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葉
念
搖晃的小船上船夫正忙,裡頭的人坐姿說不上端正,許些愜意的看著湖水折出的光,有些耀眼的刺痛。
他早已不年輕了,都是個過了花甲年的人了,十幾二十年前的事兒卻沒一件能忘的……與其說是沒能忘,其實是沒一件事可以忘。
後來故事裡說的那些已經把歷史給寫定了,三千將兵沒有一個活了下來,沙場裡埋了多少枯骨,而北邙邊上又有多少的無名塚自也沒人去數了。
到不是真的沒有人活了下來。他想著苦笑了番,他這不就還活著,只是埋了姓。本來麼他就不姓李,那麼即使不在用李這個姓,到也沒有多大的所謂了。
從李承恩成了徐承恩,大抵沒有多少分別。
那一年活下來的人雖不多,卻也有十來個。而其中有個姓曹的女將,當年英姿颯爽從不讓鬚眉,可讓多少男子或者女子傾心。那些時候活下來的女將軍最後卻選擇了卸甲避世,從此隱去了蹤跡斷了所有的聯繫。
這到也好。那年離去時的曹雪陽已經是四十好幾了,雖說不是老了,卻真是帶了一股倦氣了。曹雪陽卻是笑著說著:「也不想想是哪些混球害的。」話上不饒人的心底卻從是沒計較過。真要計較,她能計較的可就多了,尤其是李承恩。
李承恩也就想著那些已經過去的事兒,沒一件可以忘的,那些流光數著數著轉眼就是二十多年了。他還記得的他欠著一個人,一欠就是二十多年。其實李承恩想過的,那人自然也會收到消息,收到那『三千將兵全滅』的消息。
最後他卻是鬼使神差的住在了離揚州不算遠,卻也不是怎麼相近的地方。三不五時就延著湖邊走走停停,偶爾走的遠了、遠遠的就能看見藏劍山莊,卻是從來沒有去過了。這一擱,便是二十多年。
李承恩死了。
這個消息是傳遍了整個大唐,天策府滅門了可是傳了整個天下。這會跳出來說自己是李承恩,沒死,多少人相信?何況沒死又躲了起來做個逃兵,這可是重罪。倒不如就此避世藏身,卸了一身輕鬆,他這一生給朝廷的已經夠多了。
船靠了岸,映入眼簾的稱不上久違,卻也不常見的。過了這麼久了,曾經那些看見李承恩就知道這人是來幹什麼的那些弟子早已不知道都哪裡去了,新來的弟子輪著守衛,連送信的弟子都不同人了。
步伐頓了頓,李承恩還是走上前去,遞給了門口的送信弟子一個包袱,不算是太沉,自也沒有太過輕。按照重量來看,大抵是些製兵器的料子。
包袱上收信人的名字自是藏劍山莊每個人都會知曉的人,送信的弟子喊著了李承恩問道:「大叔,這是誰送的你可知道?」
李承恩聽著對方的問話,步伐有些不穩,定了定神才緩緩說道:「我只是個送信的怎麼會知道,不過聽說是從天策那裏找到的,說了要送給葉大莊主。」東西確實是從天策府出來的,只是不知道擱了多久了。
這是一個死人的東西,這東西是從葉英手上出來的,槍頭早就磨的鈍了,槍穗早就破爛不堪了。可除了銀槍頭以外,還包裹著幾個礦石,總歸都是上好的,得之不易。
送信的弟子應了聲,天策府裡陸陸續續送來的東西可不少了,這些新來的弟子總是哭笑不得,天策府滅門都滅門了,哪來這麼多東西?還指名送來了藏劍山莊,這回甚至還是指名了是給葉大莊主來著。
每個新來的弟子其實都會聽聞些過往故事。比如大莊主同天策府統領關係可好著,大將軍每每得勝歸來或者一有時間就往藏劍山莊來,美其名說是會友,可誰都知道大將軍同大莊主關係可不只是〝友〞這麼簡單。
而天策府來的東西大不了都是那些東西,比如槍頭、比如家書……
有時候新來的弟子也會看著許些前輩靜默的在斷橋邊上待著,一待就是一整天,甚至有些乾脆把自己關進了劍塚或者隱世,從此不問江湖世事。
所以說藏劍山莊註定了是栽在天策府裡麼?委實是哭笑不得。
抱劍觀花,尚是年輕的時候葉英便常常是這樣椅在邊上,看著落花。後來出關再也看不見了,這習慣卻沒仍改掉,便一直至今。
那時候聽聞天策府滅門,李承恩被殺的消息,葉英不過是淡淡的應了聲,然後輕輕的嘆了口氣。就像是早已明瞭一樣,從此再也沒有人會拉著喝酒,再也沒有人會突然出現帶著他四處去悠轉了。
看上去沒什麼改變,心底卻是空了一塊,被填滿的叫做寂寞。
「拜見莊主。」
葉英沉默了會,才緩緩的應了聲:「起來吧。有什麼事?」
「這……說是天策府的來信,給您的。」
心底像是被重重的敲了一下,葉英這會沉默的更久了,最後只是長長的吐了口氣,伸出了手:「拿來吧。」
「是。」將包袱遞上給了葉英,送信的弟子連忙的便又拜別了葉英。他不是瞎子,他自然是看見了葉英聽見這是天策府來的東西以後,神情沉了幾分。
惦了惦包袱的重量,葉英大抵是猜曉的到這是什麼,仍是輕聲嘆息。
除了嘆息以外,這二十多年來李承恩給予葉英最多的,大約是守著約定時的寂寞。
打開包袱輕觸,果不其然是早已磨鈍的槍頭。這槍頭他自然是熟悉的很,這出自自己手中打造的。上頭的流光早就已經消失了,槍頭旁的鐵礦讓葉英皺了皺眉,終於意識的到了些什麼。
「把送信的弟子喚來。」心底卻是有些氣急敗壞了起來,若是可以,說不准葉英會讓他手中青鋒出鞘狠狠的去砍了那個人幾百幾千刀。
送信的弟子戰戰兢兢的,或許二三十年前的弟子有幸見過葉英發脾氣的模樣,可後來這新一輩的弟子可從來沒見過葉英發怒的樣子,自是驚恐的很。
問了關於送包袱來的人,葉英眉頭皺的更深了。後來他才發現,這麼久以來能撩動自己情緒的人從始至終仍是只有一個人,而那個該死的人,叫做李承恩。
葉英從來沒敢猜想過那人會有活著的一天。從那日傳遍天下的消息從朝廷裡發出來以後,葉英便再也沒有期待過了。也或許正因為是這樣的沒有期待,在收到這樣的一個包袱時,驚起的漣漪才會如此巨大。
可最後,卻仍是一個長長的一聲嘆息。默然收下了這包袱,隨意的交代了幾句又是隻身往劍爐去了,好似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時常收到類似的包袱,裡頭總是那些磨的鈍的槍頭、又或者是碎裂的槍頭……總歸收到的總是這種亂七八糟的,偶爾會多幾個質量上好的礦石算是個賠罪,委實令人氣憤。
而那時的葉英也總是如此,長長的吐口氣,然後又一次次的前往劍爐裡,一次又一次替著那個人修好了銀槍,一次又一次的替那個人造一把絕世兵器。早就有些腐朽的槍穗在他的手中反覆磨蹭著。他是看不見了,心卻還是明的。
後來葉英在劍爐裡度過了月餘,出來的時候銀槍自然是已經修好了,甚至又用著那些礦料多造了一把長槍。只是奇怪的是,這把長槍上並不如同過往那般有著耀眼的流光,卻是比以往的長槍來的更多的肅殺之氣。彷彿槍鋒便能傷人,──這確實也是的。當這把槍從他手中誕生的時候,葉英難得的輕笑出聲,他知道了那個送包袱來的人肯定是李承恩了。那些礦料都是從戰場裡挖出來、從死人堆裡挖出來的。是人的血餵出來的礦,吸滿了那些殺紅眼了的人們的血與肉。
雙手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自從劍爐裡出來以後,葉英便開始數起了日子。數著那一天兩天的流光,數著那個人什麼時候會出現,什麼時候會來拿走了這些他希望的東西。
後來過了很久,大抵是幾年已經連葉英自己也已經念不清了。只是那些時候他們早已沒有過餘的時間可以在去消弭了。一直到那個時候,那把長槍散發的氣息已經漸漸的淡去了,修好的槍頭也已經漸漸開始又發鈍了……葉英才終於等到了李承恩。
光陰卻彷彿回到那一年,他抱劍觀花,而那人目光浸滿溫柔的在背後看著他那溫潤的面容。
落花仍然緩緩飄落,李承恩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步伐很輕、像是怕驚動了那人,怕模糊了眼前的畫面,怕將這念了一輩子的風景消散無蹤。
葉英也就靜靜的佇立在那裡,而這一年他沒有抱劍觀花,只是一個人靜靜的站在那裡,像是誰也走不入了他的生命裡。或者該這麼說,那個能走入他生命裡個人,總是兀自出現、兀自離開,絲毫沒有想過了他的感受。
他們從沒能一同白頭偕老。李承恩輕輕的嘆了口氣,這世間大概除了他以外,再也沒有人可以如此瞭解葉英了。那個總是沉默的人,有多麼的死心眼自然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了。李承恩也曾想過了或許有一天葉英會成親,有一群孩子,然後有著一群孫子,享盡天倫之樂。
可葉英沒有。
所以後來李承恩還是來了。
輕柔的步伐,一步一步、緩緩的走上了階梯,一步一步、漸漸的離著他越來越近。
他念了一輩子的人,也是他念了一輩子的人。
李承恩終是笑了,這一次他站在葉英的身邊,小心翼翼的抱住了對方,淺淺的說了一句:「我回來了。」
只是這低喃的溫柔話語啊,再也聽不見了。
2013/10/18 完
後話
我這算不算虐了他們一把(頂鍋蓋
這種爹媽談戀愛的方式真的是苦手中的苦手
念了一輩子的人啊,即使最後的最後,仍是無法白頭偕老。
我覺得不管李承恩有沒有死,他可能都是不會回去找葉英的人。他或許會輾轉送去一些東西,然後到葉英死前,去見他最後一面,領走他最後一程。
大概是因為這樣的想法,所以才會寫出篇文。
『他念了一輩子的人,也是他念了一輩子的人。』
即使如此,仍是不能攜手同路的。因為那些年代、因為那些世道,從來不會應允。因為將死的人所以放縱,可是偏偏活下來的話,就不可以了呢。
念了一輩子,李承恩才終於道出了他這輩子最想說的話:「我回來了。」
流浪了一輩子的人啊,終於回到了家。
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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