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經過了三個驛站休息、補充物資,花了整整兩天才在夜晚時抵達安德湖區。木谷耶大病未癒,在馬上待了這麼長的時間變得更加脆弱,連站都站不穩,沿途掉了許多羽毛。
安德湖區是圍繞著水源盡頭湖泊的聚落,是極地民族主要生活的地方,他們也是以此作為據點來遠征荒地、尋找更多可用資源,他們和伊茲米山上的人關係疏離,用著乾淨水源和天然資源作為交換來彼此聯繫。安德湖區的天氣不如先前駐紮的營地寒冷,有更多綠色的植被、人為建造的痕跡,這裡的房子和營地很像,都是以帳篷型的圓構造來搭建、橫向擴張,不會超過兩層樓高。
安德湖聚落多以石頭鋪路,路的兩側擺放許多照明的火把與取暖的火堆,許多人家的住屋前面還有守衛的奇獸。瑪塔哈里一行人抵達的時間是晚上,這裡的居民在夜晚並不會早早回家休息,而是聚在酒棚子周圍聊天、演奏、唱歌,他們個個人高馬大,看上去都比伊茲米山上的人高上一顆頭,不論男女老少身上看起來都有精實的肌肉。
木谷耶觀察著四處,這裡對他來說像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他雖然有一對翅膀,但卻很少離開伊茲米山,沒有去過其他距離遙遠的地方。他以為人跟人之間差異應該不大才對,沒想到實際來到極地之後,一切都與他過往想像的差距甚大。
瑪塔哈里將眾人安排妥當之後,帶木谷耶回到自己的棚房。瑪塔哈里說明:「那個⋯⋯你的屋子還沒蓋好,這幾天要暫時和我一起住。」
木谷耶點頭:「好。」他對此沒意見。他跟著瑪塔哈里一起熟悉這個新住處,雖然棚房並不像王城的屋瓦磁磚一樣結構嚴謹,但該有的功能並沒有少。或許是瑪塔哈里的階級是少將領的緣故,他的棚房比其他人的略寬敞一些,寢室、書房之間用簾子和屏風隔開,浴池、廚灶和廁所在棚房外面相連著,外圍有一圈高聳的圓木圍欄遮擋,有界線分明的私人空間。室內地板上鋪了一層灰色獸皮,瑪塔哈里將熱爐給點燃,不久後光腳踩著獸皮都是溫暖的。
被伊茲米山上流傳的刻板印象影響,木谷耶原以為極地之人生活方式較原始、野性,不注重品質跟細節,其實並沒有這麼誇張。
瑪塔哈里的床本來就很大,他從倉庫找了一個枕頭、一條棉被過來就可以讓兩人同時在床上睡覺。木谷耶有些不自在,他從小就是一個人睡,就算曾經和圖內索共用同個學生宿舍也是兩張單人床,他從來沒想過身邊有人是什麼感受。
木谷耶說:「我可以睡地板。」
瑪塔哈里不解:「地板又不舒服,為什麼要睡地板?」
「⋯⋯」木谷耶不知如何回答,換了睡袍之後就乖乖在床上躺下。但他認為瑪塔哈里說的確實有道理,在長途跋涉之後可以睡在軟床上讓他被折騰已久的身子得到了休息。
木谷耶縮在床上的角落躺著,留給瑪塔哈里很大的空位。瑪塔哈里也躺下了,問:「他們為什麼派你過來?我上次看到你的時候,你看上去並沒有現在這麼虛弱。」他的聲音與口氣比白天的時候溫和許多。
木谷耶回答:「大概是因為沒有人願意來吧。」
瑪塔哈里說:「你這種時候倒是很誠實。」
「⋯⋯」一陣安靜後,瑪塔哈里將發光機關打開當作夜燈,熄了其他地方的照明。
「天使的誓詞,」瑪塔哈里再次打破沉默,「關於蘇珀諾瓦⋯⋯你知道多少?」
木谷耶答:「我讀過幾本書,但它們都並沒有寫到底什麼是蘇珀諾瓦之泉,只知道和豐饒之地有關。」豐饒之地就是遠征部隊想要探查的目標。
瑪塔哈里分不清楚木谷耶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刻意隱瞞,又試探:「我以為王宮的人會知道比較多事情。」
「可能吧。」木谷耶闔上眼睛,「但我也被蒙在鼓裡。」他轉過身背對瑪塔哈里,「有一個古籍庫房開放給聖者首席進去,只有首席才有鑰匙,我還來不及看幾本書就已經卸任了。」
木谷耶過沒多久便沉沉睡去,瑪塔哈里躺著看見他的背、翅膀,發現上面也有些不明顯的傷痕。床上有幾根脫落的羽毛,他拿起來觀察、撫摸,他雖然對伊茲米山上的人普遍沒什麼好感,心裡卻抑制不住對天使感到好奇。天使的羽毛比鳥類的更加柔軟潔白,即使脫落了也還散發著細閃的光澤,現在是木谷耶身體狀態不好的時候所以羽翼看起來較稀疏,那健康的時候呢?翅膀最漂亮的時候張開會是什麼樣子?瑪塔哈里難以想像,他默默將手上的羽毛放進口袋裡。
隔日一早,瑪塔哈里先去外面的廚灶煮了早餐。
他煮了兩碗魚肉湯跟烤了兩塊麵包放在桌上,都弄好了之後才將木谷耶給叫醒。「早上了,起⋯⋯」他靠近看,發現木谷耶微微顫抖著身子、臉上掛著明顯的淚痕,還在睡夢中沒有醒過來。做惡夢了?瑪塔哈里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將他搖醒。
「早安,起床。」瑪塔哈里說。
木谷耶意識恍惚地從床上爬起來,還沒從惡夢中回到現實。他眼神空洞了許久,瑪塔哈里用雙手摸他的臉頰、將淚痕擦去,說:「極地的人是不會哭的。我們珍惜乾淨的水,不會這樣浪費。」
木谷耶將瑪塔哈里的手撥開,粗糙的手掌弄得他臉頰生疼。
他們兩個一起在房內的木桌子吃早餐。木谷耶被瑪塔哈里煮的早餐嚇一跳:那碗魚肉湯是深藍色的、浮著一顆大大的魚頭,粗細不一的刺插在每塊肉之中沒有被挑掉。從前他吃慣了莊園廚師精挑細選的食材、用心烹煮的餐點,為了顧及血液健康還特意注重飲食均衡、清淡別緻,木谷耶已經好久沒有在餐盤裡看見魚刺,這輩子也沒見過深藍色的湯。
他下意識地先用刀叉分切麵包小口食用,不敢觸碰那碗湯。瑪塔哈里吃飯速度很快,用手拿著麵包往湯裡沾著吃,還向木谷耶說:「這樣比較好吃。」
這畢竟是瑪塔哈里親自做的早餐,木谷耶也知道如果嫌棄很不禮貌,大概又要被教訓。他拿著叉子插起麵包塊往湯裡沾了一點送進嘴巴,吃進去之後,他也說不上這到底是好吃還是難吃,濃厚的香料味中和掉了部分魚腥,嗆辣的胡椒搭配蔥段香氣飽滿,但還是可以感受到一股生味在嘴裡蔓延、帶著苦勁,木谷耶忍住自己面露難色,他偷看著瑪塔哈里的眼神,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下馬威。
但瑪塔哈里沒有察覺木谷耶的食慾不振,還分享:「這魚是我早上去湖邊抓的,今天運氣很好,這魚肉很軟,趁新鮮趕快吃。」
論味道,木谷耶多吃兩口習慣了之後就越來越可以感受到這料理的獨到之處,魚肉確實也相當軟嫩,吃下去不至於反胃。但看到那顆魚頭豎立的模樣,木谷耶和那死魚目大眼瞪小眼,始終不敢對它下口。瑪塔哈里挑魚刺的速度很快,還拿起魚頭啃咬吸吮,一點汁也沒放過。
「魚頭你不吃?」瑪塔哈里問。
木谷耶心虛的搖搖頭。
「那我要拿去餵狗了。」瑪塔哈里這樣說,木谷耶還以為他生氣了。
沒想到那塊魚頭是真的拿去餵狗了。吃完早餐後瑪塔哈里告訴木谷耶,今日的行程就是帶著他熟悉安德湖區的環境,走到拉瓦屋前時就看見黑犬奇獸布萊克在搖尾巴,瑪塔哈里乾脆地將魚頭丟給布萊克,布萊克吃得津津有味。
瑪塔哈里高興地摸布萊克的頭,笑說:「這才是識貨的。」
木谷耶離得遠遠的、不想再靠近布萊克。他知道布萊克嗅覺靈敏,會撲到自己身上來想必是因為毒素還潛藏在身體裡的緣故,只要毒素不消去,說不定布萊克還會想發動攻擊。
離開拉瓦屋前,瑪塔哈里先帶木谷耶去看安德湖。安德湖面積廣大、周遭有矮山和木林圍繞,河旁堆積著大小不一的圓石跟砂礫。安德湖旁建置了一些水利機關,從前這裡的居民會直接在湖邊洗澡、洗衣服、上廁所,後來隨著整個貝倫大陸的機關術發達起來後,極地居民也開始注重起了水源衛生,讓水被輸送到各個人家後再行使用。好幾次平原區的人污染了水脈,流進下游安德湖的都是染色了的廢水,所以現在還有幾個機關是負責過濾水質。
這些事情,瑪塔哈里詳細地介紹給木谷耶聽,木谷耶也拿出了紙筆做著勘查報告,雖然他心裡想著:王城那群人十之八九不會認真看,他們離這邊太遠了,從不會主動關心安德湖區的人過得好不好。
瑪塔哈里突然說:「⋯⋯之前和媞莉佳談起婚約,她答應我之後會支援更多先進的水利機關送到安德湖來。」
一講到媞莉佳,木谷耶的胸口狠狠地緊縮了一陣,偏偏在這種時候提醒他——他殺了那個在王城中唯一會關心極地的人。他說:「我會將機關的事寫進報告裡的。」
瑪塔哈里輕笑了一聲,說:「我爸每年都寫信到王宮裡去,不是被應付就是沒得到回信。」
木谷耶問:「那你怎麼會相信媞莉佳?」
「不知道。」瑪塔哈里說:「總覺得她的覺悟和山上的其他人不一樣。」
其他人?木谷耶心裡有些酸澀,那些其他人也包括他嗎?
瑪塔哈里從地上揀了塊石頭往湖上打水漂,石頭彈了四下才落水。
「走吧。」
瑪塔哈里將木谷耶帶到機關內部看、講了現存的問題,包含某些零件的老舊及效能退化。機關術的學問在伊茲米山上最為盛行,極地的機關師要去一趟進修不容易,如果有什麼問題還是讓山上的人來查看最快,偏偏沒幾個機關師願意接下委託來極地,不是推託就是延期。
瑪塔哈里嚴肅地說:「我想要找到新的水脈,這樣才有更多和王族、貴族談判的籌碼。只要極地不再依靠王族淨水、有自己的水源,就可以獨立,不用再將礦產上貢給王宮。」
木谷耶下意識就說:「這不可能。」他心裡想,若有辦法找到新的水脈恐怕早就發現了,如果真的有新水脈,那極地和王宮現存的天平必定會產生劇烈的傾倒,極地民族手上握有豐富的天然資源,王宮就算是出兵也不會允許他們獨立的。
瑪塔哈里說:「不可能?我們本來要綁架你當作獨立的籌碼之一,但現在看起來,你也只是被丟過來的棄子。」
木谷耶啞口無言。
「聽好了,」瑪塔哈里目光尖銳地看向木谷耶,「現在的你在這裡不被需要。」他一個一個字清楚地說。
「我無處可去。」木谷耶回道。
「那就找一副棺材把自己關起來。」瑪塔哈里冷聲斥責,「在這裡能活下來的所有人,都是拚了命才有下一口呼吸。」
「現在你腳下的機關輪軸曾經有段時間故障不能用,無法過濾平原那些人流過來的噁心廢水,好幾天用髒水生活。為了要有乾淨的水用,是我們部隊的人一起輪流潛到水下將它修好,在比現在更冷的天氣,只要有個不小心都可能在這麼深的湖泊裡喪命。在這個過程中山上那些人一句慰問都沒有,從以前到現在都是,為了生存必須自己想辦法。」
「所以,我希望你成為對我們有幫助的人,一起找到豐饒之地,找到蘇珀諾瓦。你做得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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