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遠征部隊打算帶著木谷耶前往荒地進行第一次的探查。這次的目標並沒有要深入荒地,而是在邊緣先確認豐饒之地的線索。
每個人都換上了厚重的裝備,身上背著氧氣、水分、糧食的補給瓶,刀械與槍枝繫在腰間,布萊克和幾隻奇獸也跟著部隊走。木谷耶花了一點時間才學會治裝,但因為翅膀的緣故他沒辦法完整穿上外衣,比其他人少了一層保護。
瑪塔哈里叮囑:「荒地有很多大型野獸和毒蛇,你待會走在我後面不要跟丟。」
一行人出發,從安德湖出發到荒地只有前面一段路能夠騎馬,後面的路都是崎嶇的岩塊、砂石,只能徒步而行。軸星今天散發著紅光,將周圍岩石照映出一層濃稠張揚的血色,空氣中的飄沙粗糙狂亂,更顯得路途艱辛。木谷耶努力地跟在瑪塔哈里後面,但他知道自己拖累了部隊的腳步,自從他飲下鈴蘭毒之後心肺功能不如以往,容易喘不過氣、沒辦法使力。瑪塔哈里有試著催促過:「你不能走快一點嗎?」
木谷耶努力跨大腳步,但越是嘗試就越力不從心。瑪塔哈里的臉色並不好看。
部隊慢慢爬著岩坡,腳下的沙石隨時都有可能讓人滑倒摔跤,布萊克的動作比瑪塔哈里還快,將自己的主人拉瓦拋在後面,一路衝到隊伍的最前方。
「汪!汪!」布萊克大聲吠叫了兩聲,緊接著大家都感受到了腳底的岩石在輕微震動。行進的隊伍在瑪塔哈里舉起手後停止了腳步。
瑪塔哈里比了一個暗號,所有人迅速敏捷地趴在岩坡上,木谷耶看了之後也趕快模仿。他們屏住呼吸、保持靜止。他們視線往前看,原來是遠處前路有一群岩火牛經過,牠們的大小是普通平原牛隻的兩倍寬,頭上的兩根角也更加龐大、尖銳,身上皮膚靠近腹部為黃、靠近頭部為紅,擁有似火一般飽滿、漸層的色彩而得名。等到牛群全部遠離之後,瑪塔哈里才再次舉起手示意部隊可以繼續向前。
瑪塔哈里向木谷耶說明:「岩火牛在群體移動時攻擊性很強。雖然我們身上帶著武器,但也要盡力避免和荒地動物起衝突,這是牠們的地盤。」
軸星的光從暖紅變成褐紅色,時星的方位轉到了傍晚時刻。十二小時的路程,他們終於抵達荒地岩丘的頂端,那邊已經站著幾個人等候。
「爸。」瑪塔哈里向其中一人揮手,那是他父親,也是遠征部隊的主將領史克安,其他站在旁邊的人是他的部下。史克安見眾人平安到來,輕輕拍了一下瑪塔哈里的肩膀,說:「做得好。」
史克安眼神銳利地掃了一圈,馬上就看見了生面孔。他走到木谷耶面前伸出手:「你就是木谷耶?我是史克安,遠征部隊的主將領。」
「你好。」木谷耶還沒將氣息緩過來,與他握手。史克安的手勁比瑪塔哈里還大,他們的眉眼十分相像,史克安看上去更高大、嚴肅,外觀彪悍。
史克安說:「看你的樣子是跟他們一起走過來的。怎麼了,你不能飛嗎?」
「⋯⋯」木谷耶一時不知道如何將這個問題應付過去,他也知道自己明明就有一雙翅膀,如果能像以前一樣輕輕鬆鬆在天空中翱翔,何必費這個力氣與部隊們一起爬坡。
史克安見他不答話,續道:「不能飛也好。我是要警告你這裡的氣流不穩定,天上偶爾也會有幾隻巨鷹盤旋,這附近有牠們的巢,你如果要長時間飛在天空很危險。」
聽到這些,木谷耶心裡有一點慶幸自己剛才是努力用腳爬上來的。
史克安對瑪塔哈里說:「接下來的事換你說明。」
「是。」瑪塔哈里將木谷耶帶到岩丘的邊角,那裡架著一臺望遠機關。「以前在這個地方往遠方看過去只會有沙塵暴,所以就算用機關觀測也看不到什麼。但這一年來空氣中的沙子比以前少了很多,可以看到一些東西了。」
瑪塔哈里讓位示意木谷耶使用望遠機關來看。木谷耶盯著機關木盒、努力辨識鏡片中映照出來的景象,但大部分的視線還是被風沙給遮住了,偶爾才有辦法看到一點點地形。
「有看見嗎?」
木谷耶搖搖頭,再用力睜大眼睛看,說:「好像⋯⋯有不是岩石的東西。」他不確定是看到什麼,岩石和沙的顏色都相當一致,唯有遠方一點模糊的形狀並不是沙石的顏色,更偏綠一點。不過看過去實在是太不清楚了,木谷耶也不確定。
瑪塔哈里說:「我們在不同天氣的情況下觀測了幾次,懷疑那是綠色植物。荒地離水源太遠,照理來說是不可能有的。」
木谷耶說:「所以你們才會懷疑遠方有另一個水源?」
「對。」瑪塔哈里將口袋裡的地圖掏出來,那是一張部隊裡的人粗略畫的,他指著地圖說明:「但是要靠近那個地方,中間有好幾里的流沙。那種流沙的構成是沒有水的,沙石混著的是荒地才有的紅岩泥漿,溫度雖然不高但非常黏,人在裡面陷下去之後寸步難行。流沙的深度經過測量之後我們推測大概是五個成人高。」
木谷耶問:「那你們打算如何跨越?」
瑪塔哈里回答:「現在部隊的任務是進行地形勘查,在風沙不嚴重的時候靠近。之後要慢慢運輸物資過去,希望可以蓋一座橋,就算沒有新的水源也可以開採油和礦石。現在這個方位的開採已經快要到達極限,不論如何勢必得跨越流沙擴張。」
光是用聽的木谷耶也知道這必定是個艱難的任務。極地聚落的人並沒有那麼多,而身強體壯、可以深入荒地運送物資的人又要再更少。木谷耶知道王宮之後還會調動士兵過來協助,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又派一群殘兵敗將過來敷衍了事,不是靠得住的對象。
「看你的表情,好像是不相信的樣子?」瑪塔哈里看出木谷耶表情中透露出了疑慮,「四百年前安德湖旁邊也是什麼都沒有,是我們的祖先靠自己的力量開拓才有現在的聚落。」
他又補上一句:「從無到有需要付出多少代價,你應該不懂吧。」
木谷耶輕輕嘆了口氣。他不懂的事情可多了,十多年來一直在王城長大,從小被教導的事情只有如何成為優秀的侍光聖者、成為引領民眾找尋光明的首席。他說:「你覺得我過得很輕鬆嗎?」
瑪塔哈里挑眉,道:「難道不是嗎?」
木谷耶懶得和他再繼續起口角,低頭寫起了勘查筆記。瑪塔哈里開始分配人員的佈置,有些人要留下來做地形紀錄,有些人要確認物資運送的路線,木谷耶跟在旁邊將這些資訊都記錄下來,開始記下大家的臉與名字。自從被囚禁、流放之後他就很少認真思考事情,對外界發生的變化不感興趣,但在極地任務的刺激之下大腦終於又開始運作起來。
他一直記著瑪塔哈里說的話——「現在的你在這裡不被需要。」
那他待在極地,還能夠多做一點什麼?能做到什麼?木谷耶光是忍住毒發的難受就已經耗盡力氣。他站在岩丘高處環顧四周,不知不覺勘查報告紙上已經有幾筆繪出的景色。木谷耶從前也喜歡畫畫,但他畫的圖僅限莊園裡的花花草草、王宮內的金杯玉器,偶爾給貴族夫人們畫個肖像。自從他對媞莉佳起了殺心之後就再也沒動過畫筆。
這裡沒有美妙、華麗的東西,只有紅色的石土和遠方的旱地。木谷耶畫完之後,愣著看手上的紙、將它摺成一片收到衣服裡,換一張新的紙紀錄。
他心不在焉地打算走到其他處看一看,卻被瑪塔哈里大吼了一聲:「喂!小心腳下!」
木谷耶還沒來得及看自己到底踩到什麼就被瑪塔哈里用力地推到一邊去、整個人撲跌在堅硬的地上。
瑪塔哈里緊張地往剛才木谷耶踩過的地方查看,說:「這是角蛇的幼體,你把牠的角踩碎了。」
角蛇是頭上長角、身體是黃土色的蛇,體型比一般的蛇更小,和地面的顏色很像所以木谷耶才沒有注意到。被踩斷角的幼蛇痛苦地扭來扭去,還想朝瑪塔哈里身上咬過去。瑪塔哈里面露憤怒之色地看向木谷耶,最後從腰間抽刀、俐落地將幼蛇砍殺成兩半。紫色的血液滲淌在岩縫中,將附近的地面都染了色。
「角蛇是群居動物,如果牠沒有角就等於失去回到巢穴的身份,最後會因為疼痛還有被同類孤立而自殘。」瑪塔哈里將死去的幼蛇一邊埋葬一邊說明。
「所以你⋯⋯直接殺了牠?」木谷耶還坐在地板上愣著道。
「牠沒有角等於生不如死,因為你我才⋯⋯唉。」瑪塔哈里厭惡在荒地殺生,將自己的刀擦拭乾淨之後放回腰間。
木谷耶剛才被推了一把跌在地上,兩隻手掌都有擦傷的痕跡,透明的血從傷口裡面滲了出來。他好久沒有看見自己的血,腦袋頓時一陣空白、視線模糊。
與其生不如死,不如殺了。
木谷耶用力捂著傷口希望它不要再流血了,血越流那一夜的回憶就越清晰——他的手臂是如何被劃開、血是如何流進鋼盆裡,最後又是以什麼方式輸進媞莉佳體內⋯⋯那隻幼蛇被踩斷角之後扭曲疼痛的模樣,媞莉佳被下毒之後躺在床上掙扎的模樣⋯⋯
瑪塔哈里見木谷耶還在地上,過去想要扶他一把,還有些放低姿態地說:「角蛇的牙齒有毒,你踩到牠大概會被咬,情況危急所以我才把你推開。」
但木谷耶沒有聽得很仔細,他還陷在幻覺裡。毒,他聽到了毒——是他的血,他的血有毒。媞莉佳當初掙扎了多久?有像這隻幼蛇一樣死得乾脆嗎?那死不了的,是不是注定要生不如死?是他一意孤行殺死了媞莉佳,所以他也要和毒素、痛苦共處一生,他就是那個生不如死的人。木谷耶這些日子從來沒有後悔過,卻對幻覺充滿恐懼、對自己感到恐懼、對被毒血佔據的全身上下感到恐懼。他的視線依舊不清,只看到手掌上透明血液還在滲出。
有毒,他有毒。
「不要過來!」木谷耶大聲斥退瑪塔哈里。瑪塔哈里本來都已經伸出手想要將木谷耶拉起來,頓時也被他嚇一跳。
木谷耶不想讓自己的血碰到任何人,不想讓毒素再碰到任何人。他的血是透明的,瑪塔哈里看不出來是怎麼回事,見他如此抗拒只好默默走開。一段時間之後木谷耶才緩和情緒、恢復意識,自己慢慢站起來,眼神空洞。
天色漸暗,一部分的人會跟著史克安在岩丘上紮營留下,一部分人跟隨瑪塔哈里回到安德湖。
木谷耶跟隨著瑪塔哈里回到安德湖,兩人一路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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