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俊安那時才知道那兩瓶高粱酒是爸爸等著慶祝他考上大學時喝的,他本來澎湃不已的胸口像洩了氣的氣球一樣乾乾扁扁。
他以為他終於說出了真心話,他可以為自己爭取幾分人權,總有一天會活得像他自己。結果摔破的高粱酒告訴他他依舊活在爸爸強烈的期待下。
正當葉俊安以為這場打白挨了,隔天葉浩然滿臉堆笑找來他班上,手裡拿著老字號的泡泡冰:「我排隊排很久咧,葉俊安我第一次請你吃冰,給我一點面子。」
那碗冰擺在他的桌上,葉浩然的盛情讓他難以招架,他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今天是他們的畢業典禮,每個人都很開心,連帶他被揍成豬頭,也有人專程走來嘲笑他:「葉俊安,你是沒回家挨揍哦?」
他轉頭回道:「屁啦,我是來不及攔截成績單被揍好不好?」
葉浩然見沒人沒理他打算走了,葉俊安站起來叫住葉浩然:「外面說。」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導師辦公室旁的棕櫚樹下,葉浩然首先開口:「俊安歹勢,我不是刁故意要害你。甲你講遐的代誌毋是欲乎你甲阿叔冤家。我是聽我阿爸講足煩惱你-—(俊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害你,跟你說那些不是讓你跟叔叔吵架。我看我爸在煩惱你的事--)」
「你甘知影我爸有提錢予阿叔要納你的補習錢,阿叔無收。我爸講阿叔一世人倔強,勉強伊收,只是甲伊的骨頭攏拍斷,所以我爸嘛毋敢勉強阿叔收。(你知道我爸有拿錢給叔叔讓你繳補習費嗎?叔叔不收。我爸說叔叔倔強,勉強他收跟打斷他的骨頭一樣痛,所以我爸也不敢勉強叔叔。)」
「我爸叫我甲你講,有困難甲阿伯講,莫予阿叔知影。(我爸叫我跟你說有困難告訴他,不要讓叔叔知道。)」
天光透過樹影灑落在葉浩然身上,葉浩然長得像大伯,寬寬的額頭飽滿的耳垂,他媽媽說這是有福氣的人的長相。
許多有福氣的人性格也寬厚。葉俊安想起無論是大伯還是伯母都相當疼他,不用說過年的紅包,往往葉浩然有的,他們也會多買一份給他。
曾經他爸躊躇滿志跟阿公拿了一大筆錢要做生意,結果他爸不是做生意的料,欠了一屁股債,那筆債是他家被法拍了還不夠,最後是大伯出面還掉。眼見他們要露宿街頭,阿公阿嬤捨不得,主動說要搬去跟大伯伯母住,於是又給了爸爸一棟房子。
明明是兄弟,同樣的出身,大伯攢下了一大筆錢買高樓,他爸只能給大伯做工,住在阿公本來準備養老的矮房子裡。
葉俊安好像有點明白爸爸的想法,爸爸這輩子不可能過得比大伯好,只好寄望在他身上。
從來都讓他不耐煩的過年肥皂劇--大伯誇耀他的房子有幾樓有多大、他爸專程拿著他的成績單給阿公阿嬤看,其實那是對未來的憧憬--大伯不差錢,他期盼的是子孫滿堂;他爸沒有錢,只能期盼他出人頭地,將來能自豪的說某某人是他的兒子,是他栽培出來的!
那天天氣很好,風吹到他的傷口仍然微微刺痛。葉俊安的嘴角讓他爸打得腫起來,想要扯一抹笑容也難,他低聲對葉浩然說:「哥,謝謝你。」
遠處穿著白上衣暗紅蘇格蘭裙的少女向他們走來,她的小手捧著許多花,拿兩朵分別給了他們兄弟:「葉俊安、葉浩然恭喜畢業!」
那個少女頭上夾著一隻毛茸茸的兔子髮夾,一頭柔順的長髪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長得蠻可愛的。葉俊安只知道她跟葉浩然同班,沒想到她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方靜文⋯⋯謝謝。」葉浩然叫出了她的名字,葉俊安順勢跟她點頭說:「同學,謝謝。」
葉俊安見葉浩然用餘光偷偷覷那名少女,隱約窺見了葉浩然的心事。他再度細瞧這名少女,搖曳的樹影正落在她雪白的臉上,篩過搖晃的點點天光,彷彿剝殼水煮蛋的臉正在發光。
第二眼看她,她的雙頰像紅潤飽滿的蘋果,笑起來靦腆,可是那雙明亮的大眼卻出賣了少女心事,她很開心,開心得漆黑的眼珠發亮。眩目的天光點綴了少女,她不像真人,美得彷彿從畫卷裡走出來,葉俊安的高中記憶在方靜文的笑容裡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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