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聯盟分部時,已經是隔天下午的事情了。
從正門邁入的那兩道身影間的氣氛,自始至終都浸潤在一陣美好的沉默之中。
心如止水。
心如明鏡。
直到——莉莉安來到位於地下室的審訊室那瞬間。
***
「——蓮?」
啞口無言的莉莉安就這樣如雕像般獃獃站在原地。
見莉莉安腦袋當場陷入當機的艾麗森,正坐在鐵桌前的椅子上。嚴峻到眉頭深鎖的面容似乎不打算迴避那個坐在自己對面的嫌疑犯,翠綠美眸與那頭殷紅短髮下的憔悴眼神正面對上,而對方只不過是朝莉莉安勉強擠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嗨……莉莉安。從那次之後就沒再見面了呢。」
「事情就是這樣。」
作為一名分部長實在不該在工作內容套入私情,於是艾麗森勉為其難選擇了一個折衷的方案。茶褐色捲髮被輕柔撩動,美麗成熟的部長在將髮絲撥到耳際後的同時——毫無情感地宣告道。
「我們的高中同班同學——路卡斯,正是這次事件的主謀,也是新興組織『冥河幫』的首腦。而作為他青梅竹馬的蓮小姐,利用了奧斯朋企業財務長秘書的職權,洩漏了商業機密與重要情報給不法份子,擔任雙面間諜。這也完美解釋了為何冥河幫的行動總是處於如此湊巧的時機。」
「為……為什麼——妳要——」
「——因為我無法放下他不管。」
有著沉重黑眼圈,身披聯盟專用上衣的嬌小紅髮少女,在兩人對面的椅子上默默搖了搖頭。繚繞於唇邊的嘆息夾帶著些許無奈和不捨,卻唯獨沒有絲毫後悔。
「經歷了那種悲劇的他……認為自己不該一輩子選擇逃避。那樣賭上整個人生也要選擇復仇的他,我無法置之不理。只要那是他所追求的,我就會竭盡全力協助他——」
「……僅管那可能是一昧的暴行嗎?」
垂首的莉莉安向著名為蓮的少女提出低沉的質問,顫抖的嗓音揭示她此刻仍不願接受此事實的心態。而對方在聽見少女對於無法接受的「正義」所提出的批判後,只是露出了對一切釋然的淡薄淺笑。
「被暴行蹂躪,被本質為自私的暴行給奪走一切的他——才是那個最有資格談論的人。」
***
那本該是個再稀鬆平常不過的早晨。
「話說啊……路路。大學的申請資料都準備好了嗎?家長群組昨晚有在討論喔,為了選填志願的策略互相爭論個沒完沒了呢。」
「早就弄好了啦。之後確認通知單下來後會在請妳簽名的。說到底——難道那個昨晚徹夜響個不停的,就是媽媽妳和其他家長的談話聲嗎?也太誇張了吧。我今天模擬考的成績很可能因為睡眠品質受到干擾而差強人意喔。」
「啊啊——抱歉啊路路。媽媽道歉就是了啦,別因此討厭媽媽呦。」
「我也知道媽媽獨自養我很辛苦,所以我才不會那樣……就小小抱怨一下而已。不要朝著我擺那種表情啦……」
「哎呀。路路的女性偏好難道是成熟型的嗎?真是可愛啊。」
「不要再捉弄我了啦,好好開車。」
「嘻嘻嘻,好的好的。」
一輛有著珍珠紅烤漆的小轎車內,位於駕駛座的美麗女性侃侃而談,並不時朝著副駕駛座上的少年祭出溫柔的笑靨。那少年在女人的成熟魅力面前完全無法招架,只能在強制轉移女性的注意力後冗自望向車窗外。
上午的海灣市街道絡繹不絕。兩人所在的紅色小轎車駛過壅塞的碧藍大道,滑順地開上位於街口彼端的交流道,來到了縱橫市區的高速道路。
若要自家中送心肝寶貝上學的話,相對方位處於市區另一頭的星陽高中——透過架設於市區幹道之上的快速道路避開底下壅塞的車流,才實屬爭取時間的上策。
不過在那之前,他們還得先去某個地方。
「對了。昨天你陪蓮一起去市立醫院探望菊小姐了吧。情況還好嗎?」
「醫生說動過手術後沒有大礙,只要在醫院靜養幾周就能出院了。加上蓮他們家似乎有種特殊的保險貼補了手術費用,生活上至少不至於陷入困頓。」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呢。」
同為單親家庭。女人在聽到佳訊後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接著,她似乎又想起了某個對於少年來說十分敏感的話題,偷偷勾起了不懷好意的暗笑。
「菊女士昨晚也跟我通話了,一上來就對你讚譽有加呢!還說了像是『如果路路這種好男孩能夠成為我的女婿,那我也沒有任何遺憾或擔憂,能夠安心離開了』之類的話喔。真不虧是我的路路啊——媽媽我等一下順便接上蓮的時候也要好好向她誇耀一番——」
「不准!等一下蓮上車的時候拜託將談話音量降到三十分貝以下!還有別談論有關擅自把我們湊作堆的事,我和她就真的只是很好的朋友罷了!」
「哎呀呀,害羞的路路還真是少見呢。從小到大都膩在一起,看來蓮小姐實在非常具有魅力啊。」
「妳這完全是天大的誤會!別不講道理擅自斷定!」
義正嚴詞地宣告的少年,和滿臉喜悅的女人所乘的車輛,正向著名為蓮的女孩的家中奔馳而去。誠如兩人方才的話題,母親在醫院靜養的蓮仍然需要就學,自己又與她相依為命,作為自小玩伴的家庭並了解那種困境的路卡斯一家,在高中階段由於學校距離遙遠,路卡斯就主動提出每日順帶接上蓮前往高中的建議。媽媽對於兒子的貼心感到自豪,菊女士也發自內心感謝著少年,同時也有了將自己女兒託付給他的念頭。雖說當事人未必懷有那種過於踰矩的想法就是了。
對於這份美好的姻緣,作為一名媽媽的這名紅髮女士,是發自內心深處湧起欣慰的情感的。
對於這個曾犯下過錯的自己。
對於曾一意孤行,摧毀了一個家庭的自己。
對於曾飢渴如狼,試圖尋求從忙碌的丈夫上得不到的男人的慰藉,而遺棄了一名男孩的自己。
對於曾鑄下如此大錯的自己,早已知曉這可是種無法饒恕或挽回的罪孽的她,朝著坐在身邊的少年,一改先前的逗趣語調——氣息下沉並語重心長的開口了。
「路路……媽媽我啊。曾經做出了非常壞的事情喔。」
「?」
「所以——如果你真的愛上了某個人,並選擇了承擔下某個幸福的重擔,就要負責到底。千萬不能因為一時的迷茫消聲匿跡,因而拋棄了無辜的生命……」
「——妳在說什麼?」
前所未有的堅定語調迸出,女人的沉重語氣頓時停下。
「媽媽在我眼中,一直是個負責任的、秉持著『正義』的堅強女性喔。所以——我會以妳為榜樣,並總有一天遠遠超越妳。成為比妳更加強大的——貫徹這份溫柔的『正義』的人。」
「——」
被兒子的凜然氣勢壓制到啞口無言的女人,彷彿將一切釋然地,淺淺地笑了。
「這樣啊……」
往朔的回憶,將少年與某位「黑髮少年」的身影——重疊了。
「媽媽我啊——很期待喔。」
媽媽的那抹淺笑是如此地優美、滄桑、悲悽,卻又洋溢著無人可比擬的溫柔。以致於路卡斯眼中的世界——在那一瞬刻間為之凝結。
同時現在的他,將不會得知未來的他——將會願意付出何等慘痛代價,只為再次見到這份笑容。
沉浸於美好時光裡的車內的兩人,絲毫沒注意到那個從高架橋旁竄出的漆黑身影。
於是——天地翻覆。
***
純粹的混沌與邪惡降臨。
搖曳的火光和轟響迸現。
那是一隻龐大的熾焱巨蛇。
巴西利斯克。作為在希臘和歐洲傳說裡被冠為蛇類之王的牠,蜿蜒如龍的滾燙胴體在柏油路上匍匐爬竄。頭上戴著一頂火焰皇冠,挺直蛇身俯視高架橋上翻覆的車輛,以及被牠渾身熱焰灼烤而黏稠的路面,王者之蛇朝著被困在傾倒車內的路卡斯吼出尖銳的咆叫。
那高分貝且沁入骨髓的邪性音調,無異是隻墮落的魔物。是危害著這超能社會已久的,被稱為靈魔的怪物。全身瘋狂分泌汗水,卡在翻覆的座椅內的路卡斯——只能無助必看著火焰怪蛇的吐息瞄準自己,炫目的光芒遮蔽了世界。
彷彿置身地獄般的錯覺。
不,絕非錯覺。現在在自己眼前上演的,無疑是真正的地獄。視野掃過一旁也在試圖脫困,並同時不斷說著「我們能獲救的」之類的話安慰自己的媽媽。以及那些其他同樣遇襲的車輛,群眾們此起彼落的哀號聲與慘叫聲,火焰分解著金屬車體的劈啪聲於耳邊縈繞。歷歷在目的景象深深地烙印進了少年的腦海內。
懷著這份絕望,少年閉起雙眼,安然地接受灼熱吐息的到來。
星藍之火橫越天際。
與思緒一同炸開的光芒自車體上空掠過,將巨蛇的身軀當場打穿。
深藍色的血液如湧泉般爆裂後淌落,巴西利斯克細長頭顱上的火焰王冠不斷閃動,充斥野性的金黃瞬膜憎惡地轉向那個自天際彼端現身的存在,並形似怒斥地向對方厲聲咆嘯。
戰火燃起。
趁著那個從天而降的「盔甲」俯衝而下,並與烈焰王蛇展開殊死搏鬥的同時。路卡斯感受著英雄與魔物每次交手所引發的路面震盪,每次於不遠處迸發炸裂的衝擊炎波蒸騰空氣。少年拚死掙扎,費盡全力將右腳抽出,重重落到了擋風玻璃碎片遍布的地面。
絲毫不在乎自己的手掌被什麼東西劃傷,不斷冒出灼熱的液體,少年在與搏鬥並行的同時繞行至駕駛座的那側,試圖由外側將媽媽從溫度不斷上升的車內拉出。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不容易硬生生將變形的車門掰開,形成有利自己救援的角度。少年即便在眼見油箱處似乎逐漸膨脹與漏出火苗,仍不斷扯著喉嚨朝蒼天怒吼,寧願榨乾身體上的每滴汗水或流乾鮮血,也要將母親救出。但似乎徒勞無功,女人的身體依然深陷變形的座位內。
「沒關係的,路路……你快走……」
「——絕不!」
星藍雷射與紅蓮之炎相互交纏,掀起了黏稠的路面碎塊。身披月光般銀輝的電鍍盔甲——海灣國首席英雄【銀河武裝】藉由密布背上的微型金屬噴嘴,騰空而起,著手進行史上最大規模的蓄力。
恍若自銀河降臨的燦爛彗星般,【銀河武裝】的手臂砲孔末端於一片紅蓮之海中傲然生輝。它的存在,它的光芒,它的姿態——正如那滅絕了萬千物種的星河之彗光,堂而皇之地宣告破滅的終結。
空間被撕扯。
半徑三公里內的任何人,都無法不目睹這自地平線升起的光輝。事後還曾有研究證明——海灣市的天際線在那天因為這一擊,而整整十個小時沒有雲海的遮蔽,甚至連朵細雲都未曾瞥見。
【銀河武裝】安然降臨。
見到靈魔的焦黑身軀如塵土般隨風消逝,盔甲的鏡面頭盔沒有任何波動。首席英雄的威武氣場令路卡斯獃站了幾秒,在其邁向那個鄰近不遠,同樣在這波怪物襲擊中遭殃的黑色豪華轎車時,少年才終於跨出步伐,飛奔向那個離自己而去的英雄,試圖尋求擁有力量之人的救援。
「【銀河武裝】先生!我媽媽——她被困在那輛車內了,拜託你救救……」
「——別吵。」
「……」
好不容易跑到【銀河武裝】身旁,慌張失措地指向那個冒火的翻覆車輛的路卡斯,卻遭到了圓潤頭盔裡飄出的嗓音凜然拒絕。
「什——你不是英雄嗎?英雄不是救該拯救無助的——」
「我現在要忙。滾開,臭老百姓。等我忙完再說。」
毫無情感的語調與那冰冷色調的盔甲,在此刻竟如此地契合。
眼睜睜看著【銀河武裝】將尚未翻覆,只不過車漆有些磨損的高級轎車的車門小心翼翼地拉開,並將一名有著政客嘴臉的西裝男子,畢恭畢敬地請下車。啊,原來是這樣啊。路卡斯心想。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不久前勝選的海灣市長。關於他在過去的政治生涯似乎有不少貪污及外遇的醜聞,但在一連串的公關操作後總能全身而退。
「這……這算什麼啊……」
已經幻滅了。
雙腿疲軟,理性在靈魂深處高吼著不願墮落。對於職業英雄該有的情操,對於一份不應該屈服於惡勢力下的「正義」徹底絕望了的少年,獃獃地看著西裝男子還滿腹不甘地斥責自己的其他護衛們,為何多加沒注意路況,害自己的行程上出現延宕該如何弭補,對滿臉委屈的手下們嚴厲飆罵——而一旁的首席英雄還好似把自己當空氣般,無動於衷注視著這一切時——轉頭跑開了。
「——算什麼英雄啊!」
冗自高吼,少年決定不再依靠如此墮落的力量,欲想在最後靠自己嘗試救出母親時——燦爛的火焰之花也隨之綻放。
少年被那陣強勁的熱焰吹飛,在滾燙的瀝青地面翻了好幾圈後,才終於重拾力氣勉強挺起身。
然而——他始終不願意繼續讓自己站起,不過是獃獃癱坐在原地。
渾身發顫的身軀正如那搖曳的火星。在蓮色爆焰的映照下,匍匐於路面的黑夜般的剪影湧出邪氣,壟罩了那無力的背影。
那漫天飛舞的花火,正如同母親最為鍾愛的鳳凰花般,如此地耀眼。那自一片火海中躍起的熾熱之羽,猶如從死氣沉沉的灰燼裡浴火重生,展翅翱翔的的鳳凰般,絢麗的姿態想必將連同著身披的光彩照耀大地吧。沖天而起的火柱無處彰顯霸氣威儀,那是一種極致且震撼的美,
火鳳凰的晶瑩鍛羽燃燒著振動,如晚霞般渲染著悲劇的天空。
迴盪塵世的嘹亮鳳鳴聲,恰似曾於耳畔繚繞的,母親那溫柔至極的話語。
而在認知到自己被世界徹底孤立的那瞬間——他作為一名「少年」的珍貴時光也隨之凋零。
***
「諾頓.奧斯朋操控集團龐大的金流,接著透過賄選幫助願意和他配合的議長取得勝利,再操縱其意願,讓奧斯朋企業能搶下政府標案或通過對企業有利的法條。他已經這樣做長達好幾年了。被『IHA』救出的那些孩子,亦是奧斯朋本人為了扳倒那個合眾國的——【特雷斯家族】的其一計畫。
路卡斯在找我尋求幫助前,就曾誤入歧途。雖說成功激活了他的超能迴路,但沒能救出其他人。似乎有個叫『教官』的男人在,而當時的他還並不熟悉能力。所以,後來血洗了整個研究設施的,是——」
「連名字都沒有,被稱為『99』號的女孩。」
站在單面鏡外的景能,透過擴音器讓審訊室內的眾人也能夠聽見。凜然的語調毫無感情可言,亦正是這份冷漠令蓮沒能意識到少年口中的女孩,究竟在他的心中佔據著何等舉足輕重的地位。她只能疑惑地看著與自己在同個空間內的艾麗森和莉莉安兩人,各自露出沉重與充斥悔恨的負面神情。
「我能夠信任妳提供的資訊嗎?蓮?」
艾麗森在放下沉重的心境後重新提問。畢竟蓮所提供的資訊對於「IHA」來說有著十足的進展,聯盟接續的任何行動如要建立在此些情報之上,就無可避免其的可信度。雖說艾麗森無從驗證蓮說的——有關冥河幫的機密,但關於奧斯朋企業的資訊方面,目前都與聯盟自己掌握的情資相差無幾。
「——如果妳真的夠了解我的話。就知道我沒有任何理由在妳們兩個面前撒謊。」
「「……」」
位於紅髮少女彼端的兩名少女紛紛陷入沉默。而這時,反而是身處空間外的景能,透過了麥克風向座位上的陌生少女提問。
「我大致了解了。確實,部長。蓮小姐的證詞與我個人所掌握的資訊並沒有明顯的出入,頂多是帶點個人情感導致觀點偏頗罷了,真實性無庸置疑。
所以,蓮小姐。妳能夠告訴我們——這個『路卡斯』的下一步行動嗎?」
「——」
陷入幾秒呆滯的蓮露出了純真女孩會有的那種可愛疑惑表情。接著,她在終於理解了景能的用意後微微一笑。輕輕勾起的嘴角沒有半點邪惡的成分,只不過是些戲謔的元素。
「我聽說了,伊景能先生。過去被稱為『最強罪犯』的你——和路卡斯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對吧?」
「部長和妳說的?」
「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我和你說了路卡斯接下來會去哪裡、又要做些什麼的話——你會怎麼處置他?」
「不肯透露嗎……好吧。我就直說了——我會『當場殺了他』。」
「景——!?」
莉莉安一個回神。她連忙望向那個聲音的來源,卻只見到一面模糊的玻璃障壁。
而在障壁外的存在——似乎正在漸漸回到那個過去莉莉安不熟悉的樣子。渾身戰慄的她開始擔憂起如果蓮執意不透露路卡斯的去向到底,景能會不會像對付普通罪犯般動用暴力折磨、虐待、凌遲,直到對方氣數已盡才肯留下一條小命。如果那種事情真的發生了,自己真的有辦法阻止他嗎?不過——彷彿要否定掉莉莉安的一切妄加揣測,景能重新開口了——以一種熟悉的溫潤語調。
莉莉安甚至能夠感受到,景能正在竭盡全力讓自己心中的理性大於野性。這也難怪。畢竟莉莉安最了解了,紳士的他是不會輕易對手無寸鐵的女性動手的,除非有萬不得已的原因。
「讓我猜猜——他打算在接下來的『英雄祭』上,在奧斯朋以首席英雄身分上台時將其擊殺。畢竟那是他少數會公開露面的場合。而礙於盔甲的不便性,有高機率在進行演說時,他並不會將盔甲裝備在身。
而那——正是完美的獵殺時刻。」
「你究竟——做了多少調查?為什麼能夠完全預料他的想法……」
「一心想要復仇的人內心在想些什麼,我最清楚不過了。加上那傢伙在至今以來的行動裡,矛頭都對準著奧斯朋,只要有點耐心歸納資訊並加以推導,我想任何一個有點智商的人都會同意——在盛大的英雄祭下手是個再完美不過的舞台吧。」
細膩的言語間彷彿在嘲弄著其他多數人的單一思維。對於所有沒能推斷出路卡斯下一步的人,他僅僅透過這理性的方式闡述思路,並接著——給予一個人難得的稱讚。
「所以——艾麗森。妳正是和我一樣預料到了這點,於是匆忙地取消了英雄祭吧。」
被景能從審訊室外點名的艾麗森,額頭冒下幾滴冷汗。即便如此,被「最強」揭穿用意的她,仍舊保持著一名分部長的威嚴及氣勢,以沉著的口吻回應景能的質問。
那是在中央公園事件過後沒多久,「IHA」突然在粉絲團宣布今年的「英雄祭」將無限期停辦的消息。眾多網友紛紛開始了爭論,不過輿論多數都將原因歸咎在近期喪失了許多人才,與襲擊事件層出不窮導致聯盟士氣低落等。
當然,若問真正的理由,即是——
「我不能同意,因為那會讓莉莉安再次落淚。我不允許好友在承擔了女兒離世的悲傷後,還要被迫接受和曾經要好的同學對立。更何況在她眼前殺害。」
「——」
果不其然,景能在談到有關莉莉安的事情時都顯得特別謹慎。想必他內心最柔軟的那塊此刻正在極力挽回他最後的一絲理性,不難想像他在「最終可能和莉莉安對立」這個可能性上做了多少心理準備。心理素質果然十分強大啊,真不虧是曾被稱為「最強」的存在。艾麗森感嘆著。即便是早就被從排行榜上剔除的他,現在依然作為坐鎮全球頂峰這點是無庸置疑的。擔任分部長的自己在近期的高效率行動中都看在眼裡,正是這些貢獻讓艾麗森對他有著異於罪犯的對待,甚至不遺餘力幫助兩人貼近距離,就純粹為了閨密的幸福。那些繁複的行政程序若是沒有艾麗森的協助,想必事態將陷入不斷輪迴的窘境吧。
當然,最強之所以是最強,皆全因身心靈都是破格程度的強大。
「莉莉安,我想和妳聊聊。方便和我到會議廳嗎?」
「嗚咿!?痾——抱歉,當然!」
天然呆的莉莉安在迷失於內心茫然時又再次被提名,因而頓時爆出可愛無比的小小慘叫,還因為自己的尷尬與恥態而羞紅了臉,便連忙跑出外頭——即便這裡都是些她再熟悉不過的熟人。
而在莉莉安朝著景能飛奔而出後,艾麗森便大大嘆了口氣,重新將目光投向對面。卻看到那個平時沉默寡言的蓮竟一臉饒富趣味地,盯著莉莉安方才消失的方向。
「那兩人真的不是情侶嗎?從沒見過莉莉安露出那種表情過呢……」
那純粹是所謂的「發情」啦。艾麗森不禁在內心吐槽,差點破口而出,但最終還是成功及時堵住自己的嘴。
「——『還』不是。」
艾麗森對蓮回以一種完全能用「愉悅」一詞形容的詭魅笑容,令那名生性單純的紅髮少女不禁黯然失色,差點沒嚇出尿來——如果是不熟悉艾麗森的人八成會有如此反應吧,在見到那樣恐怖的表情後。和成熟大姊姊的形象天差地遠。蓮之所以能夠當場把持住,莫過於身為高中同學,這種表情在那段時光裡層出不窮,純粹是艾麗森在步入職場後又將其鍛練地更加極端罷了。以至於久違見到的蓮有些心驚膽戰,依然不知道眼前的美人在內心打著什麼殘酷的算盤而已。
「這樣啊,看來艾麗森妳——都規畫好了呢。和高中完全沒變,妳總是能提前洞悉一切啊。剛剛受到那個人的批判也是——都在計畫內吧。」
「當然,我可不是被區區『最強』威逼就會敗下風的女人!那傢伙的弱點我也掌握了不少,若是真心要開戰——我也是有不少勝算的。不過倒是不會演變到那種地步就是了。」
「莉莉也一樣——還是那樣地溫柔呢。不過作為一個英雄似乎過於善良且耀眼,也難怪路卡斯他會那樣了。」
蓮在這時露出了一抹略帶自嘲的苦澀笑容。而那種笑容——艾麗森似乎最近在哪看過。
快想起來,快強迫自己想起來,究竟是在哪——艾麗森微微皺起眉頭,超乎常人的腦袋開始高速運轉,在記憶之海中大海撈針。而最後——她鎖定了一名金髮少女。
若要認真說的話——在那名少女初次踏入分部的那天——全場只有敏銳的艾麗森注意到了那名少女臉上的細微表情。那人明顯是經過訓練的,埋藏自身情感以維繫大局,個人的那種枝微末節情緒絕不能牽動任務或版圖,否則後果甚大。艾麗森篤定自己絕對看過那樣的表情。
克蘿伊。
光在初次見面的那天,艾麗森在就「某方面」來說——已經比伊景能更熟悉他自己的妹妹了。
全因為,他至始至終——都懷著「家人」的情感。也正是此一情感,替克蘿伊掩蓋了內心的那份悸動和真實。
而艾麗森理所當然全看在眼裡。
「蓮……難不成路卡斯他——」
內心最不願對上的那個答案呼之欲出。
「沒錯,艾麗森,正是聰明的妳所想的那樣,不需要繼續否定自己了。」
隨後,蓮露出了艾麗森這輩子看過——最痛苦的笑容。
那是某種早就知道答案,卻還終究不肯直面的笑容。
那是某種窮盡一生追求卻徒勞無功的笑容。
「莉莉安——正是路卡斯他的初戀喔。」
那是類似於戀情之花凋落的笑容。
當一切揭曉之時,艾麗森正悔恨著為何不早點相信自己的直覺。早在高中階段就開始懷疑的,早在那段黃金歲月就已經在暗中察覺的——那名少年竭盡全力掩藏,卻依舊在自己眼下露出馬腳的,如同面具般虛偽的——最「真實」的心意。
所以——蓮是個在知道這一切的情況下——在知道自己青梅竹馬真正的心意的情況下——還選擇賭上自己的人生,只為了幫助自己最喜歡的男生的——世間最大的蠢蛋嗎?
看著他實踐自己的理想,貫徹那極端的正義,對這少女來說正是無上的幸福。不管他究竟注視著何方,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在乎自己,不管那道路究竟通向何方。黑暗、暴力、墮落,徘徊於永遠輪迴的悲劇中無法自拔。作為陪伴他沉淪其中,一同委身地獄深淵的女孩,想必對蓮來說正是種無可比擬的救贖與歸屬吧。已經不能再扭曲了,這正是種無私卻又自私無比的,偏激至極的愛戀。
艾麗森從沒見過如此極端卻又如此卑微不堪的矛盾情感。
所以——
「蓮……妳這個天字第一號大笨蛋。」
***
莉莉安和景能來到會議室時,羽宮和玲奈早就在這裡待命了。
一問之下才知道,是艾麗森說有要事讓他們集合,先到會議室稍待片刻。於是景能也打消了原先的念頭,試圖揣摩這部長葫蘆裡究竟賣得是什麼藥。
而,在兩人到場的不久後——艾麗森也從審訊室過來了。
寬敞且奢華的會議室。久違的會談令回憶湧現。他們曾如何在此嬉鬧,在此創造了那些回憶,究竟在認識彼此後共同度過了那些事情。過往的追憶歷歷在目,但現實卻不允許他們駐足此處。宏亮的嗓音很快便將眾人的思緒拽回表層。
「雖然說英雄祭已經取消,但實際上——『IHA』有個秘密條款。」
艾麗森語重心長地站在眾人的中心娓娓道來,視線雖四處移動,核心軌跡卻從沒離開過那名金髮的少年。
簡直就像是刻意說給他聽似的。
「若是讓同意票數超過國內英雄人數的一半,且前三名英雄裡至少需有一人贊成——才能如期恢復舉行。」
耳垂抽動。那名「最強」顯然有了些微反應。而另外幾名位於此會議廳內的英雄們議論紛紛,佇足中樞的艾麗森則是興味盎然地欣賞著所有人各自對於這條款的反應。
「我不同意。」作為海灣國英雄第二把交椅的中村羽宮,在一陣思考後投出反對票。「放任冥河幫不管如期舉行,簡直就像把民眾放在戰場,實屬不智之舉。我們明明知道敵人會來,還放任目標給對方殺?實在太蠢了。」
顯然這人並沒有站在每人的角度綜觀全局啊。艾麗森想著,果然「最強」的思維和普通人有著根本性的差異。作為英雄的羽宮自然會將民眾的安危放在第一位,這也無可厚非。景能肯定也了解這點,才沒像過往一樣當場回嘴吧。這就是有沒有經過「俯瞰」的差異。
「【銀河武裝】已回報說今晚就會回國重任崗位,這次投票活動我會另行提醒他。」視線再次「不經意」地轉向景能那方,艾麗森貌似是想特別強調這點。「所以,關鍵的票數落在你身上,莉莉——」
「……我反對。」
那陣微弱的聲音幾乎是勉強擠出來的。
所有人的視線聚集在自己的身上,令臉頰發燙。但——震盪著喉嚨,莉莉安還是鼓起勇氣開口了。
「能多加避免的衝突……就不該重蹈覆轍。既然都知道對方的意圖了,那——不將民眾們的性命放在天秤上賭運氣,而是在冷靜下來之後好好商討方案,擬定出類似『布下誘餌』的行動,也不嘗是種方法……」
「——我會出手,所以民眾的安危不用擔心,我在此親自和妳們擔保。而我的話語究竟蘊含多少可信度和重量——親眼見證並和我參與過好幾次行動的你們,比別人再清楚不過了吧?」
黃金雙瞳的奢華氣息已然成為了內斂殺氣的鋒刃。尖銳的眼神首當其衝射穿了莉莉安。
「所以——民眾並不是能夠拿來逃避衝突的藉口,莉莉安。我就直白說了。身為一名英雄——作為一名母親,妳難道沒有任何感覺嗎?只是放任那傢伙在外頭跑?」
「景能……不是的……」
「——難道我說錯了嗎?」
景能的語氣越來越激動,甚至來到了讓艾麗森渾身繃緊的狀態。畢竟這傢伙要是丟失了那殘存的一絲理性,整個海灣國從世界地圖上瞬間消失也一點都不奇怪。懷著這樣的恐懼,艾麗森將一切希望放在了莉莉安肩上,暗自祈禱眼眶快迸出熱淚的她至少能夠挽回少年片刻的理智。因為這並不是外人能夠干預的事態,看到那兩尊成對的情侶檔雕像便昭然若揭。
「作為父母的我們,作為那孩子的父母的我們——沒能拯救任何重要事物的我們,難道不該竭盡全力弭補那份錯誤嗎?」
「不是的,景能。你明明拯救了數百萬個家庭,你明明是個不被世人承認的——無名的英雄……」
「啊啊——沒錯,就是這個。」
狂傲且瘋癲的笑容再次浮現。
「拯救了上百萬人卻唯獨救不回女兒的我,還真是偉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完全壞掉了。
「哈哈哈——那麼就這樣吧,高尚的英雄們。你們這一群不懂得變通的固執傢伙就盡管死守著那份理想,然後由我親自見證屬於正義的末路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伴隨著令人為之屏息的猖狂笑聲,所有人被那瀰漫室內的邪氣牢牢地鎖在原地。直到少年的身影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會議廳,眾人才終於得以脫身。
「那傢伙……到底有什麼毛病——」
「莉莉安!」
正當羽宮獨自抱怨著景能的迷惑行為時,他身旁的玲奈看見了一道飛竄而出的倩麗黑影。她本前腳跨出欲要追上,卻只見分部長對她搖了搖頭,於是【玫瑰】也只能作罷。
難以言喻的沉重,支配了寂靜的空間。
***
那是條分部建築內,燈光屬一屬二黯淡的狹窄長廊。
本是規劃用於逃生的備用路線,理所當然要空無一物,現在卻多了一道徬徨於黑暗中的身影。
往昔的閃耀已蕩然無存。這名過去作為最強罪犯的男人,身上已然遍尋不著昔日那狂放不羈的自大氣息。現在的他和「最強」已經扯不上任何關係,方才於會議室內的暴走情緒彷彿被吞入黑洞般消聲匿跡。少年淪為無盡黑暗下的罪惡產物,不斷邁向標示著「EXIT」出口的另一頭。
那是條永無止盡的黑暗長廊,作為密道沒有任何電力措施,光源僅剩下那個來自少年背後——高掛於門廊上的閃綠標示。電子燈映出了他那孤獨的背影,那還曾是個被冠為「最強」之名的男人的剪影,此刻已墮落成了失魂落魄的亡靈。徬徨於光與闇的狹縫,連自己的去向都遍尋不著。
沒有任何期望。
沒有任何祈願。
沒有任何追求。
少年僅僅只是頭也不回地投身於無盡黑暗之中。
僅此而已。
本該僅此而已,但——
「——景能!」
出乎了少年的預料,一名少女推開了金屬門從背後追上了自己。美妙的喘息聲和那起伏的胸口,他內心真誠希望自己能夠再次擁抱她,跟她說一切都沒事的,固執又死板的其實到頭來一直都是自己。但現在不能這樣做,唯有現在不行。
於是他停下了腳步,卻仍舊面向黑暗。
「莉莉安,為何不幫【香橙】復仇?」
景能在這時轉動了那憔悴的臉龐,蒼白的側臉在逃生燈的映照下如果看在常人眼中,那姿態與氣息定無異於活死人吧。但莉莉安非但沒嫌棄自己,還認真傾聽自己的一切訴求。罪惡感湧上心頭,嘴唇卻好似不聽使喚地繼續逞強,扮著黑臉。
「妳明明知道只要和我說一聲,我就會替妳動手。不需弄髒妳的手,妳也不需承擔那份罪惡感。她對妳來說是個重要的人吧?但妳選擇保持沉默,我想知道理由。」
「景能……你的非凡力量應該用來實踐自身的理想,而不是拿來復仇。」
「到現在還想教我做事,和我談論大道理嗎?稚嫩的英雄?」
蛻變的嗓音,象徵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自己曾迷戀的那個「他」。少年於這聲譴責般的輕笑後垂下了頭,愴然若失地盯著那雙空虛的手掌,那個在那時沒能留住任何東西的手掌,緩緩開口:
「即便這是被世界稱為『最強』的力量。但如果連所愛之人都無法拯救——那這份『強大』……究竟還剩下什麼價值?」
那聲音是多麼遙遠,那控訴是多麼孤獨。緊抿雙唇,力道大到都快咬出血來。莉莉安明確地知道景能此刻所追求之物,也正因為過於了解他接下來將步上何種不同於過往,那種遍布荊棘且崎嶇不堪的道路,她才必須阻止他繼續前進。在這裡,現在。
對於景能的控訴,她無以反駁,於是只能誠實地闡述自身想法。
「我想讓你知道,我永遠不會原諒路卡斯的行為。但——『原諒』和『拯救』是兩回事!身為一名英雄就應該拯救他人,無論那個人是惡是善。我想讓路卡斯活下來好好贖罪,因為……他的那些暴行——全都是因為無可避免的悲劇造成的,他本來不會是那樣的人!」
「原來如此,這就是妳所謂的『正義』嗎?」
浸潤於一片黑暗的少年終於願意轉過身,直面自己。於是凜冽卻堅定的語調再次迸發,莉莉安已經竭盡全力不讓話語間滲入個人的情感了。
「伊景能,復仇是絕對不可能成為正義的!」
前所未有的高吼顯然是種失敗的計策,少年也顯然沒有要走回頭路的意思,反而更加無悔地身陷闇淵。他隨意擺弄著手掌,像是將少女的一番心意如同擾人的飛蟲般驅散。
「很遺憾,我從來就不奢望成為什麼『正義的象徵』,那種夢幻又理想主義到堪稱愚蠢的東西本來不是我所冀求的,妳太過天真了。看來妳完全不了解我啊,【神風天使】。我所秉持著的只有理想,只有自己訂定的準則。人類一旦盲目地追求或信仰某種事物,那豈不與使靈魂墮落無異?」
「正義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因人而異的!我相信……景能你的心中也一定仍有著屬於你的『正義』。你的正義——就是你的溫柔和善良,造就你的『正義』的絕對不會是復仇!是那樣的你鞭策著我、陪伴著我、指引著我。我正是如此地相信著,才能夠走到今天的!現在你卻要隨便變個臉,然後告訴我那些都是虛偽的嗎?自始至終都只是在愚弄著我嗎?不——我絕不接受!」
「已經無法辯論了。妳真的有充分理解我的立場和論點嗎?」
無情斥責莉莉安的邏輯漏洞,與溫柔一詞完全相悖的漠視神情正冷眼相待著滿腔怒火的少女。少女所一意孤行追求的、所憧憬的、所迷戀的身影已然死去,留在這裡的儼然只是具空殼,是少女遍尋已久的縹緲影子罷了。認知到這點的瞬間,莉莉安心中的最後一根稻草也被隨之壓垮。哽咽著掰開嘴唇,純真善良的少女開始了最後的嘗試。
「作為一名稱職的英雄……應該拯救人們……包括那些徬徨在罪惡與良知間的罪人。所以我希望自己有天……能夠成為有力量拯救所有人的存在——沒有人會被捨棄的。」
抽噎的臉龐即便經歷了少年的這番無情斥責,依舊堅定且美麗無比。那閃耀的血紅美瞳好似就快要戳破自己的「包裝」,貫穿虛偽的假象——但少年在心頭為之一緊的最後關頭,抽身拉回了理智。
「如果景能你真的那麼想要殺了路卡斯的話……就要做好和我作對的準備。」
少女猶如威脅自己一般,開口了。
啊……就是這個。
自己一直追尋的,就是這個吧。
既然如此的話。既然都已經下定決心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的話——就沒有任何留戀了。
從今以後——就做回陌生人吧。
『那樣的話,在親手殺了妳的時候——也比較不會那麼痛苦吧。』
似乎在內心盡頭的那片混沌裡,有個黑暗的聲音這麼說了。
「拜託……景能。我不想和你變成敵人……我不想對你出手……」
「——噗哧。」
「……?」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掉我的大牙了。妳現在是在向我求情嗎?身為英雄的崇高的妳?別笑死人了!」
「不是的……拜託你聽我說……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呢!?」
莉莉安頹喪且無力地搖了搖頭,與生俱來的美貌因悲痛而扭曲。難以抑制情緒的她所發出的哽咽般的、有些發顫的質問,已經形同於淒厲的哭訴了。
「太過天真了!戰場上可沒有什麼寬恕或憐憫,有的只有不斷的重蹈覆轍和無盡揮灑的鮮血!既然選擇與我走向不同的道路,與我的軌跡相斥,與我的理想衝撞。那麼——回答我,【神風天使】——強大又威武的英雄啊!妳是否做好了與『世界最強』為敵的覺悟!?」
「景能……」
面對著高聲訊問的景能,莉莉安無力地再次垂下頭,無法進行任何反駁或回擊。曾經在魔物及強敵面前揮舞紫晶長槍的霸氣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無論是因疲憊落下的雙肩,抑或是那獃獃注視著地面的渙散美眸,根本毫無任何英勇的痕跡留存。
看到莉莉安那不同於往昔的悲慘模樣,景能的心也如同萬針扎入般刺痛,但在莉莉安面前的他卻不能表露任何顯著的情感。這還真是件諷刺的矛盾。明明昨日在天臺相擁的兩人是如此地相互依靠,如此溫柔地接納彼此的脆弱,今日的此刻卻猶如忘卻一切般,將那些彌足珍貴的回憶隨意丟在腳下踐踏。現在的景能寧願去相信這份相遇只是個錯誤,也不願接受兩人是曾經那麼地看重彼此、那麼地珍惜彼此、那麼地扶持彼此——那麼地愛著彼此。
如果沒有了那份「邂逅」,痛苦的人會不會就只有自己,而不會牽連到無辜又純真的莉莉安?如果沒有那份命運的操弄,現在的她一定也正毫無畏懼地秉持著正道,揮舞著魔槍並嚴苛執行著那份美好理想中的「正義」吧。究竟讓她早一步接受現實,讓她明白「正義」並不是那樣烏托邦般完美的東西,而是需要付出慘痛代價才得以追求的——虛渺且不著邊際,甚至連個定義都沒有的東西。這個決定到底是不是正確的?還是我們相遇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莉莉安所懷的那種氣魄和矜持,在自己的力量面前本來就是無謂的。暗暗體會到某種施虐快感的景能任由內心繼續淌血,並想接著繼續打擊少女的自尊心與希望——這些都是為了不讓她為了繼續追上自己或和自己做對而受傷。為此,必須在這裡削弱她的氣勢,必須徹底否定她那狂妄又天真的「正義」。
正當少年還想兀自痛心,並面不改色地打擊少女時——只見她挺起胸膛,雙眼泛淚地露出那淒美無比、卻又如同利刃般斬斷一切的堅韌神情。那無悔的白皙面容,正如那自天庭墜落,徬徨於世間的天使般,試圖將一切導向光明的救贖之道。
「如果……那個『最強』與我的『正義』注定要相互牴觸的話——我將無所畏懼地擋在你的面前!
然後!我——莉莉安.布雷克——永遠都不會放棄拯救你!只要你覺得累了……只要你隨時感到疲倦了……只要你隨時想回來,我永遠都會等著你的!所以——各自加油吧,伊景能!」
向著那道墜入遠處黑暗的身影消失在長廊彼端,莉莉安聲嘶力竭的哭喊震撼著空間。那宣告無疑直直打進了景能內心最柔軟的那塊地方,他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好想回過頭去,朝那個美麗的女孩飛奔而去,緊緊擁抱她,然後告訴她一切都只是惡作劇罷了。告訴那個靈魂純潔無瑕的少女。
但他很清楚當下回頭的後果。而少女卻無從得知。
金髮的俊美少年扭轉腳跟,飄然而去。莉莉安只能默默地目送他邁入闇黑支配的世界,直至那背影自晶紅的眼眸中完全褪去。寂涼的空氣自背後的門縫鑽進,拂過少女的體膚。直到將緊繃已久的空氣一掃而空後,她才意識到自己被遺留在了一片混沌當中,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而現在,她終於正確地理解了一件事。
真正的絕望,不是失去了所愛之人。而是——眼睜睜看著所愛之人義無反顧地墮入黑暗,自己卻無能為力的這項殘酷事實。
在這萬籟俱寂的昏暗空間裡,只有莉莉安自己形影相弔。她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了,就像那個夜晚前的自己一樣。現在的莉莉安,又被遺棄在這混亂且殘酷的世界一隅。沒有了目標,沒有了依靠,沒有了陪伴,迷失在灰色的塵世之中。泣岐悲染,如墮煙海。
這場漫長而艱辛的戰鬥將永遠屬於她自己。雖然她憑一己之力度過了第一道難關,但卻沒有人發覺到這點,當然也不會有任何人會主動來表揚她的勇氣與堅定。
但,論這一項事實究竟是否殘酷——那絕不。
論褒獎,她已經從象徵著「最強」的少年那獲得了無聲的認同。論勝負,「最強」早已賦予她挑戰自己的資格,認定她是自己在世間少有的強敵。
僅僅不過是雙方都在各執一詞罷了。
已經連不久後的未來都一同注定了。莉莉安現在所需要做的,僅不過是需要時時刻刻確保自己——正不斷朝著那終點邁進就可以了。
得知了這點的瞬間,她作為一名純真英雄的生涯也隨之告終。
因命運而相愛,又被命遇反覆愚弄的這兩名少年和少女——終究還是沒能互相理解。
***
於黯淡夜空裡貫穿天際的光之柱。
集現代建築學精髓於一身的摩天大廈(Skyscrapers)。
作為這座名為海灣市的大都會的門面與中樞,斥資破十億美元的超高層型大樓——「極天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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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天塔的最頂層,是間曾獲得米其林指南評級三星肯定的奢華旋轉餐廳。
以中樞核心旋轉的結構令顧客們能夠用三百六十度將海灣市夜色盡收眼底,佐以無上品質的佳餚和美酒,無非是人生一大享受。再者,有別於傳統的機械結構,這座以奧斯朋集團出資的高科技大樓,自然具備了集大成的技術。藉由中樞井內側的電磁卡榫固定整個餐廳的圓餅結構,並加上了在塔身內垂直移動的功能。因磁力為媒介,所以在起降或原地旋轉幾乎沒有任何噪音。這即是「極天塔」在現代建築上的一大突破,目前也是全球唯一的「電磁旋升餐廳」。
而令這項技術得以成真的,無疑要歸功於奧斯朋企業安裝於塔底的微型反應爐「天馬座2.0」。與自家企業大樓底下那顆半實驗性質的試作品截然不同,這次的體積整整大上一倍,純粹為了「商業用途」而升級。說是為了極天塔這彷彿渾然天成的壯麗造物所量身打造也一點都不為過。
每年吸引無數觀光客造訪此地,遇上假期更是一位難求。預約行程甚至已經往後排滿了整年,由此可見這座餐廳的地位。
不過,事情總有例外。
***
09:00PM
海灣市東區 極天塔110F 東方之星餐廳
今晚,有這麼一個人物,將這間揚名國際的「東方之星」——全部包下了。
諾頓.奧斯朋正滿臉不悅地使用單價高昂的名牌紙巾擦拭嘴角。暖黃色燈光映出的光暈,搭配店內的黑金色調裝潢,四處都瀰漫著典雅與酒味交融的氣息。陳置在佔滿整面牆壁的酒櫃內的一瓶瓶芳醇的美酒,散發出常人勿近的奢華氛圍。不經意間向弧形落地窗外望去,輕快的爵士樂渲染之下的夜色特顯都市風華,也襯托了能夠駐足此處之人的處尊居顯。
索然無味看向眼前餐桌上的餐點,已經剩餘不到一半的「A5神戶牛柳」料理——自鄰近海灣國的島國日本新鮮進口的極緻食材,在男人的眼中卻如同家常的剩菜剩飯般,揮了揮手讓一直隨侍在身側的美麗服務小姐收走。表示自己現在已然沒有任何心情繼續吃下去似地,畢恭畢敬的小姐在小心翼翼拿走餐盤後,諾頓這才朝座在餐桌對面的一名男人和女人開口:
「——來談點正事吧。」藐視一切的眼神絲毫不把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放在眼裡。他身子微微前傾,將手肘放在以白絲綢編織而成的手工桌布上。「除了公司總部差點被炸毀、計畫全泡湯以外,還有什麼是能更糟的?」
「……您的秘書,據我所知——在今日中午被『IHA』的部隊持搜索票逮捕了。詳細原因不得而知。」
「那事我之後再處理。至少我已經派人處理掉有關『索倫』的證據了,那個愛管閒事的部長就算追本朔源也找不上我們。老頭那裡我也呼嚨好了,只要靜待這次的風波過去就好。
對了——作為副理的妳在這次的恐怖事件中,似乎沒能派上什麼用場呢。大量公司職員罹難,公關和內部的危機都還沒處理,妳竟然還真有臉敢出現在我面前啊。」
「不是的……是您說要在回國後親自傳令,所以——」
驚慌失措的女人手腳開始發顫。
「沒能正確理解上司的命令是妳自己的問題。妳被開除了。」
「不……不要!我需要這份工作!我媽媽的醫藥費、房貸、車貸,這樣以後——我要怎麼辦……」
「滾。」
語氣冷酷的他隨手示意,周圍的其中兩名黑衣保鑣便當場將女人粗暴地從有著金絲點綴的椅子拽下,再像拖著麻布袋般在黑絨毛的地毯上拉動。女人在傳出陣陣慘叫及哭喊後便消失在了餐廳門口的轉角。
店內的工作人員面面相覷卻不敢多言。諾頓隨即將視線放回剩下的那名男人身上。只見那名男子以截然不同的態度,輕搖了手中的酒杯後,以「誠懇」的口氣向諾頓闡述自己的論點。
「你別想像那樣對我喔。要是沒有我的話,那些刑事案件和訴訟你可別想脫身。」
「司法機關裡的每個人如果都像你這麼腐敗就好辦事了。陳檢察官。」
「——過獎過獎。」
「誤會可大了,剛剛那可不是甚麼褒獎。」
舉杯向諾頓致意後將紅酒飲下肚。渾身散發著酒臭的男人顯然早已失去了一名執法人員該有的品性與榮譽,墮落的國家公器淪為財團下的奴隸卻甘之如飴。
酒精造成的恍惚中,檢察官的耳際似乎飄進了一個聲音。
「啊啊——這裡可真是個完美的人渣聚集地呢。」
海市蜃樓般搖曳的金色身影。
上揚的愉悅語調和那勾起極端嘴角的陰狠笑容。一名金髮少年就這麼憑空出現於「東方之星」內,倚靠著落地窗打量此處的眾人。
要知道,這裡可是一百一十層。
「不准動!」
周圍的貼身保鑣們很快便掏出手槍對準了他。諾頓在這名突如其來的訪客面前絲毫沒有任何畏懼,反倒是舉手示意將近二十名的護衛們別輕舉妄動。畢竟此刻的少年已經不是「罪犯」的身份了,如果自己的手下不小心與和「IHA」結盟的他起了衝突,在聯盟內也對自己不會有任何益處。
於是,在內心思索著少年是如何出現的他,面不改色地詢問了佇立於玻璃窗旁的金色人物。
「特別登記戰力,有什麼事嗎?」
諾頓在訊問時依然沒有放鬆警戒,黑衣手下們的槍口也還是指著少年。任一丁點輕舉妄動就能將他當場打成馬蜂窩,因此沒有接收過「部長從O4那得知的情報」的諾頓,自然不會知道現代的武器對他無效的事實,還彷彿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地面露和緩神情。
「居然是一箭雙鵰……我還真是走運啊!哈哈哈——就從你開始吧!」
平舉朝前的指尖,瞄準了坐在諾頓對面,還恍恍惚惚陶醉在陳釀酒香之中的檢察官。
「陳姓檢察官,光鮮亮麗的人渣。」邁步向著男人走去,沿路的保鑣們沒人敢阻攔,只是各自顫抖地舉著槍。「職責為偵查案件事實的你,貪汙收賄行之有年。檢察官應依據法律,本於良知,公正執行職務並不受任何請託或關說。你卻偋棄了身為執法人員的尊嚴,淪為了吃相難看的走狗。」
「你……有什麼證據?」
依舊面露燦笑的檢察官,沒能注意到少年那拼命掩藏的笑意。
「很遺憾,我認識一個全球頂尖的駭客。你們自以為抹消的黑歷史——幾乎都被她翻出來了喔。」
「什……?」
諾頓不禁爆出驚訝之聲的同時,少年指槍釋放的金黃雷射也隨之穿越了陳姓檢察官的腦袋。臨終之時依然保持著微笑的他,頭顱的開孔因高溫灼燒而沒在第一時間溢出腦漿。
終於有個身形魁武的保鑣終於耐不住性子開槍,但子彈都還來不及入到少年的眼裡,就被那神速揮動的灼熱手刀熔解。滾燙的液滴落在高級地毯上,燒出了一縷青煙。
徹底啞口無言的黑衣護衛們紛紛呆立當場,空氣凝結。
一腳將仍溫熱的屍體從椅子上踢開,少年兀自在檢察官的位置坐下。朝奧斯朋投以「親切」的微笑後,他舉手要一名剛剛從廚房內走出,本欲要替檢察官上餐點的女服務生到自己旁邊。
年輕的女服務生戰戰兢兢地望向其他同事,似乎渴求著拯救時——沒有人予以理會。眾人的焦點都放在那名少年上,因暴行而陷入震懾之中的他們甚至無法自由行動,紛紛屈服於那渾身散發的殘酷氣勢與威嚴之下。
雙腿發軟的服務生終於走到了少年身旁。而他在一把拿過服務生手中的餐點並放在桌上後,向她詢問道:
「這個餐點的名稱——是什麼?」
「西……西班……」
好似社恐發作的校園新鮮人。又簡直如同甫出生的小鹿般。從未見過世面,自餐飲學校畢業後好不容易獲得來高檔餐廳試用機會的她,在上工第一天就遇上了這種對於常人來說,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可怖經歷,實屬倒楣到家。臉色發青,身體抖到都快當場尿失禁的她已經無法組織語言,而——才剛剛在自己面前殺了一個人的少年竟開始出言安撫。
「沒事的,我不會傷害妳。我只是想了解一下這份餐點的名字和特色而已,把我當作一般客人就行。沒錯——就像這樣。呼吸——吐氣——呼吸——吐氣……就是這樣,妳做的很好喔。」
指引著女服務生慢慢冷靜下來。渾身疲軟發作的少女在這番引導下,隨著少年的節奏更換氣息。情緒終於穩定下來的她雙眼泛淚,嘴角仍有點抽搐地一邊滿臉恐懼瞄向倒在腳邊的新鮮屍體,一邊開始屢行作為一名稱職服務生該有的專業與禮儀。
「這……這道菜的名叫……『西班牙海鮮燉飯』,有著世界最貴燉飯之稱……嗚嗚……」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抽噎著邊介紹餐點的樣子就好像小朋友在烹飪課搞砸了餐點,老師還要求給家長品嚐般,十分滑稽。「……採用頂級奢華香料番紅花,佐以各種高價海鮮……濃郁的風味和乾爽的米粒……是風靡全球的……」
「好了。妳表現得很好,可以回去了喔。感謝妳的服務——這個就當點小費吧。」
拍拍肩膀讓自己結束介紹後,女服務生眼睜睜看著少年俯身,把屍體無名指上的鑽戒拔下。並在拿起後於掌中加工,熾焰迸發的指尖將金屬環與鑲座熔解。而後在利用掌心浮出的藍色光暈降溫後,少年將鑽石放在了女服務生的掌心中。
「不用客氣,收下吧,是真的鑽石喔。」
「這……」
發抖的手掌接下剛從死人身上拿走的東西,女服務生當場崩潰。眼眶涌出熱淚,雙手緊緊抱頭,她邊嚎哭著邊朝門口的方向飛竄而去。
「媽媽呀啊啊啊啊啊——!」
尖銳的慘叫迴盪四下,鑽石在狂奔途中自鬆弛的手掌拋出,被遺留在了地上。
拿起了桌上的餐具,少年開始享用眼前的佳餚。接著在嚥下第一口後貌似想起了什麼,便朝那些如雕像般站在櫃台後不敢亂動的職員們,說道:
「啊,那個——你們可以下班囉。解散解散——然後要按下大樓警鈴或報警就請各位自便,反正我不會留太久。」
「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眼見服務生與廚師們倉皇地從門口撤離,就連冷眼旁觀至今的首席英雄都不禁落下冷汗。他吩咐護衛們遠離自己,別再引起少年的戰意,還讓兩個黑衣人把那個倒臥在地,幾分鐘前曾經還是檢察官的肉塊拖走。他自己隨即提出疑惑。
「你知道——今年的英雄祭因為諸多因素停辦了。因此……」
大口含住湯匙,將飽滿且香氣四溢的米飯吞下,喜悅的笑容浮現後,反射暖黃光暈的金屬餐具被慢慢放下。
「——我要你幫忙讓英雄祭恢復舉辦。」
「……那可是分部長的命令,你這是強人所難。」
諾頓連忙穩住紊亂的氣息。他在十分疑惑自己並沒有決定此事的權限,為何這前罪犯找上自己,還惹出一堆麻煩的同時——少年解答他的疑惑了。
「看來連你這個『首席英雄』都不知道呢。『IHA』有個秘密條款——只要一半以上的英雄同意,且排名前三內的英雄至少需有一名同意。而另外兩個都表示拒絕,所以我只好來找你了。畢竟你還能順便幫我收買一半的英雄,只需找上那些排名後端的就行,順便給他們一些好處——你應該懂吧。」
「……我知道了。」
在這人型修羅面前,沒有盔甲的自己根本毫無招架之力,於是諾頓也只能同意對方的提案。不過——他還有一道提問。那是自少年提出要求後就不斷盤旋在腦中的不解。
「重啟英雄祭……對你來說究竟有著什麼好處?你不惜鬧出這種事,也要威脅我的原因到底是甚麼?」
「不是好處,而是一個『機會』。」
「……機會?」
「沒錯。」
臉上浮出了自嘲的微笑,少年眼眸有些渙散地盯著夜空般深邃的黑絨地毯。
「——是一個贖罪的機會。」
「贖罪?像你這樣殺人無數的罪犯還需要贖罪?真是笑死我了。不是所有罪孽都能夠如願清償的,孩子。作為怪物的你應該再了解不過才是。罪惡或後悔之類的情感——在下手前早就該考量過後果吧。」
「你也沒差多少呢,人渣。啊對,差點忘了——畢竟你可是那個自以為養了一隻超能部隊,就能扳倒那個【特雷斯】的大蠢蛋呢。」
「被你知道了嗎……」
艾麗森並沒有將景能和莉莉安兩人收養安潔兒的事情告訴所有「IHA」職員,這件事一直被以機密封鎖在艾麗森掌控的圈子內,只有處理相關行政程序的人員知曉此事。因此,眼前的首席英雄才會只接收到交給政府收養的情報。當然,他自始至終都在裝傻,在艾麗森的眼皮底下,他曾幹出何種不法勾當——在克蘿伊的調查有了結果後,景能也終於看清了這名英雄的面貌。
「如果你在英雄祭前沒照我說的做,我就將你的黑幕交由分部長曝光。以她的人脈,應該在幾小時內就能登上新聞頭條吧,公司也別想重振了。接著,我會將你的公司總部和工廠一併從地表上剷平,順便親自把你殺了。不相信的話歡迎試試看。」
「昔日的最強罪犯都這樣威脅了,我哪敢不做呢?倒是你——我很期待你會做出什麼事喔。」
愉悅的乾笑溢於言表。對於景能的生活方式,這名冷血的英雄予以無上的期待與寄望。彼此都將注視著各自末路的此項事實,令諾頓心中久違地激起漣漪。若是單單順應少年的要求,以自己的地位在一天內收買那些低階英雄絕非難事。只要做這些枝微末節的雜事就能夠讓自己的人生有些火花的話——何嘗不可?
「好吧,臭小子。就先讓你威風一下,答應你的要求吧。所以——最好不要讓我感到無聊喔。要是讓我失望了,我可是會招集所有英雄群起討伐你呢。」
「當然不會。那可是最完美的舞台呢,敬請期待吧。」
豪邁地拿起桌上的酒瓶,起身離開。少年在走向玻璃窗的途中扯開了軟木塞,並將瓶中的液體一飲而盡。而浸潤著芳醇酒香的唇際——飄出了一段氣息。
「畢竟……你可是那齣劇的主角啊。」
「——你剛剛說什麼?」
驀然回首。諾頓似乎耳聞了某些類似於囁嚅般的聲響。但顯然景能隨口說說的話語沒能完整傳進他的耳朵,於是少年便勾起了陰險的嘴角。
「我只是想說——你的品味還真是夠他媽的爛啊。」
金髮少年將酒瓶奮力朝地面一擲。
等到眾人的注意力都被爆裂成晶瑩碎片的酒瓶所吸引時,少年的身影早已消逝無蹤。
這股空虛感旋即填滿了諾頓的全身上下,久違地被激起愉悅之情的他萬分期盼著少年究竟會為這世界帶來何種變化,因為不管正向或負面,來自他的影響無疑都將搖撼世界。像個期待著生日禮物的小孩子般,懷著這顆純真且殷切的黑暗之心——諾頓遙望海灣市那被自地面抹開的陣陣光暈渲染的夜空。向著壟罩萬物的寂靜,獻出了任何人看到——都會為之屏息的戰慄燦笑。
***
01:00AM
海灣市北區 斯諾山脈深處
斯諾山脈位於海灣島國的北緣。
以深山屏障作為區隔的郊外恍若與世隔絕,大都會所能耳聞的喧囂與吵雜在此刻也歸為寂靜的一部份。一切爭鬥所造就的慘叫或紛擾不再煩人,身心靈被大自然的樂章徹底洗滌。
湍急的山泉水聲,沁涼而清爽的空氣,高亢卻不刺耳的蟲鳴鳥叫,正如那高掛於靜謐天邊的那輪皓月般柔和。
這棟坐落於斯諾山脈高處的偌大宅邸,就是如此特別的存在。
作為龍神幫「龍哥」的其一龐大遺產,自然在其去世後理所當然地歸到了繼承人路卡斯的名下。地形優勢讓這座宅邸無疑能夠勝任秘密據點的重任,龍哥之所以能夠馳騁道上多年卻依舊屹立不搖,很大部分需要歸功於這座宅邸——能夠在情勢險峻時給予藏身。宅邸內部在經過路卡斯一番整頓後,添購了許多資源。除了無數的電腦、微型雷達和操作人員,能夠即時匯入與統整外界情報。近期還趁著被那個外國罪犯抄光設備前,搶先進口了那顆被放置在一種圓盤儀器中央的「容器」。
而那容器頂部的電子螢幕,顯示著紅色的阿拉伯數字「8」。
就目前的情勢來說,稱此處為「冥河幫」的總部也毫不為過。地利偏僻優勢加上提早引進的優異設備,令警方或「IHA」一直沒能尋獲這處中樞機關,予以打擊。畢竟做好了情報管控的路卡斯早已事先預料,便只將此處的位置和通行方式告知高級幹部,待在這的人員們也鮮少變動,並由他本人一一審核。杜絕了外來間諜入侵的任何可能性。二十四小時掌握著秘密裝設於山道暗角的監視器之影像,外人如要強行闖入也能讓他們有不少撤離時間。
當然,如非打入了「冥河幫」權力中樞,否則是無法輕易尋得此處的。更甚,由於衛星影像經由駭客部門竄改外,實際上宅邸也經由一名他們外聘的——叛逃自英國「聖塔」的靈氣師,在「IHA」引入神眼系統前設下了靈力結界。雖說光裝設這種高難度靈能陣就耗費了數週,但效果顯而易見——連漂浮在外太空的敏銳「神眼」都無法偵測到些許異狀。
這些細膩的事前準備,正是路卡斯得以在此刻安然地在陽台眺望夜色的主要原因。
散亂的紅髮隨風搖曳,那些微憔悴的臉龐實在不像一名十九歲男孩該有的青春活力,倒是完美詮釋了遭受職場壓榨多年的卑微社畜。
「蓮小姐在回家後不久被『IHA』的人帶走了呦。」悄聲出現在路卡斯背後的賽娜腳步輕快地溜進了寬敞的陽台。「——你不擔心嗎?」
「我相信艾麗森是不會對她做出踰矩的事的。那傢伙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早就看透了。」
「嘻嘻。聽見你抱怨其他女生,心裡就莫名的舒爽多了呢。」
瞧見自眼角餘光探出頭,擺出了可愛的歪頭燦笑。纖細的昆蟲觸角搖搖晃晃,黑曜石般的美麗複眼不停興奮地打轉。
「英雄祭又宣布要如期舉辦了,路路你有什麼想法嗎?」
「既然對方都已經如此誠摯地邀請我參與盛宴了,不出席豈不是彰顯了我的無禮嗎?」
「可是……剛剛我把那個姓『雷諾』的英國人送走時,她跟我特別提醒過別和那個怪物作對喔。據說那人在成為罪犯前,曾在『聖塔』的一次行動中——徒手將十名『KU』的殺手撕成碎片。且聖塔內能夠與他一戰的,似乎只有那些『圓桌』的少數成員們。」
「伊景能嗎——擁有『最強』之名的男人啊……值得我拚上性命去挑戰。若我想親手殺了奧斯朋,就要懷有和他正面對決的覺悟。這是對於立足世界巔峰之存在的敬意,沒有被殺覺悟之人絕不配殺人。」
「可是……你一定會死的。那時要不是犧牲了大批的靈魔,我早就灰飛煙滅了,現在也不可能站在這勸告你了吧。聽我一次,路卡斯。這絕對是他故意要引誘你的陷阱。」
對於自己差點死亡的事實毫不在乎,論及少年的性命時——賽娜卻一改先前的輕鬆語調。不過耳聞少女真摯勸諫的路卡斯貌似沒有要採納的意願,只不過是對她投以了某種尷尬的溫柔笑容。
天曉得,那抹微笑——究竟要經歷多少慘劇才能如此滄桑。
「就這麼看扁我嗎?有點傷人喔。不過為了應對他的邀約,我也自有計畫,妳不須多嘴。」
「我哪有多嘴!是因為在乎著你的……才——」
臉頰霎時間抹上紅暈的螳螂少女忸忸怩怩地搖晃那窈窕的水嫩胴體。清涼的衣著此刻看來竟有些煽情。神情恍惚的賽娜不經意地將臂膀貼上自己的下腹部,在布料的遮蔽下來回撫弄。少女毫無矜持地在路卡斯面前將另一隻手的脛節勾住嘴角,空氣中的女性賀爾蒙濃度逐漸升高。
對於尋常男人來說,這無疑是會令其當場丟失理性的性感挑逗。
「如果路卡斯你願意的話——我也能替你生下一窩小螳螂寶寶呦。」
貌似沒有在乎尺度的言語,由粉嫩的唇瓣間洩出。
***
結果無論如何,那個男人依舊是名靈氣師——
卻也因為對於一切事物有著追求完美的矜持,放眼不屬於自身能力所能觸及的領域。
所以——他也無可避免地終究會邁向敗北與消亡。
身處不易被「聖塔」所察覺的極東地帶,讓對於繼承了家族之「邪道」的他能夠一展長才。儘管出身自還算上名聞遐邇的英國靈氣師家系,卻在被那些自稱「正道」的龐大家系們視為「邪道」、且家道日漸中落時邁向了末路。致使將成為下任當家的他打從出生以來就備感壓力。
即便曾被譽為生物學天才,具備豐富的才智與實現家族理想的技術,卻因為家族如今失去的力量而顯得疲憊不堪。這樣的狀況令凡事追求極致的他更加陷入焦炙,烈火當頭。
正常情況來說,他本該腳踏實地繼續將家系的傳統發揚光大,並讓自己的子嗣得以將這些技術代代流傳。但他顯然過於急躁了。
如是要讓後代子孫得以綿延不絕,並將血統純正度維持在家族歷史平均值以上——無疑需要優秀的繁衍對象。若是以男人家族如今的景況,必須要是來自強盛靈能家系,還甚至需要比對兩人的靈力特性是否吻合——要實現標準簡直難如登天。
所以。他殺了妻子。
因為那只是自己現在能夠得手的女人之水準上限。
當然,作為一名生育機器,那女人還是有盡到她該履行的職責的。自古埋首鑽研「生物融合」的男人家族,向來以「融合」這項技術聲名遠播。無論外人的評價是正向或負面,只要能夠在靈能界留有一席之地,臭名留存也不負家族期望。回首遙望家族往日的榮光,他下定決心不任由這份血脈冗自消逝。
而論及男人失敗的原因,純粹是做過頭了。
將自己的精液與數多不同昆蟲種——以家系開發的特殊技巧,在保持著人類基因樣貌的同時,也能在激發超能序列的標記上凸顯生物特徵。而後藉由人工方式植入女性子宮,令未來的後代能夠擁有遠超凡人的肉體素質——理想情況上是這樣運作的。
然而——實驗終究失控了。
前三個都是死胎,在呱呱墜地前就成了毫無生跡的肉塊,男人當然將這些都通通捨棄了,對於那些失敗品他沒有任何留戀或情感。僅管那些孩子曾是自己身體內的一部份,他也嗤之以鼻不當回事,並重新將期望放在下次培育上——縱使妻子的身體狀況已然逼近極限,生育機能也幾欲瀕臨崩毀。
不負男人寄予厚望。懷胎十月後,一名女嬰安然產下了。
突破生物極端,被當作機器不斷操勞的女人已然成為了一團死肉,只能如癱瘓的植物人般倒臥在床上動彈不得。男人在獲得了心中所向後便將她棄如敝屣,將所有眼光和資源投注在了這名女嬰上。
但很快地。在女嬰成長的過程中——他注意到了異狀。
這個女孩,竟然無法控制能力。
人類演化至今,據「IHA」的大數據統計——擁有超能迴路的人類,大約佔了全球總人口的「十萬分之一」。
超能迴路經過「聖塔」統計,在十八歲成年前覺醒的機率為「99.999%」。越是和基因關聯緊密的迴路會越早迸發,因此藉由人工方式合成的女孩在年僅十三歲時就顯現了能力。自小就被關在監獄般的家中的她從未見過世面,學習方式都是透過自學。自閉的個性都還不要緊,令男人頭痛的——是她無法「關閉」迴路發動。
換言之,她將永遠以四肢保持螳螂的特徵,艱難地活著。
本欲融合螳螂功能用於戰鬥的男人怎麼也沒想透,引以為傲的生物兵器竟無法停止活動能力迴路。這全要歸咎於男人的技術不純熟,如是交由那些已逝的家系長老們操刀,想必不至於發生此等鬧劇吧。現在刻印於賽娜的大腦皮質的是個具有嚴重缺陷的能力迴路,沒有對生命中樞或身體機能造成破懷或併發症——已經是奇蹟中的奇蹟了。同時,生活上的不便令男人很快就起了把「實驗品」銷毀的念頭。
不過,在要給女孩吃的食物內下摻入劇毒的前一刻,他接到了一個邀約。
是個也曾隸屬「聖塔」的靈氣師。當然他早已拋棄了那身分,現在轉行成為了黑市的批發商。正在替「有著特殊癖好的客戶」尋求優良商品的他,找上了以「生物融合」聞名的男人家裡。雙方也因此達成了契約。批發商出高價買下男人視為「失敗品」的女孩,男人在丟掉包袱的同時,亦能夠過這筆錢繼續埋首研究——是謂件雙贏的交涉。
而後——女孩被關進了鐵籠。
被運到批發商據點的她,和那些奇珍異獸關在了一起。烈臭無比的濃厚獸味,腥羶的體臭和髒亂的環境污染了女孩純真的身心靈。在和那些野獸關在一起的每天,她看不見任何光芒。
而在批發商的客戶——海灣國的某名政客領人前來取貨時,賽娜被奪走了作為一名女性的貞潔。
粗暴的撞擊,紊亂的喘息,淫靡的眼神,地獄般黑暗無光的那個小房間——預先付了大筆款項的政客似乎懷疑著商品的品質,要求了黑市批發商給予「試用期」。而批發商看在政客的豪邁上,也就沒有多說,揮揮手便讓手下領著他們進去據點深處的客用臥室。
本絕望地認為接下來的日子將永無天日的賽娜,在遭受了極端的凌辱後——竟迎來了救贖。
他似乎是名隸屬於和批發商長期敵對的幫派內的少年。
照少年在破門而入時所言,貌似是批發商招惹了「冥河幫」的成員,引來了殺頭之禍。因此他們的當家親自前來剿滅敵方據點,就這麼碰巧遇上了剛結束了折磨被丟在籠子角落、渾身發抖的賽娜。
在賽娜渙散的眼神中,那少年以一人之力血洗了整座非法設施。批發商身首異處,不久前強暴賽娜的政客更是在被墨水刀刃斬斷四肢後,由少年拖到了籠子外頭,當著賽娜的面將發出慘叫、噴濺著鼻水與血淚難看地求饒的政客腦袋一分為二。
情感沒有任何波動的賽娜眼中,似乎有了那麼一點光芒。
她不知道為何少年要掉下眼淚,並在擁抱著自己時不斷說著「對不起」或著「如果能夠早點來的話」之類的——飽含誠摯歉意與悲痛的話語。真是奇怪,明明作為實驗品的自己不曾被任何人期望過、感激過、甚至被擁抱過,為何少年要對一個「人偶」、一個「生物機器」表露出情感——女孩還是沒能想透。
不過在和少年朝夕相處後,賽娜的眼神漸漸有了生氣。
首先,是聽聞了那個曾是父親的男人被仇家找上,在那人渣解決掉了重病的妻子後,男人自己也被仇人亂刀砍斷,橫死街頭。這讓賽娜心中那詛咒般的怨氣有了些許緩解。
接著,是無微不至的照料。
少年對她非常溫柔,提供她舒適的環境和衣物,並替因為螳螂四肢而不方便用餐的她——親自餵食她三餐。平時也只安排她執行簡單的任務,這讓單純的賽娜很快地愛上這名身世也同樣悲慘的男孩。
正是這樣的他,才值得自己為之付出一切。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生命,是被他拯救的,理所當然地該在少年需要時——將之奉獻。
***
「我只想讓路路你知道——我願意為路路做任何事情。無論赴湯蹈火,無論共赴地獄,我的這條性命都將為你所用。」
「別再這樣說了。我選擇救妳可不是為了讓妳去送死,不要老是搞得很悲壯似的。」
「我就是愛上你這個溫柔的地方,路路。」夜晚的山巒吹拂著自在的風,隨著賽娜的唇際上揚,掠過路卡斯的視野。「只可惜……你所真正『注視』著的人——似乎不是我呢。」
「……」
任由這份美好的寂靜流逝,賽娜沒有逼迫路卡斯當場回應,不過是步伐輕快地離開了陽台,在臨走前還不忘投以勉強擠出的燦爛笑容。
賽娜本以為路卡斯的心只向著那個也願意鋌而走險幫助他的女孩,他的青梅竹馬——蓮。所以自己沒有強求。但殊不知,路卡斯所追尋的——窮盡一生也要目睹的身影——這輩子唯一為之憧憬的女孩——卻注定將成為他的敵人,兩人也必定將有場論及理想的壯烈廝殺。
時間將至。
理想相斥。
時空長河前方的遙遠處,那一切「故事」的交會點,他/她們終將相遇。於是——
終幕。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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