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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俊安躲在廁所裡,整個人瑟縮在馬桶上,兩隻手捂住耳朵,僵硬得猶如陰乾的泥塑一般,眼前的廁所門被咚咚咚地敲響,敲得驚心動魄,他連睜眼都不敢。兩隻腳踩在馬桶蓋上,小腿的肌肉應和著敲擊的頻率抖動--他正全身發抖,抖得彷彿全身的肌肉骨骼沒有一處聽他號令。
敲門聲越來越急躁:「葉俊安,給恁爸出來!覓覓覓,歸工就會曉覓,你對研究所休學轉來,趕有親像一个正常人?(葉俊安,給恁爸出來!躲躲躲,整天就只會躲,你從研究所休學回來,有像一個正常人嗎?)」
「毋按呢逼囝兒啦!(不要這樣子逼孩子啦!)」有人打圓場,葉俊安知道那是他媽媽的聲音。
「查某人毋管遐爾仔多!囝兒著是去予你乘歹去!(女人管那麼多,小孩就是被你寵壞!)」也知道媽媽打圓場,一定會被爸爸一起罵。
爸媽又爭執了幾句,他聽見爸爸的跺腳聲夾雜著三字經,「幹!恁爸著是無路用才會生到你這款了尾仔囝!(恁爸就是沒有用,才會生到你這種沒有用的兒子!)」
以前的葉俊安會因為這句話羞愧,現在早就被罵到沒有知覺。他心裡也想著:如果不是為了爸爸的虛榮,他會落到今天的地步嗎?
他爸爸在大伯家的農藥行上班,那間農藥行座落在他們小鎮最繁華的街上,雖然只有雙線道,可是幾乎沒什麼辦法停車,偶爾停幾臺摩托車,已經讓街道顯得逼仄。大伯家家境不錯,那間開在十字路口三十多年的農藥行有七樓高。要知道從前的建築蓋個三四層已經家境不錯,幾乎沒什麼人會蓋到七樓去。
小時候過年都到大伯家去,曾聽大伯說:「另工你堂哥若是生囝,就予他們住三樓,若是住甲無四序,閣有四樓好住。閣再生囝,有五樓,有人客,住六樓、七樓。(改天你堂哥若生孩子,就讓他們住三樓,如果住得不舒服,還有四樓可以住,再生孩子有五樓,客人來住六樓、七樓。)」聽起來都盤算好了,堂哥坐在客廳旁的桌椅打電動,也沒有問他要不要玩。讓他尷尬的站在大伯身邊,他爸坐在他的另一邊陪笑:「阿兄就是按算甲拄拄仔好。(哥哥盤算得剛剛好!)」
大伯摸了摸他的頭:「俊安這改閣考第一名?有夠勥!阿伯等咧包一包大包的紅包予你!(俊安這次考第一名?有夠厲害!阿伯等一下包一包大包的紅包給你!)」
「噢,第一名,葉俊安不就好棒棒!」堂哥忽然出聲,玄關的鸚鵡在鳥籠上下跳著學嘴:「葉俊安好棒棒!葉俊安好棒棒!」
他窘得找不到地洞可以鑽進去,他爸卻得意洋洋的說:「第一名嘛無啥貨。(第一名也沒什麼!)」
「葉浩然恬恬!你弟考第一名係予你唱衰哦?(葉浩然安靜,你弟考第一名是讓你挖苦的哦?)」
「好啦,好啦,第一名袂當講。(好啦,好啦,第一名不能講!)」堂哥在嘴巴上比了拉鍊拉起來的動作,扭過頭繼續打電動。
過年真的是他最痛苦的時節,大伯炫耀家產,他爸也好不到哪裡去,最喜歡拿他的成績單給阿公阿嬤看,阿公阿嬤叫來大伯、伯母圍觀,堂哥噓聲從阿公阿嬤的房門外的走廊路過,接下來整個年夜飯他都如坐針氈。
直到阿公阿嬤過世前,他都被迫考第一名,只為了讓他爸在阿公阿嬤面前增添幾分光彩。
那彷彿阿爸努力送農藥、送肥料都是為了他--有一天他會考上國立大學,得一份光宗耀祖的工作,讓爸爸在所有親戚面前揚眉吐氣。
上了高中之後功課更難了,他告訴爸爸沒有補習他跟不上同學。可是他爸不知道著了什麼魔,激動到手都發抖了:「你以早不是攏自己讀冊?是按怎現在袂當?(你以前不都是自己讀書,為什麼現在不行?)」
葉俊安不解的看著爸爸,最終沒說什麼,默默的走掉。
那段時間爸媽每天吵架,後來大學指定考科放榜前他聽葉浩然說:「阿叔把錢拿去亂投資,聽說辦手機門號再拉下線就可以拿獎金。阿叔貪心一口氣投下去五、六十萬,辦了一大堆門號,還拉我爸辦,我爸說不要。後來果然血本無歸!」
葉俊安才知道他跟爸爸要補習費要不到的真正原因-—被阿爸拿去亂投資,離譜到阿公阿嬤的手尾錢都拿去簽六合彩。
後來的日子裡,爸爸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來,所以也沒跟媽媽吵架了。
阿爸的指尖總是散發著雞屍體的臭味:有種便宜的肥料就是雞糞堆肥而來,當然不只有雞糞,雞屍體也夾雜其中,那股刺鼻的爛肉味夾雜著雞屎味,日復一日的累積在阿爸身上。搬得多了,洗澡也洗不掉。
有一天那個滿是臭味的粗糙大掌狠狠摑了他一巴掌,就在他拿到大學指定考科成績單的那天:「恁爸給你讀冊,讀三小冊,考這三小分數?幹!恁爸著是無路用才會生到你這款了尾仔囝!(恁爸讓你讀書,讀什麼書,考這什麼分數?幹!恁爸就是沒有用才會生到你這種沒有用的小孩!)」
那一巴掌摑得他頭昏眼花,站不住腳,撞到了電視櫃,電視櫃裡那兩瓶從來不喝的高粱酒被他撞得滾落,摔成一地嗆鼻的透明汁水。
他也火大,頂嘴爸爸:「你這馬才知影自己無路用嗎?連阿公阿嬤的手尾錢嘛提去簽簽去!葉浩然講阿伯不像你遐爾戇,五、六十萬攏匪類去!(你現在才知道自己沒有用嗎?連阿公阿嬤的手尾錢也拿去簽牌,葉浩然說阿伯才不像你這麼傻,五、六十萬就這樣浪費掉!)」
他看著阿爸曬得黝黑的臉頰漲紅,咬牙切齒:「幹你娘,講得甘人話?恁爸甘無予你食穿?(幹你娘,說得是人話嗎?恁爸是沒讓你吃還是沒讓你穿?)」
他脾氣倔了,什麼話都敢說:「是不是人話你去問阿伯,看葉浩然講的對某?(是不是人話你去問阿伯,看葉浩然說得對不對?)」
葉俊安從小到大幾乎沒有被爸爸打過,那一次是打得最慘的。拳頭落在他身上他也不覺得痛,或者說對他而言是另一種方式的昇華,痛楚彷彿打通了他陳年鬱積的苦悶。他身上的痛楚越明顯,他的內心反而平靜了。
葉俊安沒有求饒,反而他爸越打越上勁:「恁爸有才調生你,閣愛你教?你是大人抑是我是大人?(恁爸有本事生你,還要你教?你是大人還是我是大人?)」
就在他爸亂吐檳榔汁時,他家鋁門忽然被打開:「創啥打囝仔,你是有病也無病?(幹嘛打小孩,你是有病還是沒病?)」葉俊安看著媽媽丟下一袋菜市場買的菜快步走過來拉爸爸。
他趁機跑了,跑到門口依稀可聽媽媽的聲音:「你的高粱酒哪會撞撞破,彼不是你留著要慶祝俊安考中大學欲飲的?(你的高粱酒怎麼會打破,那不是你留著慶祝俊安考上大學時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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