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天木谷耶不論是在聖者工作中或是在學校都心不在焉。他一直掙扎著心中的決定,即使受到良心的折磨卻未將那股衝動泯滅。
平常他最擅長的藝術與文學課堂也無法順利發揮,拿著筆久久無法創作,他覺得內心對真善美的渴求正在枯萎。那些久遠的繪畫與故事中描繪的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對他人付出的善良、永恆純潔的愛,所有人類神聖之處,木谷耶無法再產生共感。
每當手臂的疼痛傳來時,提醒他的只有不知從何怪罪的當下處境,對命運的恨意、對道德的淡漠,只有負面的想法在胸口燃燒。
曾經他以自己的容貌為榮,一雙潔白寬大的翅膀、銀亮的長髮、高挑的身形、白皙的皮膚,是個人在他身邊都要多看兩眼。可他現在想起貝倫王說的:
「你看看,我把你養得多漂亮⋯⋯」
木谷耶光是腦海浮現這句話心中都一陣惡寒,回想起這些年的遭遇,他的指甲不自覺地已經摳破手背的皮膚。現在木谷耶照鏡子,只看得見手臂上張狂的傷疤,發癢、發痛。
想要結束這一切——只剩下這樣的心情。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伊茲米山下起了暴雨,大風將窗戶颳地吱吱響。御醫又過來傳話,告訴木谷耶今晚又必須在午夜王宮無人時來進行換血,媞莉佳又倒下了。
木谷耶鎮定地對御醫說:「了解,我會過去。」他的表情淡然,就像無事發生。
御醫離開後,木谷耶看著房間窗台上的鈴蘭花樽,久久沒有回神。
媞莉佳的飲食都受到嚴格的把控,平時在外活動周圍也都有貼身護衛,安全防護做得滴水不漏,不可能在一般的狀態找到下手的時機。
就只有一個時刻媞莉佳會暴露在脆弱的狀態:她面臨換血的時候。為了血液的純淨與最佳換血時機,往往木谷耶的手臂一被刀子劃開、血液流滿鋼盆後,不經過任何檢查就要混入藥品透過儀器直接導入媞莉佳體內。
這就是為什麼木谷耶不能麻醉、不能吃止痛藥,平時的飲食也要多加管理,因為一旦體內吸收不純、身體受到損傷,都有可能導致天使的血液變質。以往都是半年身體健康檢查一次,每次媞莉佳的取血需求都很緊急,如果當下血液混雜著別的物質是不會被發現的。
對於藥理、生理的知識,木谷耶也並沒有深入的研究,他自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不確定最終的結果會如何。
木谷耶從抽屜裡拿出一封信紙,上面寫著:
「如果我出了什麼事,你務必小心。就算是裝病,也不要出現在大家面前。一切保重。」
這是他要給圖內索的信。內容非常簡短,木谷耶並不敢交代自己的一舉一動,他只希望同為天使的圖內索不要被遷怒、牽連。他將信放入信封,和一袋沉重的藍鑽晶一起綑成一袋包裹。他叫來機關信使,那是一隻木質的機械鳥,讓機關信使帶著包裹送去圖內索的住處。
隨著時間越來越接近午夜,木谷耶本來一度心跳加快,又回到了平靜。他知道,今夜過後,這些身邊昂貴的、富麗的,衣裳也好、莊園也好、身份也罷,通通都要消失殆盡。
他當了兩年多的侍光聖者首席,這些日子裡偶爾也有幸福的時刻,但就像久經陰霾的天氣偶有暖陽,很快又會被晦暗的時刻籠罩。終於,他也要將首席的職位給還回去了。
他不再會是站在高處供人仰望的尊貴天使了。
木谷耶將花樽裡的鈴蘭花取出,握著花樽、抬起,將裡頭的水一飲而下。
那個味道讓他噁心得想吐,忍著這股反胃的感覺,毒水一點一滴流入喉嚨。
花樽裡的水一滴不剩。
他還必須前往王宮。他必須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直到取完血為止。
天使的身體耐受力比一般人類更強,木谷耶秉持著最後一點天使的驕傲飛到了王宮。
他並沒有面露苦色,御醫也看不出有什麼異狀,取血的過程如往常一樣,木谷耶主動伸出雙臂,御醫直到將血輸給媞莉佳時都不疑有他。
然而,昏迷的媞莉佳在換完血後卻沒有照常甦醒,反而是嘔吐了起來,緊接著大喊:「我的心臟!好痛!心臟、心⋯⋯好痛、好痛!」她大口大口喘著氣,儼然已經心律不整。媞莉佳乾淨的藍色寢衣頓時染上腥黃的穢物。
「怎麼回事?」本來已經脫下口罩和手套、在收拾器具的御醫馬上衝去查看媞莉佳的情況,然而媞莉佳嘔吐不止,御醫當下也沒有找到原因。他回過頭看著木谷耶,這時才發現木谷耶的意識也已經恍惚。御醫大喊:「你幹了什麼!」
木谷耶輕笑一聲,不作回應。他喝了一整瓶有毒的鈴蘭花水,視線早已模糊不堪,連眼前正在發生什麼都幾乎看不清楚。
接下來的事他是用耳朵聽的。他聽見御醫衝出房門去尋求更多援手,有好幾個人一起回到了媞莉佳旁邊,他們拿了很多器具及搬運了機器過來,一群人一刻也沒停下來,弄得人仰馬翻。
到後來,貝倫王也來了,他們坐在媞莉佳床邊哭著。他不確定時間一共過去了多久,天亮了沒有。
木谷耶神智不清之時,他看到貝倫王面目猙獰地衝過來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大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見木谷耶半睜著眼睛沒有反應,王又狠狠抓緊他的頭髮、將他的頭拉起來,「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
從來沒有人設想過木谷耶會寧願讓自己中毒來毒死媞莉佳。這是一個很荒謬的舉動,就算天使本身不會因為劇毒而死,也會因劇毒感到萬分痛苦,若不是有失去理智的報復之心絕不會這麼做。
「將他拿下!」貝倫王一聲令下,木谷耶感覺到自己被粗暴地架走,被搬去了地牢中的密室。
木谷耶的症狀雖然沒有像媞莉佳這麼明顯,卻也是感受到全身灼燒般的痛,四肢無力不聽使喚。他的頭越來越痛,眼睛稍微一睜開就天旋地轉,在地牢裡也吐了幾輪。為了不讓其他人發現這件事,木谷耶被關在最隱密、黑暗的角落,就算是死在了這裡也不會有半個人發現。
但他偏偏不會死,天使不會這樣死去。
木谷耶只能聽著碎裂的石牆流下來的露水聲、聞著滿地的惡臭,數著自己一下快一下慢的心跳聲。如果能昏睡過去或許就能熬過這漫長的黑暗,但他始終留著一絲意識牽動著沉重的呼吸。
媞莉佳死了嗎?
木谷耶不吃不喝地在地牢裡度過了數日,完全和外界隔絕開來,他什麼都不知道。
又過了幾日,有兩個人特地過來陰暗的密室,只為了將木谷耶背後的羽毛硬生生全部拔光。木谷耶認得他們,他們二人是貝倫王的隨身護衛。木谷耶任由他們拔,一聲不吭,本就沒有力氣再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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媞莉佳的死訊已經在王宮和貴族之間傳開,但暫時還沒有傳到平民百姓的耳中。只有當天參與救治的醫生們及王族親屬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下一次的淨水儀式在即,一切全亂了套。
貝倫王考慮過直接處死木谷耶,但歷史上從來沒有天使被王族給處死過,天使必須要被分屍、焚燒才能將其殺害,若是這樣的陣仗必定無法隱瞞、惹人詬病,所以這件事一直被推延。
王后提議:「記得我們煩惱的事嗎?之前和瑪塔哈里談過條件,要讓伊茲米山的人也出力探查極荒之地跟搜索資源,極地的氣候已經讓人難以適應,遙遠的荒地更是難以生存,所以沒有人願意出面擔當這個職務。」
貝倫王一下子就明白了王后的意思:「你是說,讓木谷耶去加入遠征部隊?」
在無光夜宴那幾日,瑪塔哈里來到王城回報了遠征部隊的進度。據說他們發現了疑似遠古豐饒之地的遺跡,傳說中那是貝倫大陸上一批人類的居住地,說不定有更多能源可供開採。遠征部隊一向是由極地民族組成,但人員有限,近年來開始有反彈聲浪。
像瑪塔哈里一樣的人認為伊茲米山、平原地帶的人應該也要出更多人力及設備來支援。
王后說:「表面上就讓木谷耶卸任首席,擔任伊茲米山的幹部代表去加入遠征部隊,他的身份夠尊貴,足以顯現我們的誠意,也能夠隱瞞首席換人的真正原因。過幾個月再指派一團的兵卒加入開採,如此一來就算是盡了義務。」
貝倫王點點頭。他知道讓木谷耶前往極地等同流放,一個養尊處優的天使不可能順順利利在艱困的環境中平安生存,那將會是苟延殘喘的酷刑。想到這邊,便也沒有必定殺他的理由,還能利用他的身份去搪塞瑪塔哈里的要求。
貝倫王說:「等他翅膀長好了就出發吧。」
木谷耶被拔去的羽毛被製作成了一對假的翅膀。那對假翅膀現在到了菲可的手裡。
下一次的淨水儀式在即,之前貝倫王就已經議定接任的侍光聖者首席是菲可。王城裡適齡的天使只剩圖內索,圖內索已經稱病告假數日未出現,且以他的心性也難任首席一職。其他分散各處的天使短時間內也難以召回伊茲米山,不得已之下,在更合適的人選出現之前決定先讓作為普通人的菲可接任。
以前從來沒有普通人擔任首席過,天使張開雙翼站在高台上的模樣對貝倫大陸的居民們是有重大精神意義象徵的,那是永恆不變的宗教、來自軸星的神性。
所以,哪怕菲可能夠破例擔任侍光聖者首席,他也必須穿戴著假的翅膀來模仿天使帶領人們祝禱的景象。
地牢裡的木谷耶也接到了自己即將前往極地的消息。他體內的毒性已經沒有剛開始發作的那麼厲害,雖然身體虛弱,但已經可以正常思考了。毒性的發作是一陣一陣的,似乎已經開始和他的身體融合。木谷耶有了勘查的任務在身之後,從地牢裡被接了出來、被關在王宮裡的廢棄房間,終於吃上一餐飯。房間雖然年久失修,但也比陰森的地牢密室舒服。
木谷耶卸任首席的消息很快就被釋放出去,新的首席上任儀式辦得十分快速潦草。
菲可站上儀式高臺、面對著貝倫王,口中唸著神聖的誓詞,心中卻滿是疑惑跟憤恨。
為什麼?明明當初渴望首席的位置,如今卻像撿了個剩的,他幻想過有一天正正當當靠著自己的實力贏來首席,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情況。所有的不解都像在嘲諷他多年的野心,菲可沒有感到如願以償的痛快,只有困惑堆積而成的氣憤。
菲可認得出來木谷耶的翅膀、辨認得出他羽毛的形狀與樣態,多年來他作弄過、和木谷耶打過架,他的眼睛時不時就往木谷耶的翅膀看,因為那是天使和人最大的差距,他和木谷耶最大的差距。
菲可不可能認錯,他知道自己身上這對假翅膀是來自木谷耶的。
木谷耶去哪了?他的卸任究竟是怎麼回事?
終於如願以償當成了首席,卻背著一對充滿謎團的假翅膀,菲可覺得自己當真是可悲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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