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塔哈里的語氣並非在激勵人心,而是直白的威脅。手裡沒有利刃,但他的語氣和覺悟就像架著一把刀抵在木谷耶的脖子、逼著他選定立場。
「⋯⋯沒有人肯定過蘇珀諾瓦存在,它只是一個傳說。」木谷耶猶豫地說。
瑪塔哈里說:「我們遠征部隊在荒地找到了線索,就算不是真正的豐饒之地,也是一個值得繼續探索的方向。」
木谷耶說:「王族的統御權力就來自唯一的水源,他們怎麼可能支持極地民族找到新的水源?」
瑪塔哈里回答:「如果要持續開採支持整個王國運作的能源,那就勢必得聽我們的,反正他們從來都沒有真正出力來幫助遠征。」
「⋯⋯」木谷耶說:「我現在能幫的,就是不將真正的探索進度寫在勘查報告裡。如果寫到新水源的事情,必定會引起王宮和貴族方的忌憚。」
瑪塔哈里說:「可以,這樣也好。」
短暫達成協議之後,他們離開安德湖的機關內部,去逛獵場、農地、學校。
這裡的學校和木谷耶之前就讀的地方性質有很大的不同。伊茲米學校是給貴族們就讀,外觀工整富麗、建築井井有序,不同學院和專業都有獨棟樓宇和乾淨整潔的研究空間;安德湖區的學校有很大的區別,他們的不同課程被分散在湖邊的各個區域,並沒有被聚集在一起像一間完整的學校,由於大部分的學生都有參與遠征荒地的訓練及實操,所以也沒有固定的課表決定他們何時要去上課,他們多是自己根據興趣、專長或弱點主動去找老師。
極地的天氣變化很大,這陣子寒冷,過幾個月或許又會變得非常炎熱,學校就會依照當下的天氣制定不一樣的訓練課程,若是獵場有獨特的奇獸出沒也會召集學生們一同捕捉、研究,農田缺人手時就會讓學生們也一起分工。他們的所有學習幾乎都圍繞著生活需要,目的是為了解決問題,對理論知識的學習比較缺乏。
瑪塔哈里說:「下次探索任務回來,你也去上學吧。」
「⋯⋯」
或許是看出木谷耶的猶豫,瑪塔哈里說:「有一天你也必須學會自己去打獵、去湖邊抓魚、去耕種,或是去馴服一隻奇獸,你要去學的是如何在這裡平安活下來,因為你⋯⋯大概沒辦法再回山上了吧?」
木谷耶心裡本來有拒絕的意圖,他拖著病殃殃的身子早已失去對未來的想像,那又有什麼學習的必要?他以為接下來的人生是行屍走肉,可脫離了尊貴的身份之後,在極地這個環境中他連行屍走肉的權力都沒有。不知是否因心理作用影響,光是想到未來的事情,木谷耶就覺得體內毒素讓雙腿變得酸軟無力、差點站不穩,好像在懲罰他不該擁有未來。
木谷耶忍著不適、拖著步伐走完了今天的行程,光是認識安德湖就耗費一天的時間,但也幸虧有碼塔哈里的導覽木谷耶才終於開始對這個地方有初步的認識。兩人傍晚回到了家中,隔日他們要帶木谷耶去荒地看遠征部隊找到的線索,今天要早點休息。
昨夜部隊抵達聚落時舟車勞頓、相當疲累,瑪塔哈里和木谷耶今天才要洗澡。住在安德湖聚落的人們為了節省水,他們會在公共浴池裡一起洗澡,蒐集起來的水隔天再用來洗外衣、武器等雜物。
木谷耶聽到是公共浴池心裡一驚,他沒有想和別人赤裸相對、毫無遮掩地露出手臂傷痕,推託著:「我可以等沒有人的時候再去洗嗎?」
瑪塔哈里稍微思考了一下便懂了他心中的顧慮,說:「算了,你就去我屋子旁邊的浴池洗吧。」
他屋旁有個私人浴池,但是很少使用。瑪塔哈里大多時候也都是和大家一起洗澡。
兩人分開洗完澡之後回到寢室,瑪塔哈里手裡拿著一瓶黑色的罐子回來。兩人坐在床邊。
「這是妲珂爾給的藥膏,她說這個有去疤的功效。」瑪塔哈里伸手將木谷耶的衣袖給翻開,木谷耶本想掙扎,但在瑪塔哈里面前動彈不得、身體不聽使喚,他也不曉得為什麼自己會這麼無措。
瑪塔哈里不知道他內心的糾結,幫木谷耶上藥時邊說:「她剛剛有示範給我看,說要抹得均勻,不要再同個地方反覆摩擦。你有在聽嗎?」
「⋯⋯嗯?有⋯⋯」木谷耶看得恍神。他看著瑪塔哈里幫自己上藥,心臟用力地跳動著。兩年過去,從來沒有人為他觸碰傷口、上藥,而這個人竟然是瑪塔哈里。瑪塔哈里對肢體接觸沒什麼邊界感。
他此時意識慌亂,因為他實在是看不懂瑪塔哈里——有時候很兇、口氣常常不好,連眼神都是不加掩飾的嫌棄。可是,那個給予披風、一大早親自下廚、幫忙上藥的人,同樣也是瑪塔哈里。如果在王城聽著同齡人之間的閒話,大概會相信瑪塔哈里是個粗魯的野蠻人。可此時此刻,木谷耶真切感受到瑪塔哈里舉動中自然流露的溫柔。
「轉過來。」兩隻手臂都上完了藥,他讓木谷耶背對著來處理背上翅膀附近的疤痕。
木谷耶轉頭說:「可以不用⋯⋯」他話還沒說完瑪塔哈里就將藥擦了上去,木谷耶重重顫抖了一下。
瑪塔哈里被嚇到:「是會痛嗎?」
「不是⋯⋯」木谷耶支支吾吾,「翅膀對天使來說,那個⋯⋯感覺比較敏感。」不論是翅膀還是與背部相連的部分,那裡的知覺都比其他地方的皮膚更加敏感,平常也不會給其他人輕易觸碰。當初木谷耶被拔光翅膀,那個痛也是貫徹全身的。
被木谷耶這麼一講,瑪塔哈里反倒不自在起來了,說:「但你又摸不到自己的背,稍微忍一下,很快就好了。」只要是看起來有受過傷的部分,瑪塔哈里都小心翼翼的將藥膏擦上去,儘管他的手指皮膚很粗糙,下手的力道卻很輕柔、不至於不舒服。木谷耶偶爾被摸到癢處還是忍不住顫抖,心也像狠狠被搔撓著。
「好了。」瑪塔哈里終於結束,木谷耶鬆了一口氣。
瑪塔哈里蓋上藥瓶,將瓶子遞給木谷耶。「妲珂爾說每天都要擦才可能讓疤淡掉。你如果一直自己洗澡很浪費水,所以要記得擦藥,可以嗎?」
「嗯⋯⋯」木谷耶答應,但煩惱著:難道每天都要像這樣上藥?他沒向瑪塔哈里說清楚的是,對天使來說觸碰翅膀是非常隱私的事情,所以不論是菲可惡作劇去拉扯翅膀、貝倫王命人將羽翼通通拔去,那都是對天使自尊的侵犯;相反的,撫摸翅膀和背部則是家人、愛人之間親暱的表現。
兩人都裹好棉被背對彼此、準備睡覺時,木谷耶說:「謝謝⋯⋯晚安。」
「喂,」瑪塔哈里將身子轉過來、坐起身,說:「把頭轉過來。」
木谷耶充滿疑問地照做,沒想到瑪塔哈里突然把臉貼近、雙眼直盯著說:「以後道謝要看著別人的臉。現在再說一次。」
「⋯⋯謝謝。」木谷耶小聲地說。
像是惡作劇得逞了一樣,瑪塔哈里壞笑了出來,愉快地說:「晚安。」他將最後一盞燈熄滅。
木谷耶抱著棉被輾轉難眠。
他知道瑪塔哈里的心思不像王族和貴族一樣彎彎繞繞,有什麼話都直說、想做什麼就直接做,但卻是令人看不透的。木谷耶在王城中看過對他厭惡的、奉承的、嫉妒的、討好的,那些人都是複雜的、各自算計的,但木谷耶可以對這些事情不屑一顧,因為不論別人怎麼看待他,他都是地位崇高、難以撼動的聖者首席,他可以在高臺上俯視所有人、無視其他人的情緒,因為天使和普通人的距離是遙遠的。
但當他從高處跌落、來到陌生之地,遠離了那些是非和權力糾葛之後,反而看不懂最直白的人心,也看不懂自己的。
他不知道自己對瑪塔哈里是什麼感受,摻雜著在意、害怕、感激、困惑⋯⋯還有更深層的、不曾體會過的心情藏在裡面,木谷耶不知道那是什麼。
但是木谷耶知道——他喜歡瑪塔哈里對自己笑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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