白蝴蝶結,腰間點綴幾朵花,裙子是半透明的水藍。她跪下來磕頭道歉,如同古代美女西施那樣捧心皺眉,衣服有意無意地露出幾分肉色。
「真的可以嗎?可是我對你做了那麼過分的事……」
「沒關係,都過去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好妹妹。」我看著鶴辰,他眼睛離不開對方略微凸起的胸口處,回應的語氣興奮上揚。
「那……謝謝鶴辰哥哥,我是曉蝶,我們重新認識吧。對了,心月,我也該向你道歉,對不起,姐姐願意原諒我嘛?」
她甜甜一笑,身體略微前傾,薰衣草香味撲鼻。她調整著衣服,將禮服領口微微下拉,就如心機的狐狸精化成人形想擄獲芳心。其他幾個同學看到她的神態,都在遠處望著,嘴角不停流著口水。
看了眼還在腫脹的手臂,被眾人拽去角落毆打的回憶浮出,又想起鶴辰跟我說的話,讓我心裡一顫——曾經一直欺負他的人,攻擊我時沒有半點悔意的人,怎麼能說原諒就原諒?但我也是為了保護他才會有這些傷,他都原諒了,我不原諒會不會有點自私?他又是怎麼做到說原諒就原諒的?
不等我思考完這些問題,鶴辰率先站出來,把一臉委屈的曉蝶護在身後,開口:「沒事的,心月一定會原諒你的。」
他眼神鋒利瞪了我一眼,我想起初見時我們聊天的會心,想起一起走回家的美好,想起被告白的回憶。
「我將永遠愛你、珍惜你直到天長地久。」
這句話猶如緊箍咒束縛著我,最後我還是一咬牙,吐出:「對呀,我會把你當最好的朋友的。」
那節下課,曉蝶蹲坐在地,長禮服鋪成一個足夠一個人坐的地毯,她跟鶴辰就窩在角落,愉快的聊著天。他們一臉理所當然的命令我幫他們把風,要是看到老師來了要擋住曉蝶的禮服,不能讓曉蝶被學校的校服規定處罰。我就這樣站了一整節課,先前被曉蝶打過的右腳關節隱隱作痛。
鶴辰,你說你是不是忘記了,當初守護你的人是我?
鶴辰,你說你是不是也忘記了,你眼中什麼都高我一等的好妹妹,正是當初欺負你的女人,曉蝶?
「姐姐怎麼站在這裡,不下樓去睡午覺嗎?」
曉蝶的嗓音將我拉回現在,我轉頭看著她,發現她楚楚可憐的眼神中,帶著一絲笑意。
「你在笑什麼?」
她愣住了幾秒,撓撓頭,隨後恢復以往的嘴角上揚。「既然姐姐問了,那我就說吧,我最愛的好哥哥鶴辰,他居然跟我告白了!」她眼角餘光瞄到我的淚水,於是收起笑容。「對不起現在跟你講這種事,你可別難過啊,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看待的!」她比了個愛心手勢,微微歪頭,宛如鏡頭前的偶像。
但我對她的裝可愛動作毫不領情,狠狠推了一把,讓她跌坐在地上。「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會在對方乳液中放蟑螂嗎?」
「我……」
「我都知道的,你不用解釋了。」
她突然邪魅一笑,就像當初帶人打我時,那般猖狂的笑容。「對,那就是我做的,但那又怎樣?」
隨著她驕傲的這句,我想起了那天——
我、鶴辰跟曉蝶,曾經在海邊租木屋度過一整個暑假。有次我塗乳液時,感覺莫名的癢,全身上下都起了紅疹子。在兩人提議下,我去了附近一間診所,初步診斷是過敏反應。
小時候,我總是全身發癢,做了過敏原檢測。報告上寫,我對雞蛋、牛奶、海鮮等常見食物過敏原都無明顯反應,黴菌、植物花粉等環境過敏原的檢測數值也還行,唯獨「蟑螂」一欄寫著嚴重過敏。所以從那次檢測後,我們家就長期打掃得一塵不染,我的全身發癢也不藥而癒,漸漸長得溫婉、秀麗起來。
木屋中有幾隻蟑螂很正常,但我有特別從家裡帶了睡袋,睡覺都在裡面,去木屋的路途也是父母開車載我的,理論上不會混入蟑螂。更不用說發癢的症狀,是在我擦完乳液後才有的……
我心頭一緊,用找不到門鎖鑰匙的理由,調取了木屋的監控。半夜,曉蝶起床走到木桌前,將一盒子的蟑螂屍體倒在桌上,一個個磨成粉末,倒入我的乳液中。如此觸目驚心的畫面,一幕幕呈現在鏡頭前。更恐怖的是,監控都記錄著,就算我換了別的乳液,曉蝶也會重複這樣的過程,甚至趁我睡覺時,將乳液塗滿我全身……
然而,當我把監控紀錄給兩人看時。曉蝶嬌滴滴地抓著鶴辰的手,反覆說著她沒有、那不是她,喊著鶴辰哥哥幫她作主的模樣令人噁心。而鶴辰板著一張臉,護在曉蝶前面,幫著曉蝶說話。
「我的好妹妹這麼乖,她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是你接受不了曉蝶比你可愛,故意整這齣誣陷她吧?」
「不要仗著我愛你就欺負曉蝶妹妹,可以嗎?」
鶴辰的這幾句話,至今仍言猶在耳,令我難以忘懷。
或許就是因為這件事,暑假結束後,我成了一隻全身上下長滿紅疹子的怪物,而曉蝶相較下顯得更為可愛,鶴辰才會選擇她吧。
眼前的曉蝶變了一個人,她將一大疊滿分考卷丟了出來,上面的字跡是我的。她突然湊近我耳邊,輕聲說著什麼,如同惡魔的低語:「把你考卷改成我名字的,也是我喔,不過那又怎麼樣?」
「成績差,還什麼都不會,煩不煩?」
我又想起鶴辰的這句話。
「傻子,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擔任老師的小助手?」
我猛然想起,曉蝶自從跟我們打成一片後,下個學期就成為了老師新的小助手,負責收發考卷及登記成績。
有次,鶴辰說約好跟她一起回家,卻遲遲沒看到她的人影,於是叫我去幫忙找人。我找遍整間學校,都找不到她的身影,直到在樓梯角落,只見她低著頭,用修正帶將一張考卷的名字欄塗掉,改上曉蝶兩字。又將另一張卷子的名字欄塗掉,寫上我的名字。我仔細看了眼考卷,正是我們兩人的名字對調了過來。
隔天,導師把我叫到講台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指責我數學考試交了白卷。導師語重心長的對我說,我成績本來很優秀的,不要沉溺於戀愛中忘了學業……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暑假時,我查詢網路上的教材,仔細預習下學期的內容。數學考試前一晚,我挑燈夜戰,寫了數份考古卷。甚至考試前幾分鐘,我都在重複審視自己錯的題目,背下那些忘記的公式。這樣的我,怎麼可能交了白卷?
然而,下課時我指著曉蝶,問是不是她動的手腳,她只是委屈巴巴的躲在鶴辰身後。而當我提議當場寫一題講義上的計算題,鶴辰依舊選擇護住曉蝶,要我別那麼多疑,凡事要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鶴辰喜歡成績優秀的我,這就夠了。」
頂樓上,曉蝶說完這句話後,不顧地上散落的考卷,走向天臺邊緣,大聲喊著:「鶴辰寶貝,快救救我啊!」
不過幾分鐘,鶴辰就衝上頂樓。
「鶴辰寶貝,心月姐姐好恐怖啊!我不過是把她當最好的朋友,把我們在一起的事情跟她說,她就想要我從這裡墜下去,還推我,她好狠啊!寶貝,你可一定要幫幫我!」在鶴辰衝上來的一瞬間,曉蝶跌坐在天臺邊緣的角落,摀著眼睛用哭腔說著。
鶴辰衝上來站在曉蝶面前,充滿殺意的瞳孔瞪了我一眼。「我喜歡她是我的選擇,她把你當最好的朋友,你怎麼可以對她動手?」
「我沒有……」
鶴辰直接打斷我的話。「既然你真要這麼搞,我也不客氣了。我打從一開始愛的就是曉蝶了,你?不過是我們的一個工具罷了!」
「可是當初你說,要永遠愛我、珍惜我直到天長地久……」
該死的腦袋,直到鶴辰早就習慣毫不猶豫站在曉蝶那方,直到鶴辰早就跟曉蝶關係在朋友之上,直到這種時候,我都在回味過去那點美好。
該死!我正要對自己扇一巴掌,鶴辰就幫我做了,還順帶附贈一耳光。
「那只是騙你的,玩玩而已,沒想到你這個傻子竟然信了。包括開學說的,曉蝶欺負我的事,全都是騙你的喔。」
見狀,曉蝶眼神也囂張了起來。「對啊對啊,鶴辰寶貝真是厲害,幫我騙來了好多錢啊,還有一個月的早餐錢都免了呢!」
我想起很早之前,想去學小提琴,被鶴辰攔住了。他跟我說,學那些才藝長大後也用不著,不如把錢存下來之後買房子,然後藉著「結婚資金」的名義,拿走我手上那五張千元鈔票。
原來那些錢,最後都落到曉蝶手上……
「我真的不懂誒,我本來愛的就是曉蝶了,你這個工具,怎麼還覺得自己有資格造反主人?就仗著我裝出來的那點溫柔嗎?」
「真正驕傲仗著的,是你們……」
烏雲一下子便烏壓壓地壓了上來,幾滴雨連同淚珠落下,大概是上天都在為我哭泣吧。雨勢逐漸從開始的幾滴,化作雨絲,再到洶湧澎湃還帶著閃電。落下的雨,如同珠簾般美麗,卻也一根根刺著我的心。雨密密的斜織著,雨聲如同春蠶咀嚼桑葉般,將我內心最後一絲希望吞噬殆盡。
人總說雨過天青,但有時,人不一定能撐到雨過去。
我從一滴雨中,看到一個少女墜落,直至摔進湖中泛起漣漪。
就猶如現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