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e 29: 沒有紀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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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時間是上午9時30分，我是法醫科實習醫生鐘峻生，現在替死者進行驗屍。死者Daniel Owusu身高182厘米，體重74公斤。死者頭部有外傷、身體有多處擦傷。腹部有明顯傷痕。需要解剖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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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手術刀，在死者的胸膛畫出Y字型的刀線，剖開死者。死者體內有嚴重內傷，肝臟破裂，腸道有破損，大量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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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和另外2兩名工人同在一次工業意外中喪生。最初，地盤主管報警只是說發生意外，有工人失蹤。當中有兩名是本地工人，而另一位就是沒有登記在員工名單上的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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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工業意外後，主管不敢主動報告失蹤工人數目。搜索人員核對後發現少了2名工人，而拯救人員救出2名有紀錄的工人，人數無誤就收隊。但事後調查時才發現還有一名沒有登記的黑工被困，可惜救出時已經返魂乏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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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協助他們的機構的義工報警，指一直聯絡不到Daniel Owusu。再過了數天，核對殮房的無紀錄屍體，才發現他就是那名黑工。否則，又是以字母和編號代替他的名字，最後葬於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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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們被倒塌的支架壓傷，內臟破裂導致嚴重內出血致死。不過解剖所得，這名黑工的傷勢其實不至於死亡，及時送院搶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不過，說這些一切都已經太遲，逝者已矣，說再多假設性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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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醫生，死者的死亡報告可以交給我處理嗎？」啊生抬頭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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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既然是你負責解剖的個案，當然可以由你負責。」我也不知道啊生為何主動提出撰寫報告，但既然他想，能力也足夠，大可一試。若有甚麼錯誤遺留，我之後補充也可。啊生始終有一天要畢業，署名也會改成「法醫鐘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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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細將遺體縫線，然後打包屍體，等候民叔將遺體送回雪藏室。之後，我倆一起推門離開解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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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靈在解剖室外徘徊，不像其他靈體直接來找我，而是坐在角落的長椅等候。可能，他只是路過，並非想來找我，或者他在等某個人。靈體始乎都喜歡留在自己肉體旁邊，可能可以趁機會見多家人幾面。不過他為何留在這是就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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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醫生。如果死者沒有人認領會葬在公墓？」啊生忽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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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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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可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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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是規矩，總不能任由無人認領的屍體放在雪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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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是有姓名的人，不是無名屍。你不覺得有點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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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矩就是規矩。或者，你嘗試聯絡義工，看看他能不能幫得上。」我也覺得難得有人認屍，就這樣葬在公墓也有點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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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我嘗試聯絡一下義工。」啊生頓時打起精神，匆匆往自己位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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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有心，也在制度許可下，給他一試也未嘗是一件好事。沒想到啊生真的聯絡到那名義工，而且他願意認領死者的遺體，也根據他的意願舉行海上撒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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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生約好義工今天來辦手續，民叔也介紹了相熟的長生店，可以用相宜的價錢辦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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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家樂，是協助難民和尋求庇護人士的團隊義工。很感謝大家的幫忙，要不然我們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入手。」義工是一個笑容燦爛的陽光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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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希望遺體可以有合適的人幫忙處理後事。」啊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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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iel來了這裏已經近8年，但礙於政策和證件問題所以一直都未能處理他的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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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樂告訴我們，有不少難民沒有正式的居留身分，不能正式找工作，只能偷偷摸摸到地盤打散工。他們身體壯健，有氣有力，不怕辛苦，部分地盤主管會以較低的薪金聘請他們到地盤工作。一方面可以補充工人不足問題，另一方面又可以省錢。奈何政府只願提供每月少於三千元的援助給他們，這根本難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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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們始終都需要生活費繼續留低，等候難民申請。所以他們部分鋌而走險，到地盤打散工，特別是偏遠的地盤。義工們也接觸過難民們在工作時受傷，但礙於身分問題，所以一點賠償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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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還不能核實他的身分？」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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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沒有正式的合法證件，例如：出生紙、護照等，所以身分一直未能確定。聽他說因為當時政局混亂，為逃避戰火，這些文件或紀錄都不見了，只有一張簡單的醫院紀錄和上一個政權發出的簡單文件，但現時的政府不承認，由於這些不屬於官方文件。所以他的案件比一般難民申請還要複雜。」家樂說得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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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民匆忙逃離家園，這些文件不見或有問題都應該很常見。」啊生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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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是。所以準確來說Daniel Owusu一生都是沒有紀錄。沒有正式的出生紀錄、出入境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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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還有死亡紀錄。既然他有死亡紀錄，就代表他曾經在這個地球上生存過，是超過70億人的一分子。」啊生指著義工手中的死亡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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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人是否存在，不單單是靠文件紀錄，而是記憶。只有有人記得他，他就是曾經存在的人。至少，你、我、啊生和民叔都記得有Daniel這個人。儘管我們遇到他時他已經離世。但至少他也曾經出現過在我們生命中。」我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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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Daniel已經是比較幸運的難民，他還有人記得他。一年都不知有多少難民在逃離家園的途中死去，他們永遠都得不到死亡證，總好像不完整。」家樂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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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災人禍，戰火紛飛，中東和非洲，甚至泰國和緬甸等看似政局較穩定的東南亞地區，每一天都有人為了尋找更好的生活而逃離家園。同樣，看似和平的地方一樣有人因為逃避政局而離開，移民、工作簽證還叫有機會與親友説一聲，吃一餐飯。但流亡的人，可能連一聲道別還未說就要不辭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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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有權在其他國家尋求和享受庇護以避免逼害」世界人權宣言的第十四條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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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沒有人想用到這條條文離開原居地，但在人生安全受威脅時，還能做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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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一直逃不開難民的宿命，這好像刻在基因之中。祖父輩從大陸、越南或其他地方逃難來到這裏，現在，這一代就帶著下一代逃到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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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iel的骨灰會進行海上撒灰。他在非洲大陸出世，來到香港才第一次看到海，他很激動，沒想到自己有機會看到海。他覺得海很和平，有自由的感覺。之前他還說笑，如果可以死在海裏，都是一種不錯的死法。想不到⋯⋯」家樂看著手中的火葬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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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是循環的，或許有一天他以雨水的形式返回國土，但願這時他的國家一切都已經平安。」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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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死者的靈體再沒有在這出現，可能他已經看到他想見的人。心願已了，安心地離開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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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誰願意離開土生土長的地方，放棄一直建立的事業和親朋好友，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從新開始。在異地單靠回憶和思念，艱辛地生活，只都是希望博一博，試試能否闖出一條新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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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登
手機收到電郵通知，我點開電郵，寄件人是美國讀書時期的教授。他邀請我參加一個國際研究計劃，目的是希望到不同的地方進行發掘工作，補充歷史缺失的一頁。而項目的發起人就是美國實習時的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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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難得的機會可以參加國際研究計劃，而且，有幸可以與教授和師傅一起工作。我三心兩意，一方面希望參加，可以幫沒有身分的人找回名字，完整他們顛簸的一生。另一方面，又擔心自己能力不足。左思右想也不知如何回覆，唯有先回個有禮的電郵，請教授容許我考慮一下再作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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