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甚麼時候開始,我眼前約五米外的事物變得模糊。當熟人從遠處走近時,他們的面孔彷彿被抹糊似的,我沒法辨認他們的身份,猶疑着要否打招呼陷入尷尬的窘境。每一隻文字在不可及的地方,變得支離破碎,分裂成互不相干的斷肢,意義也同樣解體。
我上課總是用力眯起眼睛透過細縫看黑板的文字,而被同學取笑。後來母親才帶我見視光師,我佩戴了眼鏡,往街上一看,霓虹招牌上的鋪名和細節都一目瞭然。望遠忽然不費力了。視光師調侃說,我大概從來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可以如此清晰。
初初戴上眼鏡時,石屎路看起來像鋪上歪曲的地毯的樓梯般高低不穩,使我害怕走路。而且我想著,透過眼鏡看見的清晰世界,似乎被修飾而不真實。散光的世界已經刻骨銘心,模糊的一片彷彿抽象。明瞭的世界是半徑五米的圓,感覺那才是我的容身之處。
記憶中,屬於童年、夜晚、夢境的片段,常常帶有相似的色調。一種是黯淡的鵝黃色,像是老舊的相片,寧靜的染滿整個畫面,形成沉澱而唯一的印象。怠惰地照在厚重的窗簾布上的下午太陽,深水埗舊住宅大廈七樓的發黴的牆壁,親戚送給姊姊再送給我的二手圖書。它的輕能把人壓垮,那模稜兩可的往昔,失語似的夢話,全浸透在鵝黃的淚液中。
另一種是熾烈卻通透的橙色,它通常不帶有別的畫面,只是在黑夜之上流淌。
記得幼小時第一種最喜歡的顏色,就是金橙色。那是一件我很喜歡的裙子的顏色,因爲成長而從來沒有合身過。那也是在魚缸裡浮潛、直到搬家的我們再沒歸來而餓死的金魚的顏色。
那淹沒了記憶的黃、橙,不是原來的顏色。年幼的記憶像鉛筆塗鴉,並沒有上色,只有百無聊賴的灰白上偶爾刻畫的灰黑,像是入夜的月下的光影。那黃色橙色,是後來的產物。色彩是水,當眼淚沒有流出的時候,色彩便代替淚水淹浸著心景,使得將逝而成為回憶的一切染透了顏色。那導致現實成了分明的黑白時,潛意識補償似的倒灌。
白是缺失的無。黑是逼迫的浮現眼前的硬塊。我窩囊在黑色中央,尋找著白,憧憬著灰。
黑色融解以後,化成了墨綠的流質。在山上的宿舍窗外看見的樹林,在晚風中像呼吸一樣幌動,像鬆厚的皮毛。既冷漠又躍動、深沉且開闊而包容,鬱結卻頑強,墜落到那墨綠裡去,我才活過來。
將隔夜的暖光燈關掉,我看見今天日出的顏色。打開窗簾,天空顯得透徹、冰冷,純粹。我和它彷彿用眼睛緊鎖著彼此,然後在時間中凝結,跪在床上、窗戶的跟前,像在禱告,又像靜止的白日夢。到閉上眼睛時,映出的就是深藍的海,波浪的撫慰之中漸漸模糊,得以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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