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魂盟約 - 【第八章「闇之道」】

　　０５：３７ＡＭ

　　海灣市北區奧斯朋企業總部星河大廈A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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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景能以不急不徐的沉穩腳步，由寬敞石造廣場邁向現代建築的氣派琉璃大門。

　　即將綻放天明的拂曉時分，沁涼空氣漸漸被陽光蒸騰，化為漂泊於塵世的凡俗之物，宣告著另場劇幕又將再次開演。每日目睹過於習慣以至於令人感到厭倦的朝陽之所以如此卑微，莫過於那些潛伏於城市暗角的黑幕逐步汙染了其耀眼的姿態。

　　然而，仍舊沒有人注意到——又或許是都市生活的步調過於緊湊，而被每天汲汲營營賺取勞碌、艱辛生存於這座水泥叢林的人們給忽視了吧。沒有人曾願意花時間正視，抑或是連此項「事實」都未曾察覺。

　　關於這座島國——正被蠢蠢欲動的「純粹的黑暗」給緩緩地、循序漸進地、觸感溫柔卻致命地侵蝕的「事實」。

　　而能夠在踏入此地的短期內意識到這棘手危機後，還能無畏地昂首佇立於此極東島國的土地上的——僅有一人。

　　被晨曦曙光濡濕的金髮熠熠生輝。

　　那俊美卻不失威嚴的冷淡神情能夠嚇阻一切邪物，那鍛鍊到鋼塊般結實的身軀每踏出沉重一步彷彿就將令萬物震顫。

　　思緒如清澈的冰泉般毫無雜質干擾思考，叉進皮褲口袋內的雙手浸染著體溫。少年讀獨自一人踱步邁入破碎的無人廳堂，跨過無數散佈在大廳內的職員屍塊，於瓷白地磚留下個個血印，寂步向著電梯的方向前進。

　　在護堂提供的據點情報撲空後，景能在與克蘿伊的親自監督下將這名冥河幫幹部押送至超能罪犯專用的看守所。在午夜的這場紛亂後，他讓「IHA」的人員們負責善後，並讓因發動《幻象投印》而消耗大量靈力的克蘿伊先回飯店休息一陣子，有空再分析這次擊破據點所獲得的數據及情報。自己則以還有事情得處理為理由與她暫時分別。

　　在如今這種緊迫情勢下，身為「最強」的自己可沒有半點能夠擔憂睡眠時數的理由。可能在外人看來，他的表面上充滿了餘裕吧。看似如此，辦事謹慎的他心思亦格外細膩，在任務前後及途中常常會注意一些枝微末節的小事，雖說這些評價要是在那些昔日與他發生戰鬥的敵人們耳裡聽來可能就像樁天大的笑話。畢竟「游刃有餘」就是他們在成為景能的手下亡靈前，所能從他身上學習到的唯一形容詞彙。

　　不過，坐鎮君臨全球靈能界之「最強」寶座的他並不以此為傲，這種名號只不過是虛渺且無謂的，自己實際上也並非為奪得此名號而戰鬥。一切只不過是「過程」，是他邁向理想的必經之途。

　　畢竟，那必須自始自終貫徹信念才能抵達的終焉，絕非只單靠過人的膽識或狂妄的覺悟就能輕易挑戰並撐過的試煉。

　　正是如此，作為此項試煉的唯一資格者，理所當然地擁有各項過人的才能與直覺。但他並不以自詡為天之驕子，因為在背負著這沒人能理解的重擔時，外人也只會瞧見光輝亮麗的包裝。真正打自內心包容且願意花上時間理解並體諒的存在，屈指可數。

　　他希望莉莉安有天也能夠理解自己的苦衷，不過他還沒傲慢到將這種事當作拒絕增進感情關係進度的藉口。如果有人打算發洩，只要將一切怪罪到自己身上就好，自己就是那個最適合擔任結實沙包的角色。他對於莉莉安毫無怨言，只覺得自己在許多方面都挺對不起她的，不論是明知她那佔有慾強大的心意卻老是處於被動，還是在每次的特殊任務都不特別和她說明緣由就離開。他當然也知道莉莉安是個心地單純且善良的少女，對於這種個人隱私或難以啟齒的事情不會冒昧過問，只會溫柔地獻上真摯的祝福。

　　但，矛盾地。他發自內心慶幸著「那個存在」選上的是莉莉安，同時也怨恨著「牠」為何要選上這名在自己眼裡具備特殊魅力的少女。

　　那偶然犯蠢而驚慌失措的可愛反應。

　　那愴然失意而在懷中啜泣的憐愛臉蛋。

　　那偏執過頭的——身為職業英雄卻天真無比的「正義」。

　　那一心僅為拯救無辜之人的——揮舞著紫彩光芒的閃耀身影。

　　在電梯發出到達樓層的高亢「叮咚」聲後，景能意識到自己不能再浸泡在那些美好的回憶內，於是將精力與思緒轉而投注在理清現況上。他邁入裝飾奢華的商用大樓電梯內，按下了有杉木紋與鍍金材質點綴的樓層按鈕。金屬門滑動緩緩闔上，機械結構開始井然有序地運轉，帶動梯廂以均速垂直下降，深入由黑暗支配的地層結構。

　　＊＊＊

　　讓時間稍微倒轉到幾分鐘前。

　　親手將克蘿伊送到飯店門口暫告離別後，景能回到了國際英雄聯盟海灣分部的行動總控室，才剛踏入昏暗空間就聽見猛獸般的高分貝打呼聲。一個留著茶褐色波浪長髮的落魄身影正癱睡在中央控制桌前的人體工學椅上，將椅背往後調整呈倒下的模式，IHA海灣分部長看來終於尋得短暫的補眠時間。本該充斥著螢幕燈光與交談聲的總控室此刻顯得寂寥，想必是因為員工們都已經早早離開崗位了吧，景能想想都替她感到一陣悲涼。

　　對一直以來作為勞綠社畜的她雖說不須擔心生活花費，部長薪資本就十分可觀，就算拿去支撐一個四人家庭也綽綽有餘。但這景象明顯地讓景能讓知道，時間才是對她來說最為寶貴的存在，想必對多數人來說也適用，因此抓緊時程安排的小憩時間才顯得特別彌足珍貴。

　　而殘酷的是，艾麗森現在——正準備要被剝奪為數不多的睡眠時間。

　　因為正當景能打算坐在中央座位鄰近的工作崗位上，等她醒來後再向她匯報情況時，她面前的控制螢幕頓時點亮，映出她那雜亂的長髮與酣意正盛的臉龐。

　　只見她的眼皮先是開啟了一條縫隙，貌似是在透過訊息內容確認其嚴重性，接著考量該不該不予理會並繼續回去躺著睡覺。但彷彿是看到了某則驚天動地的新聞般，她像個彈簧般從椅子上迅速坐直身軀，右手扳動隱藏開關將椅被拉回原位後，才成功完全掰開沉重的眼皮，翠綠眼眸也才因而瞄到了那個實際上才剛剛在她附近坐下的金髮身影。

　　「——你盯著我的睡臉多久了？」

　　艾麗森一手揉了揉眼袋，一手操作著螢幕打開室內燈光，接著再用平淡語氣若無其事地發問後打了個大哈欠，簡直像隻剛睡醒的懶散棕貓。

　　「大概零點一秒吧，畢竟妳的睡顏其實沒有妳想像的那般吸引人。」

　　「也對，說到底我在你眼中可遠遠比不上你的可愛老婆啊——等等……我能把你這番話理解成說『你們倆已經「睡過」了所以才有機會看到並拿來和我比較』嗎？」

　　「只不過是在驅車途中看見的，我們到現在還是分房睡。」

　　「……你這個窩囊的沒用家伙。跟那種黑髮美少女同居了超過一個月，還共同領養了小孩。在兩情相悅的前提下居然什麼都還沒做？想也知道不可能。

　　老實說——你不是有那方面的功能障礙？有困難就要說，我能以特殊權限幫你從外國請來該專科的權威醫生喔。」

　　艾麗森語調輕快，即便在先發攻勢下被景能回懟卻仍然不失氣勢，重拾狀態並精準點出對方痛點予以犀利言語打擊，這即是身為分部長的她在「談判（嘴賤）」上與生俱來的高超水準。事實上，憑艾麗森那凹凸有致的婀娜身材、以及精明能幹指揮能力所打造出的成熟大姊姊形象，可說是名天生麗質的美人胚子也不為過。景能當然也承認艾麗森在女性當中也屬於外表出眾的那方，不過氣質方面他還是無法容忍這種與莉莉安那種清純倩麗的本質性差距。

　　追根究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景能單純看不順眼想嗆她，以及順便宣示自己在嘴砲方面的功力才會如此不遑多讓。

　　「妳完全誤會了，只不過是基於尊重。我才不想將自己的慾望及價值觀強加於她，她的自由意志不容我進行干涉。同時，我也不想讓進展的步調太快，這是與她同住的我才有資格談論的話題，外人請不要多嘴。」

　　「啊啊，宣示主權了，佔有慾畢露無遺呢。」

　　艾麗森假裝嘴上掩蓋不住笑意，做作地用嘴巴蓋住笑容。但儘管看見艾麗森那張欠揍的嘴臉，景能的情緒還是如佛像般紋絲不動。

　　「明明身為罪犯卻意外地溫馴呢，是因為被英雄眷養太過安逸的緣故嗎？」

　　「我們可都是好好分帳的，包括伙食費和房租都是共同分擔，沒有特別依賴哪方。話說——部長，您應該沒有繼續和我在這嘴砲的餘裕吧？不是有緊急事項需要處理嗎？」

　　「……呿。我都還沒跟你追究關於把馬路掀翻的事勒……」

　　瞥見眼角的螢幕不斷閃爍，艾麗森咂了咂嘴後也只能作罷。她實在沒想到景能在與莉莉安的相處下竟是這麼溫文儒雅的少年，已經分不清和過往殘暴行徑相比究竟那一面才是真本性，與頭號國際罪犯的形象相去甚遠。「果然愛能夠跨越一切難關的啊」——再次考量到兩人身分差距的艾麗森如此想著，這波猝不及防的狗糧令她十分滿意，因此分部長決定回歸正事。不過在掃過螢幕的資訊後，艾麗森的語調明顯下沉許多。

　　「羽宮和玲奈接到警方通報請求支援，說是奧斯朋企業總部遭到襲擊了。現在他們正在和建築附近防守的靈魔們交戰，沒辦法追擊進入建築內部的敵人。」

　　「【銀河武裝】呢？做為該企業的直屬英雄沒道理在這時跑去閒晃吧？」

　　景能對於【銀河武裝】的擅離職守感到嗤之以鼻，他也知道不是每個英雄像【神風天使】那般具備責任感，但這實在過於離譜。敵人都已經進攻主堡了卻還不見大將蹤影，這可會是個顛覆戰略學的天大笑話。而艾麗森聽見景能的嘲諷後竟只是搖搖頭，唇際飄出長嘆，接著以無奈的嗓音說道：

　　「【銀河武裝】因為公司內部金流有異，在昨日的『靈魔浪潮』任務中途就向聯盟提出聲請出國了。」

　　「……」

　　啞口無言的景能只能以不失禮節的笑容應對，並且一回想那個金屬盔甲男差點害安潔兒命斷當場，景能心頭就浮現一把無名火。不過帶著安潔兒在戰場中央亂竄某方面來說也是自己太過寵女兒，也得多注意放縱幼兒的行為並深自反省。也因此景能才沒有更加抨擊【銀河武裝】，畢竟自己也有錯在先，這點認知他還是有的。

　　不過——越是往下摸索，他就越發覺得什麼東西不太對勁。

　　「……冥河幫。」

　　「啥？」

　　艾麗森非常確信，自己在景能方才的輕聲呢喃中捕捉到了某個足以左右現今局勢的關鍵字。

　　「你是說那個才剛被我們擊破一個重要據點的黑道組織？」

　　「在此先鄭重聲明。不是『我們』，而是『我和克羅伊』。妳和克里斯隊長根本沒能幫上什麼忙，只不過是負責善後。」

　　「……煩請尊重後勤人員的辛勞，謝謝。」

　　艾麗森的嘴角瘋狂抽動，恨不得一拳灌在他那可恨的帥臉上好好發洩——當然她不可能這麼做，畢竟這會將自己賢淑女性的形象徹底摧毀，得要好好維持分部長的尊嚴與氣質才行（大誤）。景能則在不甘願下停止繼續挖苦「IHA」，並陷入了思考。

　　「趁著主將離開時襲擊，能夠如此精準地抓到時機，不可能是偶然吧……『靈魔浪潮』那時也是……莫非——他們掌握了公司內部的情資？等一下，那就是之前說的『間諜』吧。」

　　「至少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把企業總部大樓的結構圖給我看。」

　　「你要看那個做什麼？」

　　「——趕快調出來就對了！」

　　景能在一頓冷靜思考後突然激動地催促艾麗森，令她頓時不知所措。但看到景能那無比嚴肅的認真神情後，作為「IHA」分部長的直覺立刻明白他現在可不是在開玩笑或打嘴砲，於是立刻將椅子拉近中控螢幕並飛速操作，進入了奧斯朋企業總部的「線上導覽」網頁。

　　只見光學螢幕不久後顯示出了某棟現代大樓的3D立體結構圖。

　　由方格線建構出的三維空間內，藉由電腦高速讀取逐漸勾勒出建築模型。那是分別由三棟線條銳利的尖錐大廈所連接而成的拚砌式設計現代建築，彷彿由地殼內部突起的銀色尖樁破土而出。人造產物誓要貫穿天際，企業之貪婪野心光憑其本部建築設計語言便昭然若揭。

　　視窗右側標示著「星河大廈A棟」、「星河大廈B棟」、「星河大廈C棟」及各分棟之樓層圖示，從「地下7F」到「60F」一字排開。不過景能在艾麗森滑動椅子讓出螢幕控制權時，卻首先將其換成透視圖，因此讓建築內部的細節盡數顯現。

　　而某個極為明顯的設施，很快出現在兩人眼中。

　　「這是……！？」

　　艾麗森在感嘆的同時，景能便點擊了「地下7F」的圖示，接著直接選取該設施的圖示。一陣穿越建築內部的旋轉運鏡後，終於顯示出該設施的名稱和資訊。

　　扁圓形的諾大金屬設施安裝在高達五層樓的地下圓井內，網頁中的動畫裡甚至還泛著電絲，遊走於透明防護罩內。連接著粗細不一的管線滿佈到該裝設空間的四處，設備重量則由自左右牆面延展的粗壯磁電卡鉗固定在無形的力場內。

　　微型反應爐【天馬座】。

　　能夠完全支持「星河大廈」A、B、C棟獨立運作長達三個月，是科學界的突破性進展。據說將在日後發表的量產型號更能夠突破傳統能源的限制，奧斯朋企業更是放話輸出功率會勝過美國「特雷斯企業」獨佔的「以太水晶」，造價還更加便宜。不過量產型目前處於理論階段，真正將在日後發表會推出的型號的研發進度，外界則不得而知。

　　配上奧斯朋企業本身的介紹，讓兩人更加理解了這項設施的性能與重要性。其網頁內的資訊內容是否完全可信這點先姑且不論，光是靠「IHA」私下蒐集的資料及網路上諸多消息都足以佐證其為劃世代的發明。

　　也正是這點，令景能瞬間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少年登出了企業網站，並在網路地圖上搜尋著該地的精準座標。

　　「你、你在做——」

　　「沒時間解釋了，我現在就過去。」

　　景能在利用默念背下螢幕上顯示的一連串數字後離開了艾麗森身旁，走到了稍遠點的地方，並用雙掌在胸前搭起了三角形，搞得艾麗森完全不知所云。

　　「對了。我一人就能解決，別打電話去吵莉莉安，她八成還在睡覺。」

　　「喔、喔——好……」

　　話都來不及說完，景能的身影便被某種白光壟罩，消失在艾麗森面前。

　　嚴重失眠的分部長本人——在被吵醒後又被說走就走外國罪犯的獨自扔下，剩她一人盯著空蕩蕩的總控室直發愣。

　　「唉……」

　　艾麗森不禁抱頭長嘆，而後重心向後靠上椅背，痴痴地望著天花板發呆。

　　「就算要趕著離開，也好歹像個正常人一樣走大門吧？」

　　＊＊＊

　　０５：３７ＡＭ

　　海灣市北區奧斯朋企業總部星河大廈地下7F 大空井

　　賽娜這輩子從未感到如此愜意。

　　看著周遭的部下們搬著精密器材來來往往，以及復數隻負責擔任護衛的五等危險級靈魔「鐵魔像」們如忠心耿耿的士兵們各自站哨。身高約莫三尺的牠們彷彿是由某位擁有精湛技藝的雕塑家手下的工藝品，渾身為打磨透亮至反光的銀色金屬塊所完美拚砌而成，沒有任何一點縫隙。仿造人體肌肉曲線的粗獷線條意外地缺乏違和感，與那恰似映照著朦朧夜色之月華的平整臉部形成威武中帶點詭異的風格。

　　瞟向面前顯示著倒數程式運作的大型系統中控螢幕，接著抬頭仰望那高掛於天井中央的「微型反應爐【天馬座】」，賽娜唇邊勾勒出一抹詭魅的微笑。

　　「啊……多麼美麗啊……」

　　依照路卡斯的吩咐，抓緊【銀河武裝】離開海灣國的時間點趁隙而入，直搗黃龍。畢竟如是在那盔甲男身在國內時直接闖進大本營，除了得被迫對付那滿身高科技的棘手傢伙外，同時也將被接續到來的支援英雄們堵住後逼到無路可退，到時必定全軍覆沒。

　　換言之，現在正是個完美無缺的時間點。

　　剛經歷「靈魔浪潮」的英雄們疲憊不堪，戰力尚未重整。在加上由於護堂大哥解決了人氣旺盛的英雄新人【熱火香橙】，想必已成功擊潰「IHA」內外的氣勢。戰力不足與低迷的士氣構成了能令「冥河幫」恣意肆虐的舞台——賽娜一想到她們即將步步完成一直以來的宿願，臉頰就不禁染上潮紅。那因身為動物型超能力者而天身具備的半透明翅膀，如內斂著雨後的七彩之虹色翩翩舞動。

　　身著橄欖綠輕裝的螳螂女沉醉在無法自拔的愉悅中，額頭延伸出的觸角不安分地晃動。本應是長相十分甜美的臉蛋——如今因海嘯般撲天捲來的興奮感而扭曲五官，成為能輕易魅惑男人的妖豔神情。

　　黑短髮少女在抖動雙翅後麻利地收起，露出了她那片白皙的滑嫩美背。賽娜張開節肢雙臂，彷彿要將眼前的科技造物擁入懷中。

　　「真可惜呢——要把這麼美麗的事物炸毀。不過……要是這樣能夠供給電力、溫暖無數家庭、造福這超能社會的先進產物，竟搖身變成能瞬間屠戮百萬人口的戰略核彈，那豈不是件相當諷刺的事嗎？想必會是場非常華麗絢爛且盛大的煙火吧！」

　　欣喜若狂的真誠燦笑滿盈於瓷白臉龐上，賽娜那偏執且違反世俗良知的思想藉由這短短幾句話便原形畢露。

　　「就將這——當作給『他們』（IHA）的警告，與向社會大眾的初次宣示吧。」

　　身材窈窕的螳螂少女，堂而皇之地宣告道。

　　「為之震顫吧，腐敗的英雄社會。我們（惡）——將要接管一切嘍。」

　　但是。

　　就在賽娜滿心歡喜，正慶祝著敲響萬惡喪鐘的此時——

　　轟磅！

　　兩道並排的金黃色熱射線——橫越了大圓井的空間。隨後沿路燙下筆直的焦黑燒痕，掀起濃厚的滾滾煙塵，於寬敞空間內擴散開來。

　　「什……？」

　　賽娜在頓感不妙後迅速轉身，鐵魔像們這時已依照「容器」的指令行動，快速移動到各個部下前方擔任守衛，自己面前更是有整整五隻排列成特殊陣型的金屬兵。顯然路卡斯當時在透過「容器」向鐵魔像們下令時，必定曾給予精準的指示——即是將「賽娜」這個目標作為優先保衛對象。

　　而螳螂女透過鐵魔像間的空隙，好奇地往外打量。

　　混濁的煙霧漸趨退散後，地下7F門口附近橫躺著無數「鐵魔像們」的發紅屍塊。本該在嚴格遵守指令下負責坐鎮在走廊外頭彼岸的這批金屬士兵們，顯然正面遭受了某種擁有高溫特性的攻擊，直接從長達數百公尺的長廊另一端被轟進來。

　　太扯了。

　　在賽娜的認知裡，擁有此等規模能量炮擊之手段的——只有這時間該身處國外的海灣國首席英雄【銀河武裝】。

　　「該死……是【銀河武裝】嗎？」

　　顯然和自己擁有同樣看法的不只一人，許多位處鐵魔像的金屬身軀保護後的手下們紛紛咂嘴。

　　難道是接獲情報並利用飛行裝甲緊急返國了嗎？不可能，自己和手下們早就透過路卡斯先一步駭入中控系統將所有警報關閉，所有位於此大樓內的職員們也早就被手下們分批清理乾淨了。安排在這種時段動手也是為了減少周圍騷動，進一步阻止導致外方勢力於第一時間介入的可能性。

　　賽娜的思緒頓時陷入慌亂狀態。於是她慢慢穩住呼吸，想想那名男孩曾教過自己的生存技巧，隨即成功緩和了波動的情緒。

　　而在冷靜審視現場情況後，她注意到了某個異狀。

　　「金黃色的……雷射……？」

　　腦髓激盪。

　　賽娜猛然睜大了她那美麗的深邃綠瞳。

　　她急忙舉起那充滿昆蟲特徵的青綠脛節，並同步出聲制止準備聯合靈魔做出反擊的持槍部下們。

　　「先不要輕舉妄動，那人不是【銀河——」

　　漫天成群的炫目光輝——自通向此圓井的門口深處的極致黑暗內，瞬間迸發。

　　決心先一步配合著鐵魔像一同進攻的部下們，首當其衝地遭到了密集光線的蹂躪。

　　「呃啊啊啊啊啊——！」

　　「手、我的手啊啊啊啊啊啊啊！」

　　「喀——咕咳……」

　　機關槍般的集束激光射擊自長廊內傾洩而出，貫穿仍飄茫於圓井空間的朦朧霧霾，將數隻鐵魔像連同躲在其身後的持槍雜兵們撕扯成發燙的肉塊。有的武裝分子第一時間被雷射打穿了腹部，或者當場挖開頭骨溢出燒臭的腦漿。有些較為幸運的則在鐵魔像的勉強抵擋下保住了小命，但還是丟失了身體組織中的某些部份。人體的斷肢傷口噴出濁煙四散在血紅之地，淒厲的慘叫揉合著迴盪的槍響，形成了絕望的局面。

　　「可惡……那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

　　賽娜藉由蹲低在成群鐵魔像後尋求掩護，因而僥倖逃過金黃雷射的第一波襲擊。畢竟鐵魔像的特殊金屬是純粹由靈力物質化所打造，某幾隻抗性較強的個體具備破格的防禦力，因此能夠將漫射的彈幕扛下不是大問題。

　　真正的問題是，牠們該如何扛下接續的——威力遠超此「普通攻勢」的殺招？

　　整整超過一半的戰力在此波混沌戮殺中犧牲的同時，一道身影自門口深處的薄暗空間內浮現。

　　蘊含萬鈞氣勢的邁步，跨越了純粹的黑暗。

　　不。

　　不如說——是徹底地壓制了其曾身處的「黑暗」，令其無地自容，卑微地縮回不堪入目的狹窄角落。

　　賽娜不敢相信，能夠達到此境界的——竟然只是名看上去年僅約莫處於大學時期的金髮少年。

　　那明顯來自異國的青年就這麼昂首佇立於整片屍塊前，一語不發地注視著位於大圓井內的眾人。

　　接著。

　　少年駐足的左右空間——扭曲了。

　　「什麼鬼……！？」

　　這已經是賽娜今天第二次打自內心發出驚嘆。

　　螳螂女模擬複眼視野中的少年周圍，被無形力量扭成抹布般的難看樣貌，簡直就像是將空間平面本身具像化後再恣意拉扯一般，這行為可說是真正意義上將物理學的書籍丟在地上任意踐踏。

　　很快地，在空間扭旋後——取而代之的，是於該空間平面鋪展開來的——成千上百個蜂巢狀的能量光盾。彷彿在邊緣嵌入純白色的力場般，每片漂浮於空中的六邊形光盾，皆有多個尺寸更加微小的能量盾藉由力場鑲嵌其中。黃金萬花筒般的花俏外觀實際上能夠輔助聚能與精準射擊，同時間大幅提升射程，不讓熾熱能量輕易逸散。

　　賽娜知道，那些像雪花般密集排列的東西的製造原理，並非尋常人所能理解的。當然，她也不會知道——那些於眾人面前廣範圍鋪設的電漿浮遊炮，實際上是個被其主人命名為《日蝕陣列》的招式。

　　想必方才自長廊內打出的，只是這些的其中少量吧。

　　因為，賽娜本身之視野的寬闊天球——正迅速地被「那些」給覆蓋、侵蝕、抹消。直到本該能透過大圓井正上方的玻璃天窗所窺見的破曉晨光，被更加刺眼的光芒給全數阻擋在外。

　　反之。賽娜等人，已經被滿布蒼穹的金光天盾——無死角地圍困其中了。

　　沒有空隙。

　　沒有裂縫。

　　沒有退路。

　　毫無破綻。

　　賽娜等人沐浴在天降金華下，雙腿如同灌鉛般沉重地連一步都踏不出去。四肢像抽筋似地劇烈發抖，喉嚨頓時顯得無比乾澀，連試圖嚥下口水都不被允許。

　　這對隸屬「冥河幫」的眾人來說——無疑是壓倒性的敗北。

　　而一道彷彿要貫穿天地的雄厚嗓音，挾帶著少年雙眸內的燦爛金芒出現了。

　　「仰望吧、驚嘆吧、讚頌吧、敬畏吧。然後——臣服於吾的萬丈光輝之下吧。

　　屈膝跪地正是你們的天性，就盡管在膜拜完吾之威光後主動自縊吧。這是對你們這群曾見證吾之力量的不入流雜碎們——最後的慈悲。」

　　「……」

　　這人是什麼中二病末期患者嗎？都已經二十一世紀了竟然還有人會用「吾」來自稱！？還有剛剛那段是在寫詩嗎？在這種血肉橫飛的戰場上還有心情吟詩？這金髮的傢伙該不會是從某個政府負責收容擁有超能力的精神病患者的病院裡跑出來胡鬧的吧？

　　賽娜在心中大聲抱怨，對於金髮青年的特殊文學品味——她實在不敢恭維。

　　而趁著少年自言自語的同時，賽娜吹響了反擊的號角。

　　因為，自小飽受折磨的她，誓言困獸猶鬥。

　　＊＊＊

　　關於剛剛那段發言，自己可是在家裡獨自對著鏡子練習許久，所以想必效果拔群的，對吧？有帥氣到吧？有在與恐怖分子初次對峙時起到威嚇的效果吧？有特別彰顯自己對於文學的獨到品味吧？真的有吧——景能在踏入大圓井內發動《日蝕陣列》包圍對方勢力時如此地想著。

　　「……」

　　遺憾地，在場觀眾們的反應，是一片寂靜。

　　「——」

　　果然是群毫無文學素養的三流傢伙啊，看來也不是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樣有著高水準的涵養呢——金髮少年有些自戀地在心中編織抱怨的言詞。而貌似知道自己有些自負妄為過頭的他很快便打消繼續與對面暢談學問的念頭，轉而將注意力用於再次啟動浮遊於空中的光盾們。

　　成千上百個《日蝕陣列》所打造的半圓形天球，開始再次往內灌注射線網束。令人為之驚訝地，竟一發都沒有誤射到位於中央的「微型反應爐【天馬座】」，反倒是好像內建追蹤程式般，以三百六十度狩獵著試圖尋找掩護而倉皇逃竄的敵人們。

　　與自己在分部看到結構圖時的想法雷同，「冥河幫」果然是想趁著【銀河武裝】這個該企業的巔峰戰力離開時進攻主堡。那時在看到螢幕上顯示的各項數據時，景能就依據該零件及運作原理往下推敲，得到了「敵人將要把反應爐改造成微型核彈」的這結果。雖說依據克蘿伊曾和自己分享過的情報比較下，該特殊物質的威力與美國特產的「以太水晶」相比仍稍顯遜色，但以其為原料的該裝置在過度充能後，能輕鬆把整個海灣市北區從地表上抹平也不在話下。

　　而佐證景能想法的證據，就是對方在反應爐中控區裝設的特殊儀器。螢幕上斷斷續續地顯示倒數的秒表，想必是同時被灌入了某種有毒程式，並配合著硬體強行運作吧。儀器內的雜亂電絲與膨大的磁電力場皆透露了爐心即將超載的事實。

　　正因如此，他們才以為自己不敢輕舉妄動吧。畢竟要是沒經思考隨意開始戰鬥，一個不小心就會引爆反應爐，導致兩敗俱傷、屍骨無存，連灰都不會留下。

　　但凡事總有例外。

　　擁有「靈場感應」技能的自己在這種範圍內可說是盡數掌握了所有生物的動向，包括藏在視野死角的存在通通不放過。假設是單純能操縱《日蝕陣列》卻不具備此技能的人，絕對會因為無法精準把控這過猛威力，而馬上不慎擊穿反應爐，導致迎來類似於遊戲中所謂的「BAD END」吧。

　　更甚，景能同步啟動了搜索。準備將躲藏於鐵魔像陣形內的敵方首腦抓進自己的終界《永恆聖殿》內好好拷問，關於如何解除引爆程序和進一步的機密情報。一臉游刃有餘的他聚精會神，並行著《日蝕陣列》的雷射彈幕瓦解對方戰力，同步著鎖定那名螳螂女的「靈核」。

　　唯有鎖定對方的「靈核」，才能滿足同化進入終界的條件。這點無論在災厄級以上的靈魔或像景能這樣的高等靈魂皆必須遵守，是宇宙萬物運行的絕對法則。

　　不過，凡事——總是會有個意外。

　　「靈場防禦嗎……看來是受過某人的悉心指導呢。」

　　景能揚起了甚可稱之為「狂傲」的極端笑容。

　　只要受到了強化過的靈場覆蓋，就能保護其中的「靈核」，以至於避免被同化進入敵方終界。這是作為靈氣師的基本認知，不過這極東地帶較缺乏靈力方面的知識，像她這樣熟習相關技巧的可謂是異類。「蒼白狂魔」——林煥彬警官也亦然，是經過專業訓練的，力量超越名為「人類」之物種的存在。

　　不過真相是——這和「超能力」不同，是人人皆有的力量，也是人類運作的必備元素，僅端看能否能透徹地「理解」與「利用」罷了，就是如此簡潔明瞭。這也是決定了「靈氣師」與「凡人」的本質性差距。

　　「終於——又來了個值得讚賞的敵人了嗎？」

　　景能明顯提起了戰鬥的興致。「同化」螳螂女失敗的他依舊佇足大地，著手大幅提升了光束金雨的密度，加強到足以用氣象術語形容的——堪稱「超大豪雨」的猛烈等級。

　　然而。於這破格雨勢的壓制下，有「幾個東西」開始在灑滿血漿與屍塊的——被天降金光灼烤得滿目瘡痍的地面上，蠢蠢欲動。

　　「……？」

　　本以為能在多方施壓下讓對方戰力一個個漸漸虛脫，最後在僅剩殘兵敗將時輕鬆一網打盡的景能，瞄到了那個在地上「蠕動」的物體。

　　一個個燙紅的金屬塊彷彿獲得自我意識般，漸漸回溫成堅硬的狀態。即便仍舊沐浴在漫天閃流中，藉由靈力膨脹大幅強化的金屬開始能夠「反射」熾焰光線，接著在景能眼中違抗地心引力般自動拼裝成全新的「鐵魔像」。

　　要知道，那些在不久前——可是被壓倒性火力連續擊中後分解的靈魔屍塊。

　　高亢的金屬交鳴聲響徹於颳起灼熱焰風的戰場。

　　成群重組完畢的鐵魔像在各自站起後持續淌洋在令人眩目的光閃金海中，如同拍掉騷擾的飛蟲般毫不理會沿路的聚能光線阻礙。好似那些從天而降的高能量閃流充其量只配用來搔癢般，鐵魔像們紛紛於散布血池的腐臭地面上蹬步疾馳，以高速奔向駐足門口良久的少年。

　　灌注駭人靈力的金屬巨拳，於群體終於迫近時如驟雨般回敬金髮少年。

　　金屬重拳產生的強盛風壓驅散了空氣本來蘊含的熱度，掀起陣陣氣浪。

　　而反觀仍舊倚靠著鐵魔像們作為肉盾抵擋光之暴雨的賽娜，她在受到鐵魔像們掩護後，當即就用耳朵上的智慧裝置向外撥打了加密通訊。不過八成是因為自己頭上這個龐大的黃金穹頂的關係吧，所有能夠利用的通訊設備全數陷入癱瘓，連衛星電話也不例外。看來那個穹頂有著類似於破壞或阻斷電磁波訊號的效果。

　　於是賽娜在內心認清了此項棘手的事實後，在轉而著手準備著「某個東西」的同時，她透過縫隙看見了。

　　少年化為海市蜃樓般的虛幻殘影，與眾多鐵魔像開始了「近身搏擊」。

　　太離譜了。

　　理論上，不管人類鍛鍊得再怎麼強韌，也終究無法與擁有高回復特性的靈魔匹敵。對於以防禦力為主體的鐵魔像們來說，這更是個不可撼動的「常識」。

　　一瞬間，賽娜竟有了鐵魔像們「絲毫沒有數量優勢」的錯覺。

　　但——

　　不。

　　那不是錯覺。

　　金屬殘塊自那戰場中心四處飛濺而出的此刻，賽娜明確地篤定了這項「事實」。

　　少年正以一人之力——輾壓著作為全球公認「最為棘手之生物」的尊嚴。

　　交錯間化為黑影閃過的結實臂膀予以反擊，身姿神準地閃避於魔像們的拳腳攻勢中。抓緊高大身軀敗退的瞬間躍起發動上段迴旋踢，將成群靈魔一個個接連送往其同伴與人類堆起的屍塊之山裡頭。瞄準靈力核心的同時，纏繞著「破魂（Blaze Pneuma）」的四肢靈活地給予致命痛擊。

　　沒有任丁點無謂的肢體擺動，沒有任一次揮空的多餘打擊，堪稱極致的近身鏖戰。

　　僅能以「精湛」兩字形容的頂尖體術正謹呈於賽娜眼前，令她啞口無言，呆坐當場。

　　但情況可不容許她在原地繼續癱軟地發獃。

　　因為，那金髮少年在徹底瓦解了鐵魔像的包圍網後——直線奔向了自己這裡。

　　於是——

　　額頭滑下斗大汗珠，賽娜大喊了。

　　「你們——開始！」

　　彷彿違抗重力的環形水銀簾瀑，一根粗壯的銀色尖樁自地表聳然立起，包覆了賽娜的身影。

　　那是本來蹲下包住賽娜全身的鐵魔像們犧牲自我，將金屬肉體奉獻給倖存的這名螳螂少女。化為液態金屬的眾靈魔成為了套在大圓井內的銀面水管。飽含靈力的物質分子先是在尖端貫穿了一小塊位於天穹頂部的《日蝕陣列》，而後擴散開出了面積約莫五十平方公尺的天孔。

　　少年這時才意會到，方才自己與鐵魔像交戰的空檔，她八成就是在利用身上的「容器」與殘存的靈魔們下達精準且明確的自殺指令，全都只為了幫助她自己逃脫。

　　看在被全球強者們譽為「最強」之少年的眼裡，這無異於狂妄至極的挑釁。

　　中空的金屬管道內，螳螂少女賣力振翅。鑲滿夢幻虹彩光輝的半透明羽翅攪動大氣，於垂直的巨形長管內捲起渦流幫助極速上升。

　　彷彿嚮往著那天窗外的蔚藍碧空般，少女此刻一心只渴求著那片自由的象徵。

　　昏暗的管壁上灑進日出時分的斜曛。

　　深邃綠瞳映入了蒼藍與純白的漸層。

　　但——

　　一股自腳底方向傳來的爆裂震波，如蛇群爬上嬌嫩軀體般的厭惡感席捲全身。

　　全身骨頭嘎吱作響，作為螳螂能力特徵的關節也呼應著這召喚相互摩擦，發出惱人的噪音。

　　自地表蹬地飛起的金髮少年，如飛彈升空般直逼少女下方。

　　雖說少女渾身上下因壓迫感而彷彿浸入泥沼般僵硬，不過——

　　賽娜在這絕境裡，依舊反抗了。

　　提前保留了一張底牌的她，沒有任何眷戀地使用了。

　　在空中旋轉腰肢，姣好的體態畢露無遺，宛如擁有嫻熟舞技的空中芭蕾舞者般化身翩翩蝴蝶擁抱藍天。

　　定睛一瞧，那富有動物特徵的纖細腿部正匯集著膨大的能量。

　　風馳電剎的旋踢，釋放了覆蓋少年身影的強勁斬波。

　　「——《刀螂刃光》！」

　　藉由纖細美腿橫掃而出的翠綠靈力波，徑直劈開了空間。

　　爆響。

　　一陣令賽娜目眩的白熾閃光終於退散後，她維持著繼續拍打翅膀的姿勢，高度邊往上攀升邊注意著底下的動靜。

　　而——沒有辜負賽娜的期待，景能渾身滿溢金光，破開漫天的煙塵飛出。他雙指之間纏繞著某種藍光絲線，在手腕擺動下破空延展。只是霎時間，眼看那距離就便快溝到自己的腳踝。

　　「窮追不捨的男人……我向來最討厭了！」

　　賽娜朝下方大吼，並同時從懷中拿出一塊東西。

　　那是「容器」。

　　不同於前些時間與景能交戰的危險級靈魔「鐵魔像」，這個容器上顯示著紅色的數字「6」。

　　代表著——那是與之前完全不同的——對方留下的最後殺手鐧。

　　景能的臉上，首次浮現了些許懊惱的神情。

　　很快地，他貌似在某件事上下定了決心，深邃雙眸開始浮現滾滾金水。

　　兩道筆直的熱能射線自少年的雙瞳打出，像切蛋糕般輕鬆熔穿金屬管壁，劃下條條燒痕。灼烤空氣的熱度刺激著水嫩的肌膚，賽娜憑藉著高機動性與景能的雷射斡旋纏鬥。

　　簡直就是奢華版的「超人」嘛——賽娜在心驚膽戰地一次又一次閃過射線捕捉的同時還不忘在內心吐槽，也感嘆著少年的棘手戰力。

　　接著，於四濺的火花焰舞裡——賽娜邊飛行，邊將突然從懷裡抽出、用前肢夾住的「容器」湊到嘴邊，飽含著複雜的情緒開口了。

　　「——殺了他！」

　　景能頓時挑起眉尾，那並非席捲身體的強勁氣流所造成的現象。

　　而是純粹地——對於這次的「狩獵」心有不甘的表現。

　　與此同時，他的世界也墮入一片黑暗。

　　＊＊＊

　　０５：３７ＡＭ

　　海灣市東區綠蔭大道四段

　　圍繞於「中央公園」外的寬敞街道宛如隱身於蒼翠隧道內。

　　由海灣市政府所規劃的都市造景綠地往外延伸的領域，成為這顆位處島國東區的綠色心臟的庇護，也能每日為替途經此處的城市人們供給清新空氣，堪稱這座水泥叢林的大動脈。

　　自深邃天穹鑽入的碎金光耀不規則地灑落在平整的柏油路上，奔馳而過的現代載具們無一不淋沐在此等神聖綿雨下。

　　五輛黑色轎車正趁著此非通勤時段高速滑行，以護衛車隊的排列方式占滿車道，好似是其中載著某名達官顯貴，行程上不容任一點推遲般瀰漫著緊張的氛圍。

　　珍妮博士正坐在陣形中央車輛裡的駕駛座正後方，一旁還有名帶著墨鏡的男性貼身護衛穿著黑西服，滔滔不絕地叮嚀著上機前的各個細項，令女博士感到有些煩躁。

　　「還有，在抵達海灣市國際機場前，這份資料請您過目，是有關日本的設施……」

　　「——拿走，我現在可沒那心情。」

　　以堅定的語調回絕，同時推開部屬遞來的紙本文件。珍妮博士望向車窗外那被漫天綠蔭覆蓋的街道，選擇用緘默不語的態度令對方打退堂鼓。

　　而此方法看來生效了。只見坐在右方的墨鏡男終於放下文件後接起了電話，而後頓時在車內空間爆出驚呼。

　　「你說聯繫不上本部？怎麼回事……」

　　「那……現在——」

　　「加速前進。我們要在敵方的戰力忙著在星河大廈那裡對付警備們時，至少將博士送出國。」

　　司機在聽見足以令人慌張失措的情報後向墨鏡男提問，尋求著下一道指示，珍妮博士而後便耳聞男子冷靜地給予指令。他本人則掏出了腰間的全自動手槍，檢查了彈匣內剩餘的彈量，接著拉動金屬滑套。男人面露五官繃緊的神情，貌似正祈求著能夠平安到達目的地般喃喃自語。

　　「竟在【銀河武裝】不在時……該不會——」

　　橫眉豎目的盛怒很快爬上男人的面孔，掌中的現代軍械被手勁握牢。

　　而正當珍妮博士還仍不知所云的時候……

　　嘎嘰——

　　足以令人寒毛直豎的尖銳車胎磨地聲響起。

　　接續而來的——是令天地翻覆的劇烈衝擊。

　　從十字街口的縱向道路甩尾衝出的吉普車，迎頭撞上了珍妮博士等人所在的黑色轎車。

　　合金鐵塊翻滾，與柏油路面高速磨擦迸出飛舞的閃焰。

　　殘破不堪的車體徑直朝中央公園內飛去，金屬碎塊肆意噴濺，汙染了綠意盎然的草木景致。

　　硝煙瀰漫。

　　要價上千萬的高級轎車，以上下顛倒的悽慘樣貌橫躺於距離老榕樹不遠的寬闊綠野之上。

　　將席捲島國舞台的壯烈爭鬥，於春色滿盈的大地——升起了宣告殺戮降臨的混濁狼煙。

　　＊＊＊

　　０５：３８ＡＭ

　　海灣市東區某社區大樓天台

　　「——到齊了呢。」

　　全身被生物般蠢動的黑水所包覆的路卡斯，正興高采烈地注視著——那股自不遠處的大片綠地中央貫穿而出的煙柱。

　　雖看不見路卡斯此刻的面容，但愉悅笑聲間所蘊藏的惡意可無法輕易掩蓋，高昂情緒如麻藥般侵蝕著他的中樞神經，墮落為極致歡愉下的俘虜。

　　「讓我好好看看妳的覺悟吧，『99』號！」

　　墨水頭盔的波動愈發劇烈，好似要因自東方升起的朝陽當場沸騰般。

　　「這是我精心為妳所準備的舞台喔。就儘管取悅我，使我相信這世界不會讓我感到無聊吧——被稱為『天使』般崇高的妳！

　　讓心臟為之躍動！讓靈魂為之閃動！恨意所引領至的那閃耀瞬間——即是妳苟延殘喘存活至今的唯一宿願！」

　　癲狂的嗓音貫穿清澄碧空。

　　而一名留著殷紅短髮的少女，將手倚靠在路卡斯身旁不遠處的欄杆上，正以某種溫潤的視線打量那被灰霧染指的蔚藍天際，並時而偷偷向路卡斯投以類似於憐憫的目光。

　　眼眶發紅貌似隨時會溢出淚水的她，微微顫抖著嬌小身軀。但紅髮少女仍舊一語不發，任由靜寂與混沌渲染世界。

　　那抑鬱且黯淡的娟秀容貌，簡直就像——在無意間助長了災禍降臨，最後卻無能為力陷入絕望的孱弱之人般。

　　＊＊＊

　　０５：３８ＡＭ

　　海灣市東區中央公園

　　一片狼藉的翠綠原野上，瀰漫著宣告開戰的混濁狼煙。

　　發燙的金屬碎塊四濺地到處都是，火苗如滿布在被光害汙染的夜空後的微弱繁星，彷彿隨時都會從視野裡淡出。

　　喧囂塵世的各種聲響漸漸傳進珍妮博士的耳中，將本來因高速衝撞的力道而陷入短暫昏迷的珍妮博士，強行拉回並逼迫她面對現實。

　　閃耀的火苗。

　　紛飛的餘燼。

　　殘缺的綠野。

　　澄澈的碧空。

　　飛濺四散的肉塊。

　　肆意塗抹的血漿。

　　此起彼落的警笛。

　　上下顛倒的世界。

　　當珍妮博士發覺自己被困在翻覆的車體裡時，周遭的一切早已將她包覆其中。

　　駕駛和貼身護衛已經看不出原本身為「人類」的樣貌，只是做為一團團發不出聲音的扭曲肉塊，填滿在各個凹陷變形的空間。不經意的極近嗅聞令珍妮胃裡湧上一股酸液，肌肉組織液與腦漿的混合物所產生的惡臭讓她作嘔，巴不得立刻一吐為快。

　　不過，她現在連專心從胃裡逼出餐點的餘裕，都沒有了。

　　「……？」

　　因為，在五官知覺逐漸與世界浸染後——某股異樣的聲響出現了。

　　「——」

　　如穿梭在深山密林間的潺潺流水聲。

　　不。那其實——

　　「……」

　　那其實是由破裂油箱漏出的汽油。

　　能夠想像自己將在幾秒後落得的淒慘死狀，珍妮博士來不及沉浸在奇蹟生還的愉悅中，只能使盡全身力氣將歪扭的腳踝從變形的座椅間抽出。

　　「呃……呃啊啊啊啊！」

　　灼燒神經般的疼痛迅速襲來，匍匐而上。

　　珍妮博士在成功脫困後踉蹌摔在碎裂的車頂內側，再像個甫出生的幼兒般，以四肢爬行的姿勢鑽出劇烈形變的合金車體。鞭策著挫傷及扭傷遍布的傷殘軀體快速遠離，那強烈的求生欲實在看不出她是名年近半百的婦人。

　　接著。爆鳴。

　　身後的轎車原地化為炸藥引爆，高溫焰風直撲背部，將珍妮擊飛。

　　重重摔在離老榕樹不遠處的草地上，四肢無力地一動也不動，身披的白袍早已不堪入目，滿是燒痕與破損的坑洞，燙傷的皮膚組織從那裏頭冒出白煙。

　　思緒載浮載沉，如汪洋中顛簸的小船。

　　而，一片霧濛裡——「天使」降臨了。

　　倘若並非認識那名幼女的話，恐怕任誰都會以「天使」來形容她吧。

　　一身純白連衣裙，質地好似天神御用的絲綢般，隨著吹拂綠蔭的微風翩翩舞動。清純容貌所散發的氣質，篤定了幼女在未來必定會成為足以傾國傾城的絕代美人。細緻的銀白髮絲恍若與世隔絕，任何周遭的煙塵都無法玷汙——甚至無法觸及其神聖的光輝。

　　但不幸的是——珍妮再了解不過了。

　　了解那清純容貌下潛藏的嗜虐本性。

　　孤兒。

　　道具。

　　卑微。

　　低賤。

　　怪物。殘忍。嗜血。分裂。雙面人。骯髒不堪。厭惡至極。醜陋怪癖。

　　一切能夠用於咒罵眼前幼女的詞彙，珍妮在心中通通細數了個遍，直到幼女終於走到自己面前。

　　銀輝瞳眸猶如利刃般，隨時會刺穿珍妮的雙眼，拷問深處的靈魂。

　　那對嬌小的粉艷嫩瓣，敞開了。

　　「被獵殺的感覺——如何呢？」

　　與「99」號如出一轍的嗓音，卻蘊含著截然不同的邪性聲調。

　　足以令生理產生矛盾的強烈異樣感再次襲來。

　　「妳還打算……再去其他國家虐待其他孩子嗎？」

　　食指尖直指小腿肌腱，纖細的光閃迸現。

　　「……」

　　自身體下半部分湧起的溫熱感渲染背脊。

　　珍妮回頭一瞧才赫然發現——她的右小腿以下的部位——不見了。

　　鮮紅血液被高溫瞬間蒸發，只在綠地刨開空虛的坑洞。

　　不過，出乎安娜預料的——

　　珍妮目光低垂，陰影區塊遮蔽了本該因劇痛而扭曲的臉龐。

　　隨後——

　　「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彷彿永不止息的狂笑。

　　「……」

　　而這陣狂笑，無疑點燃了安娜的怒火。

　　烈燄颶風般的極端情緒扯碎她僅剩不多的那一絲理性。

　　抬手。射擊。抬手。射擊。

　　安娜指縫間漏出的純白閃光正一步步摧殘著珍妮博士的肉體，循序漸進地一次次奪去她身上的不同部位。

　　啪擦。啪擦。啪擦。啪擦。

　　血塊和斷肢噴濺的聲響與擊碎骨頭的清脆聲迴盪。

　　雖說如此，但珍妮博士依然猖狂地笑著。

　　「呣哈……嘎咿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算已經被轟去四肢，難看地癱倒在地，她——仍舊面容燦爛地笑著。鼻水、血漿和熱淚則到處橫飛，灑抹在四周。

　　「呦嗚咿——嘔嘎嘿嘿啊——嘎哈嘎哈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到底……」

　　搖曳不定的指尖，訴說著幼女的滿腔憤怒。

　　「——到底有什麼好笑的啊！？」

　　「嘎哈哈……」

　　臉頰緊挨草皮，貌似是連聲帶都笑到沒力了。失去四肢的女博士癱軟趴臥在地，嘴邊像是在禱告般，似乎在默念著什麼。

　　「妳還……完全搞不懂自己的身分啊……」

　　浮上面容的輕蔑嗤笑，印證著幼女的無效制裁。

　　「像妳這樣的低賤小鬼……只不過是我用來復仇的道具罷了，死掉也無彷。家族覆滅後的我早就失去生存意義，剩下的只有向異端們挑起兩敗俱傷的戰爭，明明就差這麼一點……就算能殺死一個家族幹部也好……」

　　渙散的眼眸早已失焦，疲軟的嘴角抖動著。

　　「人啊——終究是會活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呢。」

　　揚起一抹詭異的笑靨，珍妮使勁全力將眼球盡量轉向安娜，打量著那副因方才的言語而陷入徬徨的稚嫩表情。

　　「到頭來，我們都是一樣的啊……」

　　「——別把我和妳混為一談！」

　　安娜扯開嗓子，朝倒在地上的肉塊厲聲怒吼，極力想撇除和這名將畢生奉獻在邪道的女性研究員的任何關係。

　　而意外地，珍妮竟同意了安娜的論點。

　　「妳這麼說也是呢，畢竟——」

　　閃光褪去。

　　空氣凝結。

　　世界靜止，唯有蘊含著關鍵字的餘音迴盪著。

　　「妳這小鬼……居然是那個本該絕種的——【極光】的直系後裔啊！還真是中了大獎呢！如果她的那些雜種後代們能夠目睹妳此刻那張渴望殺戮的扭曲嘴臉，想必會因本能如此契合而感到引以為傲的吧……嘎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淨是些安娜沒聽過的詞彙，就算是搜尋安潔兒的記憶也毫無收穫。

　　不過，這也讓安娜終於確信了一件事。

　　眼前這塊在地上因止不住的狂笑而不斷蠕動的肉體，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

　　所以，已經沒什麼好繼續和她說的了。

　　＊＊＊

　　０５：３９ＡＭ

　　『各單位注意——在東區中央公園周遭，疑似出現了乘坐裝甲車的數名武裝分子，請除了處理奧斯朋企業事件的各單位盡速支援，小心應戰。已通知特戰部隊，將在十分鐘內抵達現場壓制。再重複一遍……』

　　警車內的無線電頻道傳來職員略顯慌張的播報。

　　林煥彬在回歸正職的一大清早就接到了緊急任務，因此他在內心抱怨著缺乏睡眠的同時，駕車帶著一名女警前往事發現場協助同仁。考量到奧斯朋企業總部雖在稍早遇襲，但據傳「IHA」已經派遣英雄前去排除敵人，因此他決定驅車直接前往中央公園，也就是人手較顯不足的區域。

　　「吶，學長。今天忙完後——方便和我共進晚餐嗎？我知道東區這裡有間美味的日式餐廳喔。」

　　身處在這種緊急事態，一名綁著可愛小辮子的金髮女警，竟還有閒情逸致在副駕駛座上對自己提出約會申請。

　　「吶、吶……吶——學長——你也理人家一下嘛！就算要拒絕也給我個答覆吧，別老是一臉嚴肅地盯著前方，多看看我啦！」

　　「妳這傢伙真的很吵欸！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聒噪的嗎？」

　　熱情如火的性格令正在駕車的林警官完全拿她沒轍。但仔細拿她和那個來自「聖塔」的靈氣師女孩相比下來，並同時審視自己和她們兄妹倆的互動內容後——好像也自己也沒啥資格抱怨身旁這名晚輩就是了。

　　「唉……就先這樣吧，我們快到了——咦……？」

　　在警車過彎後，襲來的是大白天在街頭四處飛濺的槍林彈雨。

　　「現在的黑幫都這麼囂張的嗎！？」

　　林警官咂了咂嘴，埋怨起超能社會的治安實在是越發敗壞。同時間將方向盤打到底，掉頭衝進公園內以閃避那些圍繞在公園外側的武裝分子。畢竟車內還有學妹，且現在身為「警察」的他也不能太過招搖。

　　視野內瞥見與武裝部隊交戰的警隊，以及剛到現場的「IHA」特殊單位。看著他們的隊長在裝甲車後調動人力，布署陣型，林警官決定將那邊的戰場交給英雄聯盟部隊壓制。

　　藍白塗裝的警車在草皮上滑行，沿路鏟起帶著嫩葉和鬚根的泥土。

　　漸漸穩下車輛後的他本想帶著學妹持槍從樹林旁繞路後，再將武裝分子的陣型逐一破解，如果真的停滯不前的話只需找掩護等特警來就行——正當他這麼思忖的同時，眼角餘光瞥見了一幅情景。車內的學妹也注意到了，也循著他的目光瞧去。

　　一名身穿連身白裙的嬌小少女，正獨自一人站在著火的車輛旁。

　　焰火映出的背影恍若天仙般，有種獨特的純潔美感。

　　「危險！」

　　作為警察的反射性動作讓學妹立刻打開車門。她將原先握緊的手槍收在腰上，大聲向那名幼女呼喊著。

　　然而——

　　須臾間——雖說因兩方有段距離而無法看清臉龐，但林警官的腦海卻突然敲響警鐘。

　　特大級警報因敏銳的本能響徹雲霄，貫穿所有雜亂的思緒。

　　「——先不要過去！」

　　「咿！為什麼？」

　　被林警官突然大聲叫住的學妹急忙煞車，停下救援動作。雖說她完全了解學長叫住自己一定是有用意在的，但那名少女怎麼看都像是身處險境，稍有不慎就會葬生火海。

　　林煥彬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他在下車阻止學妹繼續上前後，自己持續慢慢靠近並謹慎觀察。而學妹則是著急地原地剁腳，內心不禁開始懷疑起學長的判斷是否正確。

　　事實上，林煥彬也曾質疑過剛才的選擇是否恰當。要是一個誤判或閃失，導致那女孩命喪當場——那種情形是作為警察最不想預見的。

　　一切對自身行為的揣測、疑問或非議——在兩人因為觀察角度逐漸改變，而看到「那個東西」時——被徹底顛覆了。

　　失去四肢的中年女性，癱軟地趴臥在地。

　　周遭的血塊——呈現鮮豔的緋紅色。

　　四肢的斷面，血流如注。

　　臉色泛白的女性微弱地呼吸，好似執行這項「本能」就將竭盡全身力氣般。

　　而自唇際飄出的——輕如蚊蚋的細語——身在稍遠處的兩名警察無法耳聞。

　　「……魔女之子，下地獄去吧。」

　　沒能等林警官做出進一步的行動，神情僵硬的幼女便朝她筆直伸出右手。

　　一道天降彗星般的刺眼光輝，燒灼原野。

　　破開碧藍蒼穹的白熾光球，轉眼間驅散了世間所有黑暗。

　　那光耀，簡直就像天父本尊顯世般。神聖光暈將包容、接納塵世間淤積的一切汙濁的罪行，赦免一切因「原罪們」而生的黑暗，並予以驅散。

　　【傲慢】

　　【忌妒】

　　【憤怒】

　　【怠惰】

　　【貪婪】

　　【暴食】

　　【色慾】

　　不過——理想終究只能是「理想」。

　　哪怕真的是上帝降臨，想必也無法否定罪孽曾存在於世的此一「現實」吧。

　　光與暗是並存的，沒有任一方能夠獨立運作。

　　這正是造物主的本意。

　　「人類」就某方面來說是個完美的物種。

　　不需勞煩造物主特地給予指點，自身物種間就能夠倚靠本能製造無數對立，永遠不會感到乏味。

　　以愚蠢的衝突摧殘世界。

　　以華麗的爭鬥點綴世界。

　　以鮮豔的血液塗抹世界。

　　以無盡的屍體充填世界。

　　以艱深的詞藻迷惑世界。

　　以高明的話術包裹世界。

　　以過人的智慧改變世界。

　　以發臭的財富淤積世界。

　　以固執的理想——拯救世界。

　　這些正是「人」與「野獸」間的決定性差距，即為區隔的準則。

　　在這個絕對不會感到無聊的世界，創造一個又一個「故事」。

　　無論正向，無論負面。

　　無論真實，無論虛偽。

　　光明，有時能夠擊潰黑暗。

　　但它絕無法掩蓋「黑暗曾存於此處」之「真實」。

　　縱然是動用那被喚為「天使」的神聖力量也一樣。

　　特別是——當那力量本身不堪負荷墮落，並自相矛盾地化為純粹的「惡魔」時。

　　＊＊＊

　　０５：３９ＡＭ

　　海灣市東區

　　距離綠蔭大道尚有數十公里路程的街區，冷清的微風拂過路口。

　　而在此寂寥光景的上空，一道「神風」橫越天際，以穿雲之勢遊走於無數高聳大廈頂樓間。

　　若是定睛一瞧，就能發覺那團神風的中心——僅僅是名長相倩麗的黑髮少女。

　　焦躁的神色充斥著她天生麗質的臉龐。

　　紊亂的狂風圍繞著她纖細窈窕的胴體。

　　一切的外在狀態都正反映著少女內心那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了的——「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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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莉安在「靈魔浪潮」後因精疲力竭，在照顧完安潔兒後就陷入了昏睡。

　　睡眠對於靈氣師來說十分重要。除了穩定體內循環的功效斐然，也可飛速地修補「能力迴路」在戰鬥中因為過載而消耗的部分。景能也曾特別叮囑過自己別逞強，該休息就好好放過自己，暫時放下作為職業英雄所帶來的生理操勞與心理壓力。

　　但，他似乎沒多加說明的是——靈氣師容易進入深沉睡眠。

　　龐大功耗伴隨的是長久的代價。越是對於靈力操縱深入琢磨並淬練到爐火純青之人，在所謂安養生息上就無可避免地必須下足功夫。景能也向她分享了一篇關於「聖塔」的研究表明，似乎在該研究中指出——人類的肉體本就不適合用來操縱靈力，只不過是剛好作為「靈力生物」，又剛好具備遠超任何其他三次元生物的智慧與好奇心罷了。

　　看在其他同樣以靈力運作的高次元生物眼中來說，人類恐怕無異於跳級接觸大學課程的國小生吧，顯得困頓疲乏且無力。雖說如此，但也沒人真的面對面與那些高次元生物接觸過就是了，頂多能從「靈魔」身上找到一些線索。

　　高回復，高輸出，「靈魔」實際上即是作為人類概念中的「理想生物」之最佳範本。還不須進食，就生理上沒有任何顯著的弱點。因為純粹以靈力構建的肉體，以任何角度來看都遠比人類那脆弱不堪的身軀要有優勢許多。

　　「IHA」在靈能開發這方面的先備知識遠遠不如歷史悠久的「聖塔」，因此許多知識對於初出茅廬的新人英雄【神風天使】來說，可說是顛覆了她對於超能世界既有的認知。

　　而在景能的帶領下逐步踏入靈能界，而不是在英雄界原地踏步的莉莉安——得以提前擁有比其他英雄更加大幅度的進步空間。

　　邁入嶄新領域的她，本該感到興奮的才對。

　　但，現在的她臉上——僅浮現出懊惱、困惑、甚至夾帶著一絲絲的恐懼之情感。

　　全因為她無法連絡上景能。

　　起床後驚覺安潔兒從屋內消失無蹤的莉莉安立馬換上衣物衝出家門，首先試圖聯絡的對象就是她最是信任的少年。不過無論莉莉安如何呼叫，手機內依然傳出「您撥打的號碼已離線」的訊息。

　　莉莉安知道，景能是不可能會輸的。

　　那種認知甚至不存在於腦海裡，連嘗試想像那樣的情景都無法辦到。

　　所以，肯定是遇上了某種特殊狀況，導致他無法和外界聯繫。

　　轉換心情並冷靜思考後的莉莉安，馬上連繫了艾麗森。原先她甚至擔心是不是整個城市的通訊網都被破壞，如果真是這樣可就棘手了。但事實證明她的考量是多餘的。

　　因為在此刻，慶幸的是——艾麗森及時在莉莉安作出進一步的行動時接通了。

　　『莉莉安！？妳怎麼自己打過來？』

　　「先不說這個了，告訴我情況！」

　　朝無線耳機內大喊的莉莉安，藉由大段氣壓噴射輔助推進，跨越了八線車道後安穩降落後，再次開始了高速奔馳。

　　『羽宮和玲奈那裡的靈魔幾乎快掃蕩完畢。還有——不知為何，從幾分鐘前就聯絡不上伊景能了。不過他不會有事啦，這麼擔心他喔。』

　　「重點不是這個，是安潔兒不見了！」

　　『……』

　　通訊另頭的對象顯然因此資訊內容而受到震懾，呆愣在原地。

　　『妳說——小孩不見了？』

　　「對不起……都怪我睡得太晚……才沒注意到安潔兒的情況。明明身為母親，我卻——」

　　『這樣啊……不會有事的。我們會一起解決，就先別喪氣了啦。嗯？等一下，有通從警方來的訊息——』

　　耳聞莉莉安的啜泣聲的艾麗森連忙出言安撫，接著貌似收到了某個資訊，再次陷入了寂靜。

　　「艾莉？」

　　良久沉默令莉莉安感到異狀，於是她以閨密限定的親暱稱呼，呼叫了身在通訊另一邊的少女。

　　而接下來聽見的內容，迫使讓莉莉安往她最不想預見的情況聯想。

　　『警方那裡傳來消息，說是在中央公園周圍和黑道發生了槍戰。而有警員說「看見一名銀色頭髮的小女孩以白色光球擊殺了白袍女性」……他們是這樣轉述給我的。』

　　「……」

　　莉莉安停下了腳步，鞋底在與頂樓地磚劇烈摩擦後終於靜止。

　　血眸猛然睜大，少女轉頭望向了中央公園的方位。

　　雖說視野途中被群集的現代大廈阻擋，但如是仔細打量，會發現高聳建築的縫隙間——似乎有灰煙冒出。

　　那距離，已經是不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就能察覺的。

　　『吶，莉莉安——不會……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子吧？』

　　通訊頻道裡漸漸傳來顫抖的嗓音，看來連天資聰穎的艾麗森也不願往那樣的可能性聯想。

　　不過，在艾麗森都還沒得到莉莉安進一步的回應時——

　　「——」

　　某股蘊含著萬均氣勢的暴風，騰空而起。

　　因強勁風壓轉換成電磁波雜訊而受到干擾的艾麗森，不幸地認知到了。

　　認知到了——【神風】陷入暴走的那瞬間。

　　『莉莉安——』

　　一鍵切斷通訊，黑髮少女在觸碰無線耳機後終於獲得安靜的空間。

　　蔚藍的天際，如此地清澈。

　　但為何自己感到如此迷茫？

　　內心飽含著難以言喻的糾葛。她希望警察們說的對象不是那孩子，可不論是從孩子如今已經失蹤，及警員們提供的人物特徵——皆全盤否定了莉莉安的一切揣測與武斷，強制將她推向她最不想獲得的答案。

　　無法聯絡上景能的現在，那位迷途的孩子，就只能指望自己了。

　　所以，身為英雄的自己、身為母親的自己——沒有不去拯救自己孩子的理由。

　　即便連母親這個身分都是虛偽的。

　　如是這「偽善」能救回她，那何嘗不可？

　　莉莉安不清楚，安潔兒究竟有沒有將自己當作真正的「母親」看待。不過就算答案為「否」，就算被評價為一名失職的母親，她也必須前進，到達那孩子身邊。

　　如果連以「英雄」的身分都無法喚回純真的她，那麼【神風天使】也將在該瞬間死去。屆時自己將不會剩下任何東西。

　　所以。賭上作為英雄的尊嚴——戴上名為「母親」的面具——少女出發了。

　　該做的事只有幾項。

　　以母親的面具說教，斥責幼女的行為，予以矯正。或是以英雄的威嚴制止，當場限制幼女的行動，動用武力將是情況失控後必須鐵了心採用的最終方案。

　　而想達成目標的首要前提，僅是到達她身旁。

　　就這麼簡單。

　　因為距離已經無法構成令莉莉安卻步的元素。

　　她必須跨越的，是自己的善良，是那無可救藥的「單純」。

　　要怎麼才能像景能那樣縱橫天下？如果真的遇上了逼不得已的情況，究竟要懷著怎樣的覺悟才能狠下心對親近的人下手？

　　更何況對方是個因悲劇陷入泥沼的小生命。

　　不過，就算在這裡思考再久也沒有意義。

　　付諸行動即是邁向解答的唯一途徑。

　　於是——海灣市的上空，颳起了彷彿將吞噬萬物的颶風。

　　橫跨天際線的身影，自颶風中心迸出，破風翱翔。

　　如那誓言征服藍天的鷹隼般，一股銳利的風切開了所有觸感黏稠的猶豫。

　　頭也不回。

　　唯有前進。

　　而若當少女再次徬徨於固執的良知時，即是宣告著毀滅一途的降臨。

　　＊＊＊

　　０５：４１ＡＭ

　　海灣市東區中央公園

　　「收、收到！是的——」

　　林煥彬看著通過車內的對講機向總部通報的學妹，在其掛斷通訊鑽出車輛後，便確認消息確實傳達了。接著，他將目光轉回自己眼前的「坑洞」。

　　猶如被巨型鏟子刨開的綠地正瀰漫著煙霧，燒焦味與惡臭混雜的氣體讓兩人的鼻子發癢。

　　然而。某陣自中心爆散的怪風——破開了煙霧。

　　那是一名身穿純白連衣裙的銀髮幼女。

　　彷彿藐視著塵世的眼眸，打量著兩人。

　　接著，她抬頭凝望天際，陷入寂靜。

　　「……」

　　雖說才剛看見這小女孩在自己眼前將白袍女性炸碎，但作為警官、且身為靈氣師的他不可能因為這點事而打退堂鼓。認出幼女身分的他決定慢慢前進，試圖與幼女建立聯繫。

　　「安潔兒——還記得我嗎？」

　　「——」

　　「學長，我覺得還是別靠近……」

　　「把槍放下，妳會嚇到她的。」

　　「可是她剛剛才殺了一個人——」

　　以氣音制止早就掏出手槍瞄準的學妹，林煥彬在轉身將槍口壓低後給出了堅定的眼神，於是學妹只能暫時作罷，但雙手垂下的同時仍在緊握著手槍，不敢有一絲懈怠。而林煥彬持續朝幼女慢慢前進。

　　叫出那個名字的幾秒後，他成功讓幼女轉過了頭。

　　然而——事情卻遠不如警官所預期。

　　「別叫我那個名字，我可不是你認識的那個愚蠢傢伙。」

　　聲調冷淡到堪稱無情，能夠瞬間將熱情冷凍的語調自小小唇瓣浮現。

　　「愚蠢？不不不——我所認識的安潔兒才一點都不愚蠢呢。她是我所見過最可愛也最善良的女孩，那樣的她是絕對不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的。」

　　雖然不知道為何幼女要否定自己的名字，神情和全身散發的氛圍也根本是不同於先前的純潔幼女的存在。但不知道箇中緣由的警官仍試圖喚回「原先的她」。

　　「可愛？善良？那種東西有什麼用？」

　　義正嚴詞的語氣讓林警官停下了腳步。

　　「就是因為那傢伙選擇固守那種堪稱愚蠢的善良，才害得我必須幫助她收拾所有爛攤子不是嗎？一切的努力還要在最後被被她背叛！叫我不要繼續這樣，直接否定了我的所有生存價值！」

　　「……」

　　「我所做的決定——還輪不到你這種外人來說嘴！」

　　扭曲的美貌淪為暴躁的野獸，安娜厲聲譴責旁人對於自己的數落，沒有在第一時間予以誅殺已是她最後一道理智防線。

　　但——

　　「所以——妳得到了什麼？」

　　微風徐徐。

　　潔白裙襬飄盪。

　　搖曳的理性如鐘擺般迴盪於內心深處，質問著自己。

　　低頭望向自己的雙掌。那雙沒能握住任何東西的手掌。

　　所有東西都像恣意飄拂的風一般，從手中溜走了。

　　這股感覺是甚麼？

　　這股好像失去一塊胸口，被純粹的黑暗填滿般的感覺。

　　這種猶如被拋進廣闊的宇宙，被迫浸泡於無邊無盡的寒冷永夜般的感覺。

　　「復仇後迎來的只會是無盡的空虛感。相信我，這種事我也體會過的，我能夠了解。」

　　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自心頭浮現。

　　「你才不了解……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璀璨銀瞳所映出的身影，此刻看來是如此的礙眼。

　　「既然不知道我背負著怎樣的過去，就不要隨意拿來說嘴……」

　　直到此刻還依舊與自己做對的世界，沒有任何值得存在的理由。

　　反正自己沒有留下任何東西了。

　　這樣的話——該消失的到底是自己，還是這個世界？

　　畢竟都已經沒有任何眷戀了。

　　那麼，就這樣拋下一切讓自己解脫，不是個最為痛快的事嗎？

　　——真的嗎？

　　似乎從內心深處的盡頭傳來了一道聲音。

　　無微不至照顧自己的媽媽。

　　敞開胸懷接納自己，賦予自己名字的爸爸。

　　提供資源予以協助的部長姊姊，渾身酒臭卻洋溢著高貴笑容的姑姑。

　　在脆弱時刻及時安撫幼小心靈的男子。

　　在特殊時刻耐心與自己互動，給予安心陪伴的英雄哥哥和姐姐。

　　最後，一直以來貫徹始終，永遠都會相信著自己的「自己」。

　　這究竟——是誰的記憶？

　　蔓延腦隨的疼痛與灼熱感浮現，令幼女的重心漸漸不穩。嬌小身體慢慢搖晃，彷彿隨時都會像天秤般傾倒。

　　對了……這些，都是那傢伙的——

　　「安潔兒，妳還好嗎？」

　　銀輝美眸那如月色般滿盈的仙氣，轉化成了恨意與憎惡鑄造而成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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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過了吧……」

　　曙光，乍現。

　　「——別再叫我那個名字了！」

　　霎時間，世界擰轉。

　　在身心靈的雙重壓迫下，原先本就瀕臨崩潰的幼女，她——

　　＊＊＊

　　愛與恨糾纏不清。

　　對於「安潔兒」這個存在，自己已經不知道該懷著怎樣的心情對待她了。

　　明明出發點是一片好意。

　　明明一開始都一切順利。

　　但，為何被否定了？

　　是因為自己的做法出錯了嗎？

　　難道「復仇」的動機這麼難以理解嗎？

　　難道「復仇」的行為這麼難以接受嗎？

　　若不是這作法會令人們反感，不然——為何所有事情都針對著自己而來？

　　果然自己不該存在。

　　果然自己不該誕生——既然注定要作為一個「異質」。

　　探究一個生命的誕生，本該是件美好無比的事情。

　　但現在，她連自己究竟是不是能夠被認定為一個「生命」這點，都漸漸感到懷疑了。

　　共處一具身體。

　　共度多段時光。

　　共賞無數追憶。

　　儘管有歡笑，有悲傷。有憎恨，有鮮血。那依舊是無可取代的共同回憶。

　　是這些曾一路陪伴的「故事」，造就了如今的自己。

　　所以——

　　「啊……」

　　自己只不過是殘影。

　　是立足於幼女良知的反面，光明的對立者。

　　反映著幼女的純真，否定著幼女的單純思維，試圖予以矯正。

　　可笑的是，一切只不過是「自己」在「固執己見」罷了。

　　到頭來，根本沒有差別。

　　「安娜」就是「安潔兒」。

　　「安潔兒」也就是「安娜」。

　　自己根本沒有殺死「安潔兒」。

　　她的殘渣仍留存於那黑暗的深處，從未消失。

　　自己只不過是強行把她封印在執念的盡頭罷了。

　　那麼多善良的人們曾關心著「安潔兒」，也等同於關心著自己。

　　那個一心只想著以力量實行醜陋復仇的自己。

　　還裝什麼成熟，真是笑死人了。

　　看在他人眼中，只不過像個和父母吵著要買玩具的小孩，幼稚至極。

　　忽視掉生活中充滿的溫暖和美好，轉而追求布滿荊棘的崎嶇道路。

　　頭也不回地——邁向那「闇之道」。

　　諷刺的是，等到被空虛感填滿全身時，自己才發覺了這嚴重的錯誤。

　　而，更加悲催的是——吐露而出的話語，以及打出的攻擊——都再也無法收回了。

　　自一片黑暗中幡然醒悟的幼女，被迫面對明擺在眼前的殘酷「真實」。

　　「學……長……？」

　　警察學妹的柔弱嗓音，呼喚著癱倒在懷中的男子。

　　「煥斌……學長？倒是……說說話啊……」

　　為了保護學妹，林煥彬在安娜因盛怒下朝地面放出光球時，瞬間轉頭抱住學妹並使用了「靈場防禦」。不過，由於充當了肉盾的關係，加上安娜的能力天生就具備著駭人的破壞力。因此以林煥彬的靈場防禦之水準——還沒有強大到能夠抵銷一切攻勢。

　　畢竟若是幼女有意，創造出凌駕核武的威力也不在話下。

　　「沒事……的……」

　　學妹那渙散的眼眸中，閃過的滿是與學長共處的珍貴回憶。林煥彬氣若游絲的溫和嗓音，直到生命的最後仍在盡力安撫著自己。

　　「香夜……這樣的我——算是個正義的……『英雄』……嗎……？」

　　輕聲呼喚著學妹陌生的名字，林煥彬的眼眸逐漸失去光輝，在她的懷中失去了呼吸。

　　「學……」

　　學妹硬是抬起那沾滿學長鮮血的雙手，眼眶溢出的熱淚潸潸落下，開始與瀰漫鐵鏽味的腥色液體交融。煥斌那直面受到衝擊波震盪的背部血肉模糊，破損的深藍制服內，脊椎骨和肋骨貌似都已經碎了，內臟也受到了無法逆轉的破壞。

　　無力回天。

　　絕望轉瞬間支配了憧憬著前輩的警官少女。

　　她在認知到喜歡的學長已經遠離自己而去時，在腦袋一片茫然之中——摸起了一旁落在草地上的手槍。猶如朦朧醉意覆蓋理性的同時，她的左手「全自動」地拉動了金屬滑套。

　　意識被哀慟佔領，視野被淚水潤濕——但她從未感到如此清醒。

　　「……」

　　平舉的雙臂筆直伸出，槍口對準了手無寸鐵的幼女。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黑暗道路將貫穿的，是手足無措、因犯下無可挽回之罪孽而雙腿發軟的銀髮幼女。

　　「……死吧，臭婊子。」

　　平靜的祈願隨著發顫的嘴唇發出聲響。

　　三朵焰花混雜著藥塵，應聲綻放。

　　滑套流暢平移，膛室連續退殼。

　　獃站在原地的幼女本該化為舞動的肉塊，但——

　　一道黑影從中介入，並憑空劃出了兩道嫣紫閃流。

　　突破音速的其中兩顆彈頭被神速的魔槍撥開，成為飛濺四處的金屬塊。

　　那道挺身擋在安娜面前的身影，在她眼裡——正如同【天使】般耀眼無比。

　　＊＊＊

　　０５：４１ＡＭ

　　海灣市東區正義大道一段

　　三道粉光奔流在街道上空劃出弧線，途經大廈狹縫中央時掀起密實氣浪，襲向路口彼端的怪鳥。

　　空間震盪，粉色箭矢命中目標的瞬間朝著四周釋放強勁的衝擊波，柏油路被輕易挖開。瀝青硬塊飛濺的同時，煙塵擴散至鄰近街區。

　　如非挑選此時段進行任務的話，恐怕玲奈得花上許多時間在射出每發箭前，思慮周詳地判斷何種模式才能對路人和車輛的損害降到最低。

　　雖然這麼想有些奇怪，但玲奈感謝著敵人選擇在這種人流稀疏的破曉之時發動襲擊，讓身為英雄的自己毫無後顧之憂，能夠在最為棘手的城市戰場大展長才。

　　白嫩的手指撫上耳際，充滿夢幻感的粉色長髮末端就如細蛇般自動纏上，並在完整包覆食指部分後自動斷裂。

　　而後，右手食指搭上一把彷彿由月光鍛造的銀面金屬複合弓，指腹抵上弓弦。粉色髮絲則在這一連串動作中被延展，甚至在纖維碰上弓本身時開始浮現光芒。

　　當玲奈完成了射擊狀態的準備，手指扣住的髮絲箭矢——已然改變了其自帶的色彩。

　　一道深藍射線自金融大廈頂端迸現。

　　「KIAAAAAAAAAAA——！」

　　迦樓羅——印度神話中的巨鳥，振翅而起。那挾著天火的赤紅羽翼威力非凡，僅是一次拍打就利用焰風掀翻了道路和停放於周遭的交通工具，同時也將迫近的深藍箭矢吹飛。

　　火焰魔鳥於升空後，從尖銳的鳥喙深處扯出了高亢的嘶吼。全身的帶毛肌肉十分結實，內斂寒光的四肢附帶著鉤爪，身高超過兩尺的牠全身上下都是殺人利器。

　　紅王鳥「迦樓羅」的混濁雙眼捕捉到了駐足大廈樓頂的【粉色玫瑰】，便奮力拍動火之雙翼，攪動大氣，化身熾紅炮彈朝著少女直奔而去。

　　灼燒的天際線劃上一道火雲。

　　熱浪進逼眼前，玲奈將空出的右手指向附近的另棟建築，身著的粉白色輕裝在手腕處裝備著微小的腕輪狀裝置。

　　裝置末端的圓孔射出銳利光芒。那是自輪狀彈匣內飛出的銀針，連接著自己提前安裝在服裝內部的髮絲——在藉由靈力強化後強韌如鋼索，充當便攜式的飛索再合適不過了。

　　少女縱身一躍飛下樓頂，身後的建築頂部則因紅王鳥的高速撞擊成為坍塌的碎塊，飛濺到馬路上。魔鳥本身則遵循慣性撞進直線路徑上的高樓內，開出一個個洞穴。

　　藉由嫻熟的絲線操作，手持銀弓的少女城弓降落在一棟較為低矮的社區樓頂，她將中央三指併攏並纏上髮絲，令其斷裂後再次搭上銀弓。

　　鑲嵌於銀弓臂身上的數顆璀璨寶石放射內斂光芒。

　　《愛神之弓（Cupido）》。為玲奈委託【逆散家族】量身打造，弓弦由「超高分子量聚乙烯纖維（UHMWPE）」輔由頭髮混編而成，自身髮絲異常強韌的特性給予了玲奈較長時間且較耐用的高水準武器性質。

　　鑲上七種靈力寶石的銀色弓並非彩虹的顏色。能夠在玲奈於指頭上編織出「髮箭」時改變靈力特性，替換色彩，從而在箭矢在飛行與命中後製造出不同效果。寶石原料據家族所言是來自英國，因該國靈脈盛產著復數靈力特質的寶石，能夠貯存靈力或暫時改變靈力特性。

　　至此。在「能力開發」上，【粉色玫瑰】的花招在面對外國英雄時——可絲毫不顯遜色。

　　「靈式．《愛神之弓（Cupido）》——【藍玫瑰】：『宿命之箭』。」

　　以穿雲之勢突破空氣障壁的三支弓矢，劃出了扭曲的弧線，追蹤著自高樓廢墟中央再次騰空的焰火怪鳥。

　　迦樓羅與身後的箭矢在複雜建築群內開始了高速纏鬥。若是自城市上空俯瞰，能夠看見深藍海龍與紅焰火蛇在都市內交錯糾纏的壯觀景象。

　　飛行距離甚至都快貼上了玻璃牆面，紅王鳥貌似感嘆著背後弓矢們的固執同時，穿梭於大廈間狹窄的狹縫，嘗試以自豪的高速與火雲甩開箭矢的追擊。

　　「FUUUUUUUU……」

　　拐過一個又一個大樓轉角，自認將惱人的藍箭甩掉的紅王鳥正沾沾自喜地笑著時——浮在空中的牠，看見似乎迎面飛來了某群東西。

　　那些是染上鮮豔緋紅的髮絲箭矢。

　　「——【紅玫瑰】：『熱情之箭』！」

　　粉色頭髮的弓兵少女。她又利用道具改變射擊位置了。

　　城市上空發出連環爆響。

　　整整五支爆炸箭綻放華麗煙火，在靈魔的肉體表面炸裂。橙紅色的爆焰貌似仿造著紅王鳥的火雲朵朵綻開，渲染著一成不變的澄澈藍天。

　　迴盪著爆烈音波的天空，玲奈遮起了耳朵，以免耳膜及其他聽覺器官受損，並等待著積留於眼前不遠處街區上空的灰雲。

　　但，沒等玲奈做出反應——某道響徹天際的怪叫突破蒼穹。

　　「KI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

　　一股電流自肌肉組織浮起，竄過皮膚與後頸，難以言喻的緊迫感支配少女全身。她連忙上緊全身發條，著手準備好箭矢蓄勢待發。

　　而一道爆音自身後的空間掠過，少女立馬轉身射擊。

　　「KUUUUUUUUUUUUUUUUUUU……」

　　箭矢撲空，魔鳥的嚎叫迴響於周遭的建築群地帶內，高聳大樓造成的視野死角給予了迦樓羅再次迂迴並伺機襲擊的機會。

　　不出所料，在玲奈的耐心等待後，她故意製造破綻，讓紅王鳥選擇貼近她的後背。突破音速飛行的怪鳥圍著城市繞行後壓低高度，衝向佇立於大廈群中央的少女。

　　銳利鉤爪使出足以貫穿脊椎與內臟的強勁一擊，挾帶著狂烈火雲的撞擊想必將粉碎少女的嬌嫩肉體。

　　但，就在噴濺出嶄新的血花之前——

　　「你的對手，是我。」

　　青藍色的冬焰將赤紅火雲逼退，少年那纏繞著藍火的武士刀替玲奈擋下了本該致死的一擊。刀刃、手柄、手腕、雙腿全因紅王鳥的衝擊而震盪著，不過這本該令人骨頭迸裂的動能傳遞在少年身上完全見不到相同效果。

　　只見少年在維持著巨石般穩定的步伐，順勢將魔鳥的鉤爪推開時——刀法絲滑地給予反擊。

　　眩目的藍焰之舞劃出一輪輪明月，迦樓羅的四肢被輕易切下，血漿噴濺。

　　「KUUUUUUUUUUUUUUUUUUIII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靈魔淒厲的慘叫聲很快便被膨脹的焰波覆蓋，一道銀光霎時貫穿了胸膛。

　　羽宮將武士刀刺入怪鳥的胸口，挖掘並燙烤著臟器。無法言喻的灼熱痛楚令鳥喙歪扭，巴不得立刻咬舌自盡。

　　熯天熾地的衝擊。

　　紅王鳥被從大廈躍下的羽宮帶到了地面上，柏油路蔓延噴濺藍火的裂痕，迦樓羅的軀體就這麼消逝在壓倒性的火力中。

　　「謝啦，我的武士！」

　　於藍焰的餘波漸漸退散後，在屋頂上的玲奈透過耳機向羽宮道謝，順帶送出了一抹挑逗的魅惑笑容，令少年差點又要因心臟病復發而當場掛急診。

　　在穩下心臟的躍動頻率後，羽宮將武士刀收進刀鞘並問道：

　　「手感如何？」

　　「真不虧是我的寶貝呢。就算因為在去年的『靈魔浪潮』中損壞，但在經由【逆散】他們家整修後就像新的一樣，絲毫不失以前的水準呢！真不虧是靈能四族之一，難怪能培養出像【五行者】那樣的頂尖英雄！」

　　「喔……原來它才是你的寶貝啊……」

　　噘起嘴撇過頭的羽宮簡直就像個頑固的小孩。

　　竟然吃了一把弓的醋。這讓玲奈當場哭笑不得，差點沒笑昏在屋頂上。

　　「噗哈哈……你就這麼想當我的寶貝嗎？」

　　「也不是一定要當寶貝，但——」

　　「不想當我的老公嗎？」

　　「——」

　　中村羽宮的腦袋陷入獃滯。

　　未能第一時間察覺到羽宮的異狀，玲奈接著用手指戳了戳下巴，自顧自地迸出了一串發言。

　　「你不是說過想要有個女兒嗎？那你想想——如果你選擇要當我的寶貝的話，那就不能一起有女兒嘍，做人不可以這麼貪心啦。所以你果然還是選擇老公這個身分會比較好吧，畢竟這樣我就可以穿上漂漂亮亮的婚紗呢，想要純白色的。然後在彼此宣示永恆的愛戀後還要共度美好初夜……實際想想後真的太過刺激了啦！呼——咕嘿嘿……該取什麼名字才好……咦？你有在聽嗎！？」

　　一長串忘我的羞恥發言令玲奈的臉龐十分燥熱，激烈的肢體演示動作在沒有聽眾的情況下還讓她害羞到開始用手掌煽起風來，直到她瞥見呆站在街口上的羽宮才停下。

　　「羽……」

　　輕快的語調戛然而止。

　　玲奈正要用甜美的嗓音將羽宮喚回現實時——某道黑影自羽宮不遠處的巷弄口深處浮現。

　　還伴隨著一陣不知是發自真心鼓勵還是純屬嘲諷的掌聲。

　　「竟然把我放出來的靈魔全解決了。看來你們與那些虛有其表的贗品英雄們——有著不小的差異呢。」

　　全身被蠕動的黑水包覆的怪異男子，首次主動出現於陽光底下。

　　歡快的情緒倏然從玲奈的臉上消失。她迅速搭起髮箭，該箭矢在靈力寶石的渲染下轉化為典雅的黑色。

　　「——【黑玫瑰】：『獨佔之箭』！」

　　輕鬆突破音障的超高速射擊。

　　藉由靈力硬化後的彈頭被加固到極限後拉扯，製造遠超一般弓弩的威力。缺點是只能夠直線飛行，無法做出多樣化的飛行軌跡。

　　而優點自然是——超廣幅的射程與飛行速度。

　　於海灣市天際綻放的黑暗玫瑰，佔據了光明的容身之處。

　　但玲奈萬萬沒考慮過的——即是對方同為黑暗之產物的可能性。

　　黑水怪人正面接下了強勁射擊，身體因這波衝擊力而後仰成一個詭異的角度。

　　頭部組織被削去大半，在正中央開了大洞。凡人不可能從那樣的傷勢中存活下來，就連作為超能力者的英雄們都難以倖免於此。

　　然而——

　　「真是讓我意外呢。我啊，很期待你們接下來的表現喔。」

　　前傾彎回脊椎，怪人的頭部空洞逐漸「充填墨水」，直到缺口完全補滿。

　　接著，墨水男向著佇足大廈上方的少女敞開雙臂。

　　「——好了。試圖剿滅我這個『惡』吧，自栩為正義的英雄們。」

　　＊＊＊

　　戰況激烈。

　　回神的羽宮在墨水男向著玲奈發出宣告時就神速出鞘，前肢之類的人體組織很快四處飛濺。迥異的是，無論羽宮的精湛刀法如何劈砍，不管是發勁揮刀，製造藍熾斬波的上撈斬，或是噴出粗壯炎炷的高速袈娑斬——通通無法實質性地傷害到對方。

　　腳踏火光，一招自怪人胸口炸開的熱浪衝擊將水泥工地貫穿，裝載水泥的滾筒車原地爆裂。

　　煙霧令羽宮丟失了敵人的行蹤。

　　而此時，墨水男正繞行於工地外頭，試圖藉由破壞一條貫穿工地建築的主要鋼梁讓結構坍塌，將【冬焰武士】活埋其中。

　　想當然，【粉色玫瑰】可不會讓他得逞。五發頑強的追蹤箭很快貫穿了墨水男的四肢，有效地箝制住他的行動，同時也給予了玲奈利用無線通訊向羽宮傳遞情報的空檔。

　　於是，在利用藍焰的能量推進躍起後，羽宮成功來到了工地的門口外，著手進行關鍵招式的蓄力，劍刃逐漸透出碧藍光彩。玲奈也靈活地利用裝備更換狙擊位置，隱身於工地附近的大廈上，以最為妥善的戰術給予前衛掩護。

　　同時——

　　橫掃一切的黑閃，砍碎萬物。

　　工地大門口與橫砍半徑內的建材成為凌亂不堪的廢墟，龐大的身影於此時出現。

　　但——不對。

　　之所以會稱其為「龐大」，莫過於在煙塵內的影子輪廓長度實在超越普通人對於「人類該有的尺寸」之印象。

　　但只要在怪人踏出煙霧後定睛一瞧，就會發覺那是件致命的誤解。

　　兩把「大黑塊」，分別握在怪人的左右手中。

　　「《處刑者之劍（Executioner's sword）》。」

　　那是尺寸超乎常規的漆黑大劍。

　　長度目測絕對超過五尺，純粹由流淌的墨水鑄造而成的破格兵器，實在不像是人類能夠揮舞的程度。扁平的劍尖和兩倍長的劍柄本來是為了劊子手而設計，據說在十七世紀的歐洲得到廣泛使用。

　　本該是雙手握持的劍，變成了單手。

　　於煙霧表層搖曳的黑影，語調下沉地述說著：

　　「據說……這把劍在歐洲還有一種別稱呢。」

　　交叉雙臂，漆黑的旋風颳地而起。

　　「即是——《正義之劍》。」

　　如此宣達的此刻，蠢動的黑影——開始了屠戮。

　　＊＊＊

　　戰況僵持。

　　迸發的紅蓮，湛藍與闇黑的光閃高速交錯，足以橫掃千軍萬馬的黑暗劍塊劈開了羽宮閃躲的空檔中遭殃的建築群。每當武士抽身後撤，劃過天空的「熱情（爆焰）」與「悸動（震波）」便如暴雨傾盆而下。揮灑塵土的黑之大劍和青藍劍刃互相咬合、糾纏、摩擦、撞擊。每次的突刺或劈砍都誓要奪取對方性命，速度與力量的拮抗正上演於海灣市的破曉街道。

　　維持這樣的戰局對於「英雄業界最強情侶檔」來說絕非難事。

　　擁有頂尖劍技與爆發力的前衛，以及重獲靈器且十分靈敏的後衛。

　　怎麼看都不會輸。

　　但，一股異樣感持續騷擾著玲奈的全身。

　　因為，這股令人戰慄的「平衡」不知何時會崩塌。

　　旋身釋放吞噬一切的刃之龍捲，墨水男的身姿消逝在了羽宮的視野中。

　　彷彿將再次覆蓋光明的純粹闇夜席捲大地。

　　暗之濁流朝著海灣市區的高速道路沖刷而去。此外，【冬焰武士】正好擋在兩者的其中。

　　恰巧。這個時段，他聽到已經有車輛的聲響開始經過幹道，如是那樣的衝擊直接撞上道路，重大的傷亡將無可避免。

　　於是——

　　「助我一臂之力吧，靜。」

　　羽宮朝著無人的前方默念，看在墨水男眼裡形同無用的禱告，終究將被暗潮吞噬的命運不可避免。他決定只靜待這場「衝突」的結果，便佇足在一棟銀行大樓之上觀賞著。

　　但，在這樣的緊迫情況下——那英雄卻收起了刀。

　　看在旁人的眼裡，無異於愚蠢的行為。連試圖反抗的勇氣都沒有，如今的英雄果然都是群沒用的廢渣啊，是自己看走眼了——墨水怪人本是這麼想的。

　　不過。

　　『——好的，哥哥。』

　　世界的「內側」，似乎響起了某種「聲音」。

　　絕非字面上的仰賴聽覺，因為那可不是凡人能夠耳聞的頻率。路卡斯也僅是靠著第六感確認了「剛剛似乎有什麼出現了」的事實。

　　目光內承載著強烈敵意，以及誓言決不退讓的堅定意志，羽宮緊緊盯著那道佇立於大樓上的漆黑身影。

　　而在那之後——

　　一條披著寒冰冬色的火龍，出現於路卡斯的視野中央。

　　剎那，混雜著光芒與黑影的碎浪之海，捲起兇猛的怒濤沖刷天地。

　　＊＊＊

　　失策了。

　　螳螂女的求生意志遠超乎自己的預期。作為掃蕩雜兵及製造視覺威嚇之效果的《日蝕陣列》貌似沒能達成應有的成效，那螳螂女非但沒當場腿軟，甚至還敏銳地抓準時機利用手邊所有資源籌組反擊。這名冥河幫的女性幹部成功讓景能提高了她們組織在少年心中的地位及實力。

　　當然，這些僅是金髮少年的片面想法。畢竟少年是「最強」，可不是「全能」。他還沒離譜到能同時具備超乎常規的破壞力與讀心術。不過在大部分的英雄和靈氣師眼中，他早已是那個無法被挑戰的「巔峰」。即便是那個最為惡迎昭彰的全球性超能恐怖組織——審判日的首領【教皇】，時至今日都還沒選擇和景能正面開戰，就能知道少年在如今的超能界佔據了何等舉足輕重的地位。萬一走錯了任一步棋都可能招致毀滅，落得和那些沒經謹慎思慮就上前挑戰的屍體們一樣的淒慘末路。

　　沒錯，就和現在被迫擔任代罪羔羊的靈魔們相同。

　　紅蓮之焱四處爆裂。

　　熾熱之舌到處肆虐。

　　天與地的界線被純粹的黑暗渲染，燒灼森林的熱浪如海嘯般撲天蓋地，將曾繁盛茂密的綠蔭之海摧殘成不堪入目的蠻荒之地，以地獄之繪圖來形容此處毫不為過。

　　乾裂枯折的樹木應聲發出悲鳴。

　　分崩離析的大地無聲發出嘆息。

　　缺乏繁星點綴的昏沉夜空，是判定來訪者將永無天日的最終宣告。

　　——《煉獄狂宴》。

　　六等災厄級靈魔的終界。

　　這名稱並非景能在踏入此地時所發揮的創意命名，而是做為一個「效果對象」被灌入的初始情報。

　　景能僅僅在快追上對方時被反將一軍，傳送進了這個陌生的空間。想當然，這種規模的終界對他來說完全不足為懼，若是想馬上出去追擊螳螂女就只要用「破魂（Blaze Pneuma）」隨便敲個洞出去就行，景能當然也在進來的第一時間考慮過這個方案。不過要是自己離開了，難保在終界裡的這些傢伙不會馬上跑出牠們自己的領地，開始肆虐將要迎來上班時間的城市街道。一切只要稍有不慎將釀出大禍。

　　放棄了追逐螳螂女一途的少年開始著眼在腳下的大地。由於他現在以超能力浮在離地將近超過一百公尺的高度，因此那些灼烤著砂土大地與枯枝斷木的紅火就算捲起再高的燄浪，都無法觸及佇足天際線彼端的金色身影。

　　而——沒錯，「這些」。

　　少年敏銳的靈場感應和過人的視力，捕捉到了奔竄於火海中的殘像。

　　追獵。

　　捕食。

　　收割。

　　成群的黑影以直逼賽車的高時速飛竄於一片燙紅的寬廣砂地，化為撩動火簾的疾風。身披焰火破開了障礙，「那些」劃出整齊的形跡並逐漸匯集——向著自己的方向。

　　彷彿來自地獄的千軍萬馬只朝著他一人發起挑戰書似的。以震撼天地的這股行軍氣勢，靈魔們和「最強」正面打響了殊死戰。

　　隨即——當第一隻怪物自火牆疾步飛出時，景能終於確認了牠們的真身。

　　「奇美拉（Chimera）」。來自希臘神話，由眾妖之祖堤豐與蛇怪艾奇德娜所生下的融合怪。

　　萬獸之王的壯碩身軀上突出了一顆山羊的頭顱，尾巴更是一隻看來具備相當棘手之毒性的深色蟒蛇。

　　推翻了景能的既有預期，口中匯聚著火焰的並非是獅子的大嘴。而是那顆極其詭異和違和的——像是被隨便縫在腰部的，蠢蠢欲動的山羊頭顱。

　　與現代的高射炮軍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位於地面，沒有具備飛行能力的奇美拉們紛紛在火海裡奔馳的同時發起炮擊，自遍地火海翻騰而起的熾熱紅球劃破了沉寂的夜空。成群的火球絢麗如同綻放的煙火般，壯觀到甚至讓人產生一種自己並非置身地獄的錯覺。

　　但，誰說地獄不能是「美麗」的呢？

　　如果厭倦了必須爾虞我詐、成天煩惱著俗事的凡間——如果現實與悲劇形影不離，讓崩潰的心靈無法挽回地成為他人的噩夢——是否對於那些人來說，墜入地獄才是種解脫呢？

　　不過，這些「雜念」對於俯視著萬物的少年來說，不過都是些枝微末節的小事罷了，並不值得現在的自己為了其而停下行動。

　　當少年將右臂朝外舒展，「那些」東西便從天際的盡頭浮現。

　　彷彿要親自化身點綴夜空的繁星的——漫天成群的光盾隨著少年一聲令下鋪展開來，與寂涼的黑幕相互交融，鑄成僅需仰望就能一堵奪目光彩的星夜。

　　成千上萬的黃金星芒照耀大地。

　　高調奢華的黃金萬花筒本該純粹用來匯聚與擊出雷射，但如今卻有了本質上的差異——和不久前用來對付冥河幫成員的致命「差異」。

　　奧斯朋企業的微型反應爐「天馬座」無疑擔任了螳螂女的逃脫要素，若不是那東西牢牢地鎖在戰場中央，自己也不須吝嗇地限制火力輸出——將滿腹怨氣嚥下身體更深處，景能轉眼間便揮別了遲來的懊悔，讓精力著重在「並行」靈式這件事上。

　　並行。

　　只要作為一名常規靈氣師就能體會這是件多麼荒唐的事情。

　　先不論讓腦部的超能迴路過載的可能。嘗試並行發動靈式無非就是自行將迴路「磨耗」的愚蠢行為，這樣暴力操勞迴路的結果只會引發腦袋被迴路崩壞的力量反噬，進而造成大腦受損，轉瞬間成為一名癱瘓的植物人也不再話下。更別說在「並行」成功的同時還擴展至如此龐大的規模，將終界純粹的黑暗全數否定，簡直是癡人說夢——若是沒親眼見過景能的普通靈氣師八成會如此單方面地妄下批判吧。

　　迴靈。這個只要作為高階靈氣師就必須熟習的技巧已經被「聖塔」證實能夠修復超能迴路，但顯著的缺點就是「修復速度」——無法像修補肉體來的那樣順利。理所當然地，在利用迴靈修復像臟器相關等較為複雜的器官時，常常需要花上不少靈力和精神，完整地修復後還不免地會有些併發症。因此重傷的靈氣師在接受治療後，正常來說是需要犧牲時間安養的。

　　「聖塔」——作為全球靈能界的重鎮，即便連現在的他們都無法利用手術修補能力迴路，全因為構成能力迴路的那個物質——到現在還無法利用人工再現。因此若是有靈氣師在戰鬥中強制令迴路崩壞，依照損壞的比例，當場勒令免除職位的事情也有高機率發生——畢竟再強迫下去可是會危及到生命中樞。

　　同理，藉由手術試圖移植或強化迴路的風險——想必任何腦科醫生都不願賭上自己的職業生涯。

　　不過。規格外之所以身為「規格外」——必定有其理由。

　　已知，「迴靈」無法治療他人，因為每個人的靈力特性皆有差異。所以聖塔現行所採用的方案，即是讓靈力特性相近的治療師——在透過由靈力寶石為核心打造的儀器過濾靈力後給予治療，道理有些類似於捐血時需要驗明血型，不過就對於肉體的傷害風險上來說可謂天差地遠。

　　景能的「異常」——就在於他能夠令自己的靈力「中性化」，甚至不用仰賴儀器傳輸靈力。要知道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類都無法讓靈力隨意在「體外」運作，最為極限的頂多是覆蓋在體表的「破魂（Blaze Pneuma）」。操縱靈力在體外的空間流動什麼的——簡直是顛覆了靈能界的常識和定義。

　　也因此，進一步解釋也就是——他能夠治療任何人。

　　只要空手就能辦到。

　　而這樣具備龐大靈力的存在，自然也能將野心放眼在提升攻擊手段的威力上。

　　首先必須著重的焦點就是「迴路修補」。

　　在持續著並行迴路所帶來的益處——將招式總傷害相乘時，正面接受其所帶來的反噬，無所畏懼地任憑自然法則侵蝕它。並同時在「磨損」時「修補」，而景能天生所擁有的靈力特性——「無限發散」正好弭補了滿足此效果的條件。更甚，他甚至沒將任一點海量的靈力耗費在發動「迴靈」上，而是藉由控制中性化的靈力從頭蓋骨內側流淌，直接浸潤大腦皮質，以獨創且精緻的技巧有效補足隨時都在損耗的迴路。若是常人試圖模仿，只要在任一要素上沒能下足功夫或不經意忽視——後果可想而知。

　　就是如此地隨時遊走在極限邊緣，才有資格被稱為「最強」。

　　＊＊＊

　　奇美拉們在擊出烈焰高射炮後，很快便陷入絕望了。

　　只因為——

　　定睛一瞧，就能發現那些鑲嵌在每片《日蝕陣列》尖端的究竟為何物。

　　炫目的光輝。

　　迷人的光暈。

　　燦爛的金球。

　　——熾熱高雅的光輝抹淨一切。

　　「《旭》」。

　　伊景能平時戰鬥中最常使用的炮擊靈式，簡單且粗暴。看似只需經由短節詠唱就能發動的廣範圍殲滅術式，事實上如今的他根本不須吟詠，僅單根手指就能隨意發動。他的另一個拿手好牌——廣範圍吸引術式《朔》也具備同樣條件。

　　僅僅這兩種靈式就能將大部分敵人炸得灰飛煙滅。

　　而，具備破格靈力總量的他，將一切「重疊」了。

　　空間的內側，浮出了光芒。

　　化為滿天星斗的「《旭》」們，緊緊依附在金黃光盾的正面。

　　星羅棋布的金球將征討眼前的一切，淨化這片天地的模糊界線。

　　容器只能偵測收納在內的每個靈魔的個體強度，因此在終界內增生的每隻奇美拉事實上都擁有作為「六等災厄級」的水準，根據聯盟標準，將所有個體強度總和後甚至能比肩七等。這本該是個無庸置疑的「真實」才對。數量性的優勢本應是奇美拉們引以自豪的條件，卻在那道佇足天空之上的身影面前顯得疲萎無力。

　　此刻，靈魔們終於認知到、並篤定了這項唯一的「真實」。那就是——

　　在那道黃金身影面前，所有的「分級」——根本沒有任何實質的意義。

　　只不過是凡夫俗子們各自劃定界線，讓幼稚的孩子們之間好一較高下罷了。這類的行徑在那股力量前顯得相當愚蠢且無謂，無論套用在人類或靈魔上。

　　危險？

　　災厄？

　　滅世？

　　那些只不過是「定義」。

　　區區的數據可別想讓他提起戰意，更別說像眼前這些螞蟻般遍地爬行的難看姿態。

　　作為天與地之間的狹縫，他將作為唯一的裁決者。

　　直到某天——他終於尋覓那道渴求已久的身影為止。

　　在那之前，沒有任何存在能令他停下腳步。

　　「——《群星失墜（Stars Fallen）》。」

　　萬丈光輝，齊聲殞落。

　　那陣彷彿將浸染大地的破格驟雨——不對，早已不能用單單的「雨」來形容了。

　　這是，純粹的「破滅」。

　　立足天際線頂端的少年，將數以萬千的《旭》——朝著那遭到惡火侵蝕的砂土大地奮力擲下。

　　老早就看不見齊射火炮的蹤影了，靈魔們的會心一擊如同草芥般消逝在從天而降的巨大光帶之中。

　　光頌金華，天宙祝禱。

　　須臾間，無數延伸而出的光帶匯聚成了一把貫穿天地的黃金光之槍。

　　這已經超越了人類對於「戰爭」該有的規模之範疇。

　　這是源自上古神代的權能，莫過於眾神間小打小鬧的「戲碼」罷了。

　　開天闢地。不值一晒。

　　縱橫古今。誰與爭鋒。

　　孤寂的靈魂無法被塵世所滿足。

　　所以，令一切邁向破滅吧。

　　重塑這個無聊的世界吧。

　　要是不斷對這世界感到失望乏味，就降下裁罰吧。

　　這是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力。

　　不斷扮演著絕望，又不斷孕育著希望——直到遇見「她」。

　　直到靈魂為之閃耀的那一瞬間。

　　＊＊＊

　　「這樣啊……確實堪稱最為糟糕的事態呢。」

　　粉色的弓兵少女正駐足於一棟建築工地內。

　　長嘆了一口無奈氣息的她瞥了眼工地外頭的街道，貌似想確認些甚麼，而後才將注意力重新放回耳機內的通訊對象上。

　　『——我這輩子從沒接觸過那樣的莉莉安。』

　　艾麗森一改平時的毒辣語調。她如此反常地十分篤定正是宣告情勢嚴重性的最佳指標。

　　『光是她的「神風」所在頻道中干擾造成的雜訊規模……我真的很怕她做出什麼事情來。』

　　單是聽見隔著語音通話傳來的磨牙聲，就能判斷此刻的部長正咬緊牙關面對所有變化——包括那名有極大可能陷入失控的多年好友。

　　「連那個伊景能都聯繫不上……那些人，究竟在打些什麼算盤？」

　　天井玲奈無法前去支援莉莉安。她先前第一時間接到部長的通訊後就當即表明了這點，而那時機正好就是羽宮正面接下墨水男所製造出的洶湧海嘯時。本來她是沒有任何餘裕和部長談話的，但在目睹那條出現於街道上空的青藍火龍後，她才終於能放下心中的大石，並接收部長帶來的情報。

　　而現在，當玲奈掛斷通訊的霎時間——一條身披寒冬冰色的巨龍橫越了她所在的建築工地門口的街道，蜿蜒且滾燙的身軀徹底覆蓋了玲奈的視野。於是【玫瑰】開始朝工地的高樓層移動，並同步將手中的靈器調整至待射模式。

　　輕巧的腳步聲從樓梯口逐漸浮現，弓兵少女順利來到適合給予遠距離掩護的高處。她再次將「髮箭」搭上，拉滿弓弦，正要從視野裡捕捉敵人的身影時——

　　沐浴在冬火中的蒼龍靈活地舞動著蟒蛇般修長的身段，飛越街區上空時還沿路掀起密實的氣浪，揚起濁霧。自蒼龍體表逸散而出的火星與霧霾交融，隨之形成了壯觀的彗尾。

　　簡直就像顆來自宙空的冰彗拖著搖曳的凍濁彗尾在地表奔竄似的，極度缺乏真實感的情景正於黎明的海灣市區上演。

　　而滿心歡喜並雀躍地迎接其到來的——正是佇足於銀行大廈樓頂的黑暗身影。

　　「真是了不起！太壯觀了！竟然能隻身一人擋下那樣的衝擊，還召喚出了如此美麗的生物……果然不會辜負我的期待啊！【冬焰武士】！」

　　愉悅的神情彷彿從黑水面具的縫隙鑽出，墨水男全身上下被難以言喻的暢快感所支配。他敞開雙臂擁抱騰雲而來的巨龍，對於一切新鮮事物心懷憧憬的他貌似因湧上的激憤情緒而完全忘了彼此的身分，該做的防禦竟全未看見。

　　反之，他朝著張牙舞爪撲來的火龍發動了某種招式。

　　「——《罪業輪迴（Sin karma）》！」

　　詠唱結束的瞬間，怪異男子的身旁的兩側逐漸捲起了將近五十個墨水漩渦。那些圓盤狀的渦流停在他左右各自輪轉，而快速膨脹的泥團中央——浮出了純黑的「劍」。

　　「！」

　　位於龍頭中央處的中村羽宮在看見於銀行大廈頂端所鋪展開來的「那些」時，也不免地感到些許驚愕。

　　「嚐嚐世間的罪孽吧，心懷雄心壯志的英雄！」

　　隨著墨水男的遙遠吆喝，無數由純粹黑暗所鑄造的銳利黑劍——自螺旋深處以破風之勢射出。滿天的闇黑彈幕撲向了在城市街道橫衝直撞的青龍。

　　機槍般的快速射擊令墨劍散射，街上或路旁的車輛都插滿了逸散不祥氛圍的怪劍們，而火龍則從那些上方越過，沿路扛下漫天降下的密集劍雨。

　　被火焰包覆的羽宮本認為硬扛下此波攻勢並無大礙，執意要繼續逼近怪人，但——他瞥見了某種「異狀」。

　　龍的閃耀鱗片嵌入的破碎劍刃，正融化為墨汁擴散。由體表的縫隙逐漸向內侵蝕的黑水匍匐著、蠢動著、扭曲著貪婪地逐步汙染龍的火焰肉身，如渾身泡入瀝青的黏稠駑鈍感正藉由反饋傳遞給操控者。

　　羽宮頓時被一陣惡寒貫穿全身。

　　他在感知到青龍的活動正被侵入的怪異墨水所漸漸限制的同時——那些看似射偏的，遺留在街上或路旁車體內的黑劍同步溶解，並匯聚成詭異的闇黑浪濤襲向在銀行大樓正前方的街口上停下的青龍。

　　燦爛的光度被飽含惡意的黑暗浸染，冬火巨龍的巍然身姿在這波靈巧的操作下終於屈服。火焰構成的肉體被墨水團由下而上擴散，眼看就要連同羽宮的身影逸同吞噬。

　　四朵紅蓮於天際上空破風襲來，不過怪人身旁的墨水螺旋們快速射出黑劍攔截，玲奈的「熱情之箭」們連爆炸的餘波都無法傷及。試圖給予掩護的粉色少女在工地內不甘地咂了下嘴。

　　同時，俯視著下方正在進行無謂掙扎的青龍的男子，開始了提問。

　　「英雄們，回答我——『正義』究竟是什麼？」

　　「「——」」

　　兩名職業英雄顯然沒有任何想對這份詰問做出回應的念頭。在自己尋求著解答時，劃破天際的箭雨仍然不斷砸下，引發連環爆散的耀眼焱花，逼迫自己改變立足之地，同時替【武士】的火龍爭取掙脫的機會。真是個稱職的後衛啊——男子如此地想著，並在樓房之間靈活跳躍。而這段時間內，墨水螺旋依舊侍候在他身側，不過在他終於來到較為低矮的工地內時明顯減少了數量。

　　篤定方才的箭雨就是來自此處的男子試圖先一步擊潰負責狙擊的後衛，若是得以順利進行甚能一勞永逸地開始下一階段的行動。但在昏暗工地內邁步的他許久都沒能見到那個尋覓已久的身影，猶如她早就料到自己的來訪般，空虛的風拂過蠢動的墨水面具。

　　不過，他並沒有因為這點枝微末節的小事而被操弄心態，反而是在洩出一股笑意後，再次堅定地朝四周的黑暗開口。

　　「是『正論的道義』喔，這就是我對於正義的詮釋。」

　　佇足尚未完工的樓層中央的男子仰首望向灰暗的天花板，滔滔不絕地朝著冷漠所支配的空間接續傾訴自身體悟。

　　「群體的輿論，暴富的財團，貪汙的政客，徹底遺忘初衷的英雄。若是要討論他們身上的共通點，那就是——他們都具有足以影響這超能社會的『力量』。正是擁有了此等力量，才能夠稱之為『正論』。」

　　盡力銷聲匿跡的玲奈無聲穿梭在該樓層裡，她握緊手中的銀色美弓不斷切換位置，躲藏在能夠窺見怪人的死角或柱子背後，著手準備著某些攻擊手段。而位於樓層中央的墨水男依然忘我地朝空氣談論著他心中的感觸。

　　「也正是如此，他們才能夠成為世俗所認同的『正義』。無論那正義的內在本質如何，只要能獲得認同，或者以強制的力量令人們噤聲——早已沒有了任何區別。」

　　無上的理念藉著浮動的面具與因激動而顫抖的身軀，昭然若揭。

　　「所以，就算身為世俗眼中的邪惡，如果獲得力量——也將形同某種『正義』。」

　　過於偏激了。

　　對於這番理想感到反胃的玲奈不禁在牆壁後面露厭惡神情。而此時，她也終於做好了替羽宮掀起反擊的第一道火炮。

　　彷彿摩擦樂器弓弦的一道尖銳聲響掠過耳際。於是男子便轉身面向該處，朝著一面厚重的水泥牆投射出無數黑箭，飽受黑劍之雨穿刺的牆體被劍刃打成海綿般的脆弱結構。

　　頃刻間，他的眼角似乎捕捉到了一道——飛梭於因牆面坍塌所在工地內掀起的煙霧內的倩影。

　　朵朵典雅的黑暗之花再次於男子身旁綻放，靈式和怪人的剪影在滲入的晨光之映照下，延伸為異形之姿在其他混凝土牆面上張牙舞爪。【玫瑰】在工地的走廊內一躍而起，躲開了橫飛而來的黑劍洗禮，並在騰空瞬間嫻熟地撩動弓弦擊出三連發閃耀黃芒的並行射擊後，翻身躲進男子的視野死角。

　　浮動的漩渦射出黑劍，被半路攔截的三連發雖還是沒能製造任何實質性傷害，卻倒是製造了大面積的煙霧團，徹底包覆了男子的身影。

　　「——嘖。」

　　對於盡是施展這種小把戲的行徑感到些微不齒。位於煙霧中的面具男全身釋放出了明顯有別於面對【武士】的正向態度。像隻老鼠般躲躲藏藏不敢正面對決，這份彷彿譏諷著自己的心態令他心底燒起了一把無名火。

　　著手增加身旁的漩渦數量，欲要首次認真投身於與英雄的戰爭中的他——再次聽見了那道聲音。

　　那道尖銳到彷彿要當場貫穿耳膜的迅疾之聲。

　　當男子好不容易從蓄勢待發的狀態中回神時，一股類似衝擊錐的強勁衝擊力自背後打進身體，接著一個尖銳物體從他的胸口突出。男子被迫雙腳脫離地面，而後重重撞上另一頭的牆上，暫時無法動彈。

　　「這……！？」

　　這是他首次對於英雄的細膩思維感到驚愕。

　　細長卻堅韌的藍色箭矢貫穿了他的軀幹，將他釘在牆面上，材質貌似是種特殊纖維編織而成，和常規箭矢有著迥異的觸感和樣貌。終於意會到對方是使出了何種手段取得這次優勢的男子不禁啞然失色，僅管看不清面容卻能從氛圍悉之他此刻所懷的焦急情感。與此同時，自建築深處破風襲來的另外兩隻紫箭也將雙手釘住，不讓他有任何可趁之機。

　　【藍玫瑰】：『宿命之箭』。

　　玲奈方才先一步在工地內迂迴，讓《愛神之弓（Cupido）》上鑲嵌的藍寶石有時間能鎖定他的靈場，以致在最早朝建築外射出的藍箭能在建築外繞行後，藉由這把人造靈器的鎖定技能重新制導，製造出延遲且精準的「狙擊」。怪人第一次聽見的尖銳風聲——即是玲奈將藍箭朝外射出時的掠風迴響。

　　在打出藍箭後抓準時機利用「【黃玫瑰】：『消逝之箭』」製造出煙霧掩蓋行蹤，還能算好三維空間的位置給予必殺。一連串的細心操作令怪人不禁感到驚豔。

　　初次見面時，玲奈就曾用【黑玫瑰】擊穿並粉碎了怪人的頭顱，卻沒有效果，於是她將作戰方式立刻修改為著重在「限制行動」上。之所以能夠達成這樣的高效率，一半要歸功於將「並行」這項工作交由靈器執行，這樣便不需擔憂能力迴路磨耗等反噬，不過靈器的能力與自身的能力如非像玲奈這樣透過量身訂製，其實是無法共同協作的，一般情況下需要分開討論。而她並不知曉的是，那名坐鎮「最強」寶座的少年不需靈器就能輕鬆利用「並行」提升攻速與威力，還能完全使用自己天生的能力。

　　回到現在。雖然不知道為何自己在後續補上的兩隻紫箭沒有發揮應有的效果，不過現在才剛跳出建築工地的她也已經不須煩惱那些瑣事了。

　　因為，將要發動終結一擊的——根本不是自己。

　　瞥見抽身脫離工地一帶的弓兵少女身姿的怪人，依舊沒能脫離箭矢釘子的束縛，他推斷可能是由於特殊纖維和自身能力的效果性質相剋所造成。而勉強將身體一部份拽離牆面之束縛的他，很快就注意到了那個東西。

　　自H型鋼材和混凝梁柱的狹縫間，他看見了。

　　不久前被墨水海浪黏著在街道上的火龍，將頭轉過來了。

　　如果只是將頭轉過來，對其來說肯定不是件難事，絕對不需花費這麼多時間，還要仰賴【玫瑰】的爭取才能辦到。究其真正的原因——在目睹那光芒後便一目瞭然。

　　寒光。

　　彷彿宣告著極冬降臨的矛盾之火，寒意與燥熱相互交融的違逆元素正謹呈於受困在建築內的怪人眼中。毫無疑問的，那龍嘴內的光球正瞄準著這裡。

　　青藍色的龍鱗隨著搖曳的火光熠熠生輝，蜿蜒扭曲的龍身猶如導入閃雷般有著電絲狀的火紋在體內奔竄。就算被汙濁黏稠的暗潮所束縛在地，也無法阻止火龍一展神武威嚴。

　　灼熱的喉嚨深處冒出狂烈的熾焰，直線上升的溫度印證靈器與主人此刻共同的高漲戰意，順便連同空氣一起膨脹後吸入口腔。火舌尖端捲起滾燙的藍火烈球，匯聚的能量如星河般燦爛生輝。

　　而，位於龍之頭顱核心的武士揮下刀刃，呼應著席捲天際的熾焰——吶喊了。

　　「——《蒼龍嘯寒光》！」

　　光束齊放。

　　轟響齊鳴。

　　吐息迸發。天際線劃上一條細長的等離子電漿射線，輕鬆貫穿了怪人所在的建築工地。隨後，衝擊與毀滅接踵而至。

　　光芒先一步降臨，橫越城市天際的音爆才紛湧而上。

　　熊熊烈火甚至不是摧毀建築的首要原因，電漿的穿透力與衝擊波的破壞力才是將整整五十層樓高的大廈削去一半的罪魁禍首。已經不需要什麼搜索行動了，焦黑的鋼樑與遍地四濺的冒泡漿液訴說著無法挽回的大規模毀滅。如非順帶刨去地基，想必重建的希望將永無到來之日。

　　沿路的玻璃大廈外牆化為雪片般的粉末，柏油路的瀝青質地逐漸混稠。大氣被灼烤著蒸騰，與曙光交互相融後微微透出眩目光度。

　　大雪漫天紛飛，大地震盪翻騰。

　　這景況簡直就像——極端氣候先行降臨了一般。

　　＊＊＊

　　神速的魔槍，透出了淡薄的紫色光暈。

　　在美麗銀眸的注視下，它在一陣寂靜造訪過後——落到了草地上。

　　而和紫晶長槍一起落下的，似乎還有其他東西。

　　並且，在魔槍已經著地後，「那些東西」仍然不斷滴落。

　　認知到「那些」究竟為何物的瞬間，安娜陷入了負面情感的漩渦。

　　顫抖的眼眸與抽蹭的雙腿。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似地發不出任何聲響。

　　滴答。滴答。滴答。

　　那些是——

　　「媽……媽媽……？」

　　她好不容易從喉頭擠出點孱弱到不行的嗓音。

　　她好不容易從心底呼喚早該加倍珍惜的稱呼。

　　但——

　　滴答。滴答。滴答。

　　鮮紅色的艷麗花瓣，輕聲綻放。

　　那些是——曾在【神風天使】的姣好胴體內流淌的，仍留有餘溫的血液。

　　殘留的理性，隨之潰滅。

　　「——殺了妳！」

　　「安潔兒，不行！」

　　銀髮幼女在警察學妹的眼中化為一頭暴躁且嗜血的野獸。而沒能擋下第三發子彈而令肩膀被挖穿的莉莉安強忍著灼燒肉膚般的疼痛，用力連同幼女的雙臂環抱住，不讓她作出任何繼續傷害他人或自己的行徑。警察學妹在認知到自己開槍誤射英雄的同時也陷入迷茫，而後湧上的是大批的恐慌，她雙眼泛淚地連滾帶爬，逐漸遠離了兩人。

　　「妳這婊子，竟敢傷害媽媽——給我回來！」

　　「拜託——安潔兒，聽我說……」

　　聲嘶力竭的安娜在重複聽到那個名字時，像是被人連續戳中內心痛點般抖了一下。不過對於莉莉安，她沒有憎恨或厭惡的理由，畢竟是她和那個金髮少年呵護著「另一個自己」，兩方都對於安潔兒的動機是相符的，安娜因為共通的記憶確認了這點，從未備受關懷的她甚至在「另一個她」的父母身上感受到了溫暖。只是現在她感到的是純粹的憤怒和些許的煩躁，心頭湧起了一波浪潮。

　　「我不是妳的女兒——放開我！」

　　到了這種關頭還要嘴硬扮黑臉，真是無可救藥，乾脆在替媽媽報仇後死死算了。安娜在心中如此詛咒著頑固的自己，並繼續在莉莉安的懷中劇烈扭動，試圖脫離她的束縛。

　　「妳永遠都會是我和景能的女兒。不管妳做了什麼事，我都能幫助妳面對——」

　　「我不需要妳的憐憫或原諒！」

　　「不是的……我當然也無法接受殘暴或極端的行徑，那樣的行為我絕不會認同。但——原諒和拯救是兩回事，身為英雄就必須……拯救他人……更何況是自己的女兒。所以只要我們一起努力……一定能——」

　　「我不要妳拯救，我不需要任何人來理解我！」

　　氣若游絲的莉莉安明顯正劇烈消耗著體力。在昨日的靈魔浪潮中獨自面對著災厄，今天則是都還沒睡飽就因為緊急情況出門，甚至為了趕快抵達安潔兒身邊而過度發動能力滑翔，更別說替女兒擋下子彈了。現在，【神風天使】的狀態已然不如以往。唯一不變的——僅有對於女兒的著急與關懷之心。

　　拒絕對女兒訴諸暴力的她，很快便迎來了高昂代價。箝制著安潔兒的雙臂漸漸無力，渾身邁向虛脫的她只能繼續燃燒生命的火種，以及做為一名英雄的赤誠之心，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眼眶泛淚的她此刻一定正在心裡怒罵著自己的微弱力量吧，沒有景能就什麼都做不到。

　　「就算是英雄又怎樣？我根本就不值得拯救！只要讓我殺了她——只要讓我殺了那個卑鄙的傢伙就好，在那之後我就會乖乖的去死！所以——」

　　滿盈熱淚的赤紅美眸中，映出的已然不是過去的善良幼女。但，自己為何還要如此執拗地、固執地、頑強地束縛著她呢？明明雙臂疲委、雙腿發軟、渾身無力，卻依然要阻止幼女前進呢？是因為害怕再繼續造就慘劇嗎？還是基於一名英雄的操守呢？錯，那些都不是足以構成理由的理由。

　　一切，僅僅只是一名媽媽想要極力避免孩子繼續犯錯罷了。

　　「放——開——我——！」

　　僅僅如此。

　　「為什麼……」

　　跌倒了，只要再爬起來就好。

　　「為什麼要……」

　　受挫了，只要重拾心態就好。

　　「為什麼要不顧自己……抓住我……」

　　「因為——我是妳的母親。」

　　犯錯了，只要記取教訓就好。

　　「因為我是妳的母親，所以我有義務陪伴妳、照顧妳。並在妳犯錯時……拉妳一把。」

　　直率且真摯的情感，隨著再簡單不過的、毫無任何修飾或點綴的詞藻，傾訴而出。

　　「正因為我是妳的母親，所以我有責任在妳犯錯的時候，肩負下妳所做出的傷害的後果。也正因為我是妳的母親，所以我會一次又一次的阻止妳……一次又一次的拯救妳。然後一次又一次的……代替妳自己原諒妳自己。

　　因為——妳是我的家人。」

　　出發點並不是作為一個「英雄」，而是作為一名「母親」。

　　她希望能夠成為一名稱職的母親。雖然她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好榜樣，但她仍然試圖朝那目標邁進，這是一份責任和歸屬，是接下這份「幸福」的微小代價。從做中學，沒有人天生就會當父母。

　　而負責任的父母，無疑會是孩子們眼中的「英雄」。

　　就算沒有超能力，沒有數以千計的昂貴家產。但這份「心意」——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取代。

　　就是如此小小的，小巧卻又如此炫目的碎片，填補了眾多空虛的心靈。

　　幼女在懷中陷入了沉默，莉莉安的雙臂也隨之鬆弛。

　　「我……」

　　她無法否定莉莉安的話語。

　　曾幾何時她也渴望著那道光芒，那個耀眼的碎片，費盡心力想觸及卻徒勞無功。現在，她想她似乎終於知道原因了。

　　「我……不是妳們的女兒。」

　　心底的那股黑暗的聲音似乎這麼說了——「妳沒資格」。

　　「我不是妳們的女兒。我不配得到妳們給我的愛，或是任何關懷。妳們所在我身上尋求的——只不過是個幻影罷了。」

　　那是錯覺。那是再單純不過的錯覺。但，深陷錯覺的究竟是誰？是一心追尋著女兒身影的這名母親，抑或是不斷否定自己的「自己」？

　　已經徹底錯亂了。

　　「妳們兩個在我身上追尋的不過是個虛渺的影子！是曾經單純且固執的我所耍的小伎倆而已！這才是真正的我……這個嗜血又殘暴——本性醜陋不堪的我！做為英雄的妳能夠接受嗎？有一個殺人魔女兒！？真是笑死我了——我從沒看過這種如此矛盾的行徑！」

　　矛盾的根本是自己，她再清楚不過了。僅管如此，身體彷彿不聽使喚地一昧拒絕，拒絕救贖，拒絕溫暖。也許那只是個藉口吧，說不定那個真正的自己這時也在高聲贊同吧。這樣的話，到底哪個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到底哪個才是「自己」這個個體最為真實的想法——早就模糊不清了。

　　唯一的解釋，或許就是——

　　自己從一開始就是「虛偽」的。

　　自誕生以來就是虛偽的，是為了迎接「真正的自己」所準備的「贗品」。寒冷的小房間；數以百計的「自己」；被「自己」給包圍的自己；消失在無數個「自己」的小小臉孔中的自己……

　　記憶之海開始洶湧地翻騰，好像有好多個不屬於自己的——其他個「自己」的記憶強行灌入，強迫自己回想起來。等同於挖開大腦的劇痛侵蝕著僅僅一名幼女的小小心靈。

　　「啊……啊啊……」

　　雙手緊緊抱頭，步伐逐漸不穩。安娜搖搖晃晃地面露痛苦，眼看就要跌倒在地。

　　「安潔兒……」

　　「——別過來！」

　　試圖上前攙扶安娜的莉莉安才剛跨出一步就被厲聲喝止。

　　「拜託了，安潔兒，讓我幫妳……」

　　「——那根本不是我！」

　　銀輝雙瞳蘊含著利刃般的尖銳氣勢。彷彿呼應著她的心態般，實際上——安娜也正在替自己套上「武裝」。

　　杜絕關懷，抗拒救贖，擁抱黑暗。

　　邁向那「闇之道」。

　　如果現在回頭了，豈不是等同否定了過往做出的一切？如果現在回頭了，豈非等同全盤否決了那份心意，進而徹底抹除了自己的存在？

　　所以，她決不能回頭。

　　為了不再拖累父母。

為了繼續延續這份「假象」。

　　為了證明自己不只是個「贗品」。

　　為了證實自己曾存在於世，她選擇要活出自己的價值。

　　無論那價值的「本質」是否符合良知。

　　因為，安娜始終堅信——自己是特別的。

　　沒錯，沒有任何道理能夠否認。是的，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要麼選擇前進，要麼就是當場否定自己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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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此刻，偏偏有個固執的人，她——

　　「……不要走！」

　　她竟然理直氣壯地邁開腳步，並抓住了自己的手。

　　於是——

　　情感翻騰，心態攪動，理性又再次潰滅。

　　所以——

　　「妳們每個人都一樣……」

　　決裂。

　　「——別來煩我！」

　　她手臂一個平甩，毅然決然地脫離了莉莉安的掌控。隨之向前邁進，試圖再次尋找那個警察的身影。

　　邁步。邁步。再邁步。

　　難得可貴的寂靜渲染了公園，安娜邊朝前邁進，邊享受著這份突如其來的美好寧靜。

　　世界就該如此。

　　沒有歡笑，沒有淚水。沒有痛苦，也沒有喜悅。

　　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但沒關係，這樣就好。

　　只要一直維持這樣就好。

　　不過——事情不可能盡如人意。

　　『這樣子多無聊啊。』

　　那幽靜又清亮的嗓音究竟來自地獄的深淵，還是降自遙遠的天界，她完全無法得知。

　　而——更加明顯的，是一道清脆的聲響。

　　喀啦。

　　那道聲響無疑來自背後。

　　懷著不安的心情慢慢回首，安娜看見了。

　　她起初是不太相信的。但考慮到附近只有自己和她，沒有任何其她能夠活動的生物了，那答案便呼之欲出。

　　莉莉安因為一股過於強勁的力量，讓原先就重心不穩且喪失力量的她被狠狠甩出，背部硬生生撞上粗壯的樹幹。她全身癱軟地趴在榕樹下，沒有了動靜。

　　「那……」

　　殺戮機器。這是現在的安娜所能想到唯一用來形容自己的貼切詞彙。

　　「那……是我……」

　　想必脊椎骨已經斷了吧。畢竟一回想起來，剛剛的甩臂對於一個虛脫的人來說實在過於強勁，甚至為了盡快脫離還動用到了些許能力。雖然並非直接，但效果是注入到手臂內的，就結果來說與直接使用沒有任何區別。

　　自己親手殺了她。

　　親手殺了最照顧「自己」的她。

　　親手殺了最呵護「自己」的她。

　　親手殺了最關心「自己」的她。

　　同時，也親手殺了最愛自己和「自己」的她。

　　認知到此一事實的她，剝落了名為「安娜」的面具。

　　「啊……」

　　手指抓上臉頰，指尖力道大到都要在白嫩的肌膚上劃出血痕。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使，墮落。

　　＊＊＊

　　當青龍的身軀自街口慢慢淡去直至徹底消失時，玲奈已經先一步到此等候了。

　　「做的不錯呢！所以呀……你可以期待一下晚上的禮物呦。」

　　玲奈如此地說道，還附加了一抹極具魅惑感的挑逗眼神。

　　剛結束戰鬥就開始說這種煽情的話語，天底下也只有自己的女朋友能夠辦到吧，還是不要讓她去加害別人好了——作為唯一受災戶的羽宮表面是在抱怨，實則隱藏著自己那貪婪的佔有欲。

　　這時，小倆口都還沒能夠繼續打情罵俏——就同時看到了那個「身影」。

　　那是與黑暗完全相悖的閃耀背影。

　　＊＊＊

　　「啊啊……時間到了啊。」

　　徘徊在工地廢墟內的墨水男丟失了整整一半的身子。不過當他遙望著那道自奧斯朋大廈頂樓化為白色光暈出現的身影時，就像是找回了丟失的那部分。

　　昂揚的情緒無法掩藏。

　　「雖然很想和你面對面較量，但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吧。反正主要目的也達成了。」

　　陰險的語調消失在廢墟的黑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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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讓我好好期待吧——『最強』。」

　　＊＊＊

　　景能在將整個困住自己的終界轟掉後，立馬發動了終界同化出現在了奧斯朋大廈的上空。他在確認了靈魔都已被徹底消滅後，才和剛好感應到的兩個靈場會合。

　　「妳說……安潔兒不見了，然後莉莉安應該在中央公園？」

　　「艾麗森是這樣跟我轉述的……」

　　「我現在過去。時間應該還夠，奧斯朋大樓地下的炸彈就交給你們排除了！」

　　不出所料，景能的話語剛落就消失了。留下兩個滿臉問號的身影站在無人街口發獃。

　　清涼的微風拂過臉頰，兩人相視而笑。

　　「出發吧！」

　　「嗯。」

　　＊＊＊

　　迎接景能的，只能說是一團糟。

　　堪稱他有史以來面對過數一數二棘手的事態。

　　但。若是將被牽連其中之人的身分作出驗證與對比，現在無疑是最「糟糕」的情況。

　　中央公園的核心正在咆嘯。

　　與其說是咆嘯，不如說在冒險靠近那團「白光」中央仔細聆聽後，就會發現那是史上最摧折人心的嚎哭。

　　一名身披潔白長裙的幼女跪坐在地，身旁飄散著數以萬計的白色光粒。自地面浮出的它們扶搖直上，並在幼女的周圍形成了一團保護層。

　　而，仔細觀察——自己最為重視的身影，正癱倒於一棵榕樹的下方。

　　腳邊，甚至還有一名警官的屍骸。

　　已經沒有時間感到慌張了。在身為「最強」的辭典裡，這個詞彙決不被容許存在。

　　光粒層逐漸膨脹，將要超越了恆星的奪目程度。而幼女仍不停厲聲嚎哭，混雜著撕心裂肺的吼叫無異於精神分裂的野獸。

　　不過他了解，那僅僅是一名感到徬徨的少女。

　　而他也同時知道——只要在自己的面前，一切就都還有轉圜的餘地。

　　所以——

　　「終界同化——《永恆聖殿》！」

　　＊＊＊

　　金芒。

　　鐘聲。

　　教堂。

　　再次回到這個熟悉的「界」，景能當即跑到了莉莉安的身旁並蹲下。一次將包括自己的四個人同化進入的他朝著躺在不遠處的林警官擺動了下手掌，星藍色的靈能陣法立刻從地面浮現，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用靈力團消毒後給予肉體與臟器復原。簡直就像台全自動醫療機器般，由此可見少年嫻熟的能力使用技巧。

　　讓昏睡的莉莉安躺在自己的大腿上，手掌在肩膀的四周感應，海藍的光帶很快便分解成絲線進入傷口。令手術權威顏面無存，少年的手法堪稱絕妙，子彈很快便取出，傷勢也在景能的專注下飛速癒合。

　　而一名幼女，正獃獃地注視著這一切。

　　將莉莉安抱在懷中。景能的全身加上疊放在背脊處的雙掌迸發光閃，他眉頭緊鎖，似乎在默念著什麼，同時也在感受著少女的溫度。接著一段時間後他鬆了口氣，便溫柔地將睡美人般的少女放在地面上，星藍色的靈力團甚至還塑形成了一顆枕頭，提供少女充分的休憩品質。

　　隨後，他起身走到林警官的身旁，打量了幾秒鐘。而後，似乎到了良好的時機，他俯身用指尖在警官的額頭中央點了一下，閃耀的光暈立刻擴散，在頭顱內奔竄。少年也在這時完成了工作，重新站起身來。

　　「——拔拔好厲害。」

　　「……？」

　　天真無邪的嗓音令景能重拾記憶。他原先以為終界的效果無法喚回安潔兒的意識，沒想到居然是自己低估了自己。

　　「……當然。」

　　用極其溫柔的嗓音回應幼女。景能便朝著她揮了揮手，幼女周圍的光粒層便霎時間被無形的力量分解，並在聖殿的內部重新匯流成壯觀的星河，美不勝收的景色佔滿了幼女眼中的世界。她愣神地觀賞著這壯觀的景象，直到能量全數流入位於另一端的那個「太陽」。

　　「歡迎回來，安潔兒。」

　　「嗯。安潔兒——也很想拔拔和媽媽喔。」

　　重新看到那純真無瑕的臉蛋，景能心中不免感到一陣欣慰。這是這輩子他第一次慶幸自己能夠擁有這些能力和技能——即便同時肩負著何等高昂代價。

　　「……媽媽和警官哥哥，會沒事的吧？」

　　嘴唇和手指明顯有些發顫的幼女向景能提出疑惑。

　　「她們沒事的。警官的傷勢雖然有點重，但大腦對我來說還在黃金救援期內。所以之後只要靜養幾個禮拜，讓身體重新適應這些新器官就好了。」

　　「嗯，謝謝拔拔。這樣就好……」

　　「安潔兒。那些都不是妳做的，妳不需承擔這種莫須有的罪名。」

　　敏銳的景能很快便看穿了安潔兒此刻心中的糾結情感，他急忙提醒幼女別獨自扛下罪惡感。不過穩重的語調能夠不讓人察覺自己內心的浮動，以致冷漠這詞時常伴隨著自己成長，只有在面對家人時才得以表露些微感觸。

　　「拔拔說的，安潔兒都知道。不過……安娜她其實很善良喔，只是方法錯了而已。但是，她也有可能繼續出來傷害其他人——為了安潔兒。

　　所以，只要安潔兒消失了，安娜就不會為了安潔兒操心，就不會有任何人受傷了，對吧？」

　　「安潔兒……妳在說什——」

　　純真面容上勾起的美好微笑，無聲地制止了景能。

　　「安潔兒——在看到安娜做的事情後，也學會使用了喔！」

　　語氣上揚的幼女面露開朗笑容地張開小小的手掌，自皮表逸散的光粒呼應著手勢懸浮。

　　而景能最清楚——少女正在用最單純的話語，訴說著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妳……」

　　「安潔兒——已經決定了喔。」

　　逸散的光粒數量以成倍的方式增長。

　　當景能意會到那份「真實」時，安潔兒正投以天使般純潔無瑕的稚嫩笑容。

　　「停下！安潔兒，那些都只是惡夢而已，那些都不是真的！」

　　急忙拉住小手的景能在心裡逐漸提升了事態嚴重性。他嘗試以謊言包裝慘劇，幼女卻微微地搖了搖頭。

　　「——說謊壞壞。」

　　一顆小拳頭正中額頭。那是幸福的重量。

　　逸散的光粒數量來到了龐大的規模，在兩人所處的空間創造了耀眼無比且壯闊的星河。於是他們沐浴其中。

　　「停下……安潔兒，拜託……」

　　明明可以不用這樣的。

　　明明還有很多事沒有一起做。

　　明明莉莉安都還沒向妳告別。

　　「剛剛那些閃閃發亮的光會永遠和拔拔在一起吧。那，只要安潔兒變成閃閃發亮的光了，就會永遠在拔拔媽媽身邊，也不會傷害到任何人了，對吧！」

　　銀色美眸訴說著純真無比的理想。

　　是啊，妳永遠都會是我們倆生命中最閃耀的那顆星星——景能埋藏在心中的話語本想脫口而出，卻欲言又止。他知道連自己也沒有辦法阻止她了，就算動用那個堪稱靈能界最強的招式。可最諷刺的是，那個所謂的最強只能拿來造成破壞，無法給予任何治癒。這就是人類的愚蠢之處。

　　最為感慨的，就是自己的終界將會成為女兒的安息之地吧。

　　「剛開始被抓去實驗室的時候，那邊真的好窄好暗，安潔兒覺得好痛，好像都快要裂開了。但，拔拔和媽媽在安娜之後救了安潔兒，還給安潔兒名字。還有家、食物和好多衣服。安潔兒覺得很溫暖，謝謝拔拔和媽媽一直以來的照顧。與拔拔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安潔兒真的……真的覺得很幸褔。所以——你們也一定要幸福喔！」

　　想參與妳的生活。

　　想看著妳一步步成長。

　　想看著妳穿上制服的樣子。

　　想聽聽妳分享在學校發生的瑣事。

　　想要妳在遇上困難時，來找我和莉莉安求助，讓妳知道我們是能夠讓妳依靠的。

　　好想看看妳穿上婚紗的樣子，然後親手把妳交給另一個幸運的孩子，並給予無上的褒獎與祝福。

　　好想在妳擁有自己的生活時，我們能成為妳的支柱和後盾，隨時守候著妳。直到彼此老去，在新世代的邁進下安詳並放心地離別。

　　好像自己曾從一個小窗所窺視到的光景，如同跑馬燈般五彩繽紛地閃爍著。

　　好希望，能夠持續擁抱著這段不屬於自己的記憶。也許在哪個美好的時空，我們能不用以這種方式告別吧。

　　好希望，時空能永遠凝結在這個如此美麗的瞬間。

　　「不可以太快過來找我呦，我會……一直陪在爸爸和媽媽的身邊的。」

　　幼女像是要哭出來那般洋溢著笑容。如果能夠沉醉在那樣美好的夢中，就不須要像現在這樣強忍著淚水了吧。

　　但——夢，總有一天是要醒過來的。

　　流連忘返。埋藏在心中的那個——連這個黃金色的終末之界都無法比擬的，會放射灼傷眼睛的光芒的小小碎片。真希望能夠永遠握著。

　　異常平穩的心情顯得違和。

　　沒錯，他知道這不是終點。在一切時空之流所交匯的遙遠次元，他們終有一天會再次相遇吧——以截然不同的形態。

　　單膝跪地，將幼女緊緊擁入懷中。感受著嬌小的體溫，感受著小小心臟的躍動，也意識到逐漸減少的輕巧重量。

　　明明還有好多好多約好的事情，都沒能一起完成。

　　滿布星點的宙空蒼穹，如此地寬廣。

　　為什麼——偏偏遇見了妳？

　　「——我愛你們。」

　　就這樣。一名幼女微不足道的真摯祈願，就此實現了。

　　少年低頭瞧去，已經沒有剩下什麼了，懷中沒能留下任何東西。但這空虛感卻反常地填補了構成少年的某塊部分。

　　仰望聖殿的天頂，無限寬廣的銀河正重新匯聚成時空長河的形狀。

　　朝上打開手掌，自指間如雨般灑落的光粒，是如此地耀眼，以致於少年差點為之陶醉其中。

　　而他也終於意會到了——原來如此耀眼的東西，一直以來都近在身旁。

　　他就這樣靜靜地，抬頭看著廣闊無垠的星河。

　　銀白色的雲帶橫越了冰冷的宙空，如同絢麗且短暫的煙花，又恰似那一閃而過的光燦彗星。

　　只有一道孤寂的背影，被遺留在了空虛的陽炎聖殿中。

　　而，當光輝褪去後。突然間——

　　「……噗哧。」

　　原先目光低垂的少年，將手掌蓋住額頭和雙眸。

　　「喀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修長結實的身軀倏地後仰，嘴邊洩出一股陰森的氣息。

　　隨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瘋癲且猖狂的詭異笑容當場炸裂。

　　扭曲且極端的陰狠嘴角瘋狂上揚。

　　寂靜莊嚴的廳堂內，肅穆的鐘聲旋即被亮如洪鐘的愉悅笑聲徹底掩蓋。滿盈傲氣的嗓音無限迴盪於金碧輝煌的殿堂，彷彿連靈魂都為之顫抖。

　　沒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情。

　　沒有人了解他此刻的感受。

　　亦沒有人知曉——自那膨大宇宙中滲進的純粹「黑暗」，逐步汙染了神聖的光芒。黃金聖殿的璀璨輝耀在笑聲持續著的期間，也同步著失去其自帶的神性與莊重感。高掛於天頂中央的金煌大鐘表面成為了闇夜的俘虜，屈服於聖殿外侵入的邪影。

　　不過，那些無處生成的黑影來源，究竟是否真的是來自未知的「曲間」，抑或到頭來根本是來自笑聲的中心，已然不得而知。委身於黑暗的那名少年僅僅只是瀕臨崩壞地一笑、而笑、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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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那陣陣聲響的本源，是這世界上最痛苦的笑容。

　　笑吧，為了再次迎接明天。

　　笑吧，為了不再感到難過。

　　笑吧，為了不讓自己因失去重要事物而絕望。

　　笑吧，因為自己是「最強」——是強大的代名詞，亦是此概念的完美化身。

　　所以——笑吧。

　　為了不再失去任何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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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闇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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