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誰也不會料想到,從血統中就被刻畫著神聖、善良、悲天憫人的天使後裔,竟然會因為謀殺王女被流放到極地。換作是十年前,木谷耶自己大概也不會猜想到有這樣的未來。
馬車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上前進,坐在馬車裡的木谷耶已經被搖晃得想吐。他用黑色的長袍將全身緊緊裹著,遮住了一頭銀白落肩的髮,將後背的羽翼也收在衣袍裡,此時的面色蒼白地有些駭人。淺綠色的雙眸低垂,眼神裡既無膽怯也無神采,彷彿不在意這趟路遠行的方向。
他謀殺了王女媞莉佳,這個事實只有少數的王族知道。現在貝倫大陸上下盡是為媞莉佳哀悼的氣氛,大家都以為媞莉佳是因突如其來的惡疾而亡,只嘆命運不公,年紀輕輕卻不敵病症。馬車穿越過山下的城鎮,本該熱鬧的市集也變得蒼涼無聲。
媞莉佳真正的死因被封鎖在了王城,木谷耶作為「殺人兇手」並沒有被處決。只不過,他必須保守這個秘密,不能讓謀殺的前因後果公諸於世。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事。
表面上,木谷耶還是神聖的天使後代,此次前往貝倫大陸的極地是為了執行任務,加入負責探查荒地的遠征探索部隊。實際上,是將他放逐極地,去往陌生又惡劣的環境自力更生。
不知過去多久,掛在上空正中央的軸星忽明忽暗,天色也亮了一陣又暗了一陣,天空被軸星的光染上了橙紅。木谷耶從馬車窗探出頭,往回看,已經能看見王城所在地伊茲米山區的輪廓,他曾經也在那高聳的山稜上生活了十八年。現在已經下了山,遠離王城,來到平民所居住的平原地帶,路途終於緩和。
從王城的伊茲米山區要到極地,搭馬車至少得有十五天車程。木谷耶一路醒著發呆、睏了睡覺,偶爾停留在順路的城鎮休息過夜。越靠近極地的地方就越讓人感到乾燥,木谷耶從來沒有離開過伊茲米山,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皮膚與嘴唇乾到起皮。
極地,是貝倫大陸上人類目前最邊疆的居住地。伊茲米山區是水源的最上游,距離水源越遠人類就越難生存,環境也越來越惡劣。極地氣候忽冷忽熱,有時冷到地面都是冰結成的紮堆,讓好不容易生長起來的農作物凍死,刺骨的風必須讓人戴著特殊面罩才能呼吸;有時則炎熱到抽乾地面所有水分,走在室外像被烤著,視線能及之處寸草不生,大塊的土石也崩裂成了粉狀。
巨岩、坑洞、冰谷、荒漠,就是人們對極地的印象。靠近水源主脈的沿岸尚有許多人居住,所幸水脈盡頭是貝倫大陸人們所知的最大湖泊:安德湖。安德湖儲存了大量的水,讓當地人得以生存,也靠著大量水氣平衡極端溫度帶給人體的傷害。
木谷耶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安德湖區。他必須去那裡和遠征探索部隊的少將領碰面會合,去見那個讓他數個月來心神不寧的人。
馬車上,木谷耶的行囊很少,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和備用糧食之外,只有幾本書、幾枝筆、幾張紙。還有一個暗紅色的披風被整齊地摺放在角落,與其他行李隔開。
空氣越來越乾寒,快抵達極地時,木谷耶已經快失去了意識。伊茲米山區向來涼爽舒適,他從來沒有置身在這樣的惡寒當中。這趟路本來就是為了折磨他的,木谷耶不反抗,也不抵抗,他沒有力氣,也沒有多餘的想法。恍惚之間,馬車停了下來。
「木谷耶大人,到了。」車伕恭敬地將門給拉開,攙扶身體不適的木谷耶下馬車。
車外,早已有遠征部隊的人來迎接。帶頭的人是部隊的少將領瑪塔哈里。
「是你?」瑪塔哈里見王城派來的人下了車,發覺是曾經見過的面孔。
木谷耶當然也還記得瑪塔哈里。如同初次見面那時,瑪塔哈里有一頭茂密的棕髮、銳利的眉眼,比一般平輩還要高大的身板與精實的四肢,站著的儀態看似隨意卻坦蕩自信,身上穿著著簡易的兵裝,看起來飽經風霜。瑪塔哈里和王城裡那些纖弱的貴族少年們有明顯區別。
緩和住暈眩的不適以及內心的動搖,木谷耶將左手擺在胸前以禮儀規矩鞠躬:「我是侍光聖者,王城派來的代表,木谷耶。」
瑪塔哈里回敬:「我是瑪塔哈里。旁邊是我的部下拉瓦。」態度不冷不熱,眼神毫不掩飾地打量著面前的「侍光聖者」。
拉瓦也和木谷耶行禮。
瑪塔哈里說明:「辛苦你長途跋涉,距離安德湖區還有一段路,這裡是我們駐紮的其中一個營,今天就先在這裡過夜。拉瓦會幫你安排帳篷。」
一陣寒風襲來,木谷耶險些聽不到瑪塔哈里說的話,差點被吹得倒下。
木谷耶和瑪塔哈里同時看向上空的軸星。
木谷耶看得出來,接下來入夜的氣溫會持續下降。
瑪塔哈里也看著軸星說:「希望你熬得過今夜,接下來只會更冷。」
不可思議。木谷耶暗自訝異,沒想到這個來自極區的少年竟然也有觀測天象的能力。
「走吧!」拉瓦說。他細心地向木谷耶介紹營地,四處都是四方狀的白色營帳,融入進了灰白的土地裡面,木谷耶觀察著四周,眼前的景象彷彿被染髒的白色顏料,不盡然是白色,卻也沒有別的顏色,土地與天空的邊界都變得模糊,使人失去方向感。
拉瓦在前方領路,而瑪塔哈里則是在木谷耶後方觀察。他察覺木谷耶根本沒有專注於拉瓦的介紹,步伐沉重且不穩,一副隨時要倒下的樣子。
終於來到拉瓦為木谷耶安排的帳篷,木谷耶向他們二人道謝之後,只記得將帳簾給拉上,還沒來得及鋪毯子就先倒在了床板上。他的四肢都在發抖,儘管已經穿著長袖衣服,也無法抵擋住無孔不入的冷意。木谷耶張開翅膀,將自己全身都包裹在羽翼裡,試圖取暖。他的羽翼不似傳說中的天使那樣華麗豐滿,而是凌亂粗糙、了無光澤。
將木谷耶送進帳中後,瑪塔哈里和拉瓦在外面一邊散步一邊討論。
「我實在搞不懂伊茲米山那群人是怎麼想的。」瑪塔哈里低聲抱怨,「送來一個沒有用的天使,除了挨餓受凍之外能做什麼?」
拉瓦說:「會派他來應該有特殊的用意吧。說不定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本領?」
瑪塔哈里說:「我們現在需要的不是什麼特殊本領,而是有能力在荒地生存的人。他現在看起來連呼吸都有困難。」
拉瓦試圖往好處說:「王城裡又有幾個貴族能受得了極區的環境?給他一點時間適應吧。」
瑪塔哈里回:「嗯,也只能先這樣了。」
拉瓦回去休息了。瑪塔哈里脫下上半身的兵裝,穿著輕便短袖坐在營區石椅上吹風,順著水脈的流向望著安德湖所在的遠方。雖然天氣很冷,但這對長年居住在極地的瑪塔哈里來說是家常便飯,甚至可以從風裡從容地感受涼意。
瑪塔哈里跟隨父親加入遠征部隊,為家鄉深入險境探查更多可用的天然資源,而這次的任務是他第一次全權主導,他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確定了線索。
瑪塔哈里的目光瞥向木谷耶的帳篷。他想著:如果不礙事也就算了,頂多就是礙眼。萬一是個難相處的呢?
瑪塔哈里回到自己的帳中,取了一點生火的材料,走到木谷耶的帳前。
「睡了嗎?」瑪塔哈里隔著帳幕問。
「沒有。」微弱的氣聲從裡面傳出來。
瑪塔哈里抱著木材進去幫木谷耶床邊的暖爐生火。他看到木谷耶整個人包進翅膀的模樣,忍不住多看幾眼,畢竟平民很少親眼看到天使,難免被這模樣所吸引。木谷耶看上去可憐兮兮的,地板上還有幾根掉落的羽毛。直到感受到暖爐的熱氣,木谷耶才止住發抖。
「希望你不是來我們這裡浪費木材的。」瑪塔哈里說。
木谷耶無言以對,連看都沒看一眼。
「我的披風還留著嗎?」瑪塔哈里換了個話題。
木谷耶從行李旁邊拿出那疊摺得整整齊齊的暗紅披風,將它還給瑪塔哈里,淡然道:「洗過了。」
「你留著吧,那件保暖。」瑪塔哈里說,「我早就把它穿得又髒又舊,虧你沒丟了,你們應該有很多件更好的吧。」
面對一連串的挑釁木谷耶無動於衷。一陣沉默後,木谷耶欲言又止,猶豫了一陣道:「媞莉佳的事⋯⋯請你節哀。」
見他提起這事,瑪塔哈里語氣不輕不重地問:「媞莉佳怎麼走的?」
木谷耶回:「染上惡疾,高燒幾天後走的。」
這是瑪塔哈里走進帳中後木谷耶第一次往他臉上看,木谷耶想看看此時的瑪塔哈里是什麼表情,有沒有難過?有沒有懷疑?
瑪塔哈里和媞莉佳有私議過婚約,這是王族與貴族之間都知道的事,只是在兩人的喜事安排妥當之前,媞莉佳就先過世了。她的死訊也是不久前才傳到瑪塔哈里耳中。
然而,瑪塔哈里提及此事時沒有什麼表情,一點情緒也沒有透露出來。
瑪塔哈里起身欲離開。
「早點睡吧,明天還有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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