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在平原的短暫停留後,安德湖一行人繼續騎馬前往伊茲米山。在上馬之前,瑪塔哈里對木谷耶隨口問了一句:「那個,你是不是喜歡我?」他的口氣就像這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木谷耶先是嚇得定住,接著控制表情說:「什麼?沒有。」
「是嗎?」瑪塔哈里上馬,「那就是我會錯意了。」他之前就有猜錯過木谷耶想法的經驗,所以這次若猜錯他也不覺得意外。
木谷耶也騎到自己的馬上,用眼角餘光瞥向瑪塔哈里,心有餘悸。什麼意思?怎麼突然吐出這一句話出來?他確實覺得自己和瑪塔哈里的互動過於親密,但之前瑪塔哈里沒當一回事,怎麼這時候就想到要問起?
沿途經過什麼木谷耶都不記得了,他被瑪塔哈里嚇到之後滿腦子都是剛才的對話。
經過驛站的時候,瑪塔哈里帶馬匹們去補充飼料。妲珂爾逮到時機找上木谷耶,偷偷問:「你喜歡幹麻要說謊?」
「喜歡什麼?」木谷耶繼續裝傻。
妲珂爾越來越困惑。安德湖人對表白心意都相當直接,只要搞清楚了自己的想法,喜歡就講、不喜歡就拒絕,都不是什麼需要隱瞞的事情,也不會心生芥蒂。她說:「每年都會跑出十幾個跟瑪塔哈里告白的人,這又沒什麼。」
「⋯⋯聽說你和他交往過。」木谷耶試探。
「對啊。」妲珂爾說。
木谷耶小聲問:「那你現在⋯⋯還喜歡他嗎?」
妲珂爾說:「喜歡啊。」
聽到她這麼坦然承認,木谷耶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延續話題,但他有很多想問的。「這樣你怎麼會希望我回答他?」
妲珂爾也想了想這個問題,畢竟她的思考方式和木谷耶有很大的不同。她說:「我只是覺得他好像沒有聽到想要的答案。他這方面很遲鈍,你如果騙他他就會當真喔。」
木谷耶冷淡地說:「對你來說不是很好嗎?越少追求者你的機會不是越大嗎?」
妲珂爾疑惑:「啊?我們沒在一起是因為心意不同,關其他人或追求者什麼事?」
她聽不懂木谷耶問這些事情的目的,也搞不清楚他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說:「他私下找我討論過好幾次你的病情跟傷勢還拿了藥走,結果你連對他誠實都做不到。瑪塔哈里是我很欣賞的朋友,所以⋯⋯」
他們話講到一半瑪塔哈里就回來了,「你們在聊什麼?」他只隱約感覺到木谷耶和妲珂爾之間的談話氣氛不太自然。
「沒什麼,走吧。」妲珂爾率先上馬。
她和瑪塔哈里在隊伍最前端,木谷耶在後方看著他們的背影。因為瑪塔哈里是好人,所以他的身邊也有一群好人關心著他,像是妲珂爾、像是⋯⋯媞莉佳——木谷耶並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就像妲珂爾說的,傾慕瑪塔哈里的人這麼多,那多他一個、少他一個有什麼值得說出口的?
瑪塔哈里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之後,回到像什麼都沒有發生般和木谷耶相處。他心裡多少介意的只有那一夜兩人越線的肌膚之親。木谷耶在路上遇到毒性輕微發作時,瑪塔哈里會將自己外衣脫下來給他穿,讓他可以透過氣味緩和一點。
這些在客棧過夜的日子裡,木谷耶都裹著瑪塔哈里的衣服睡覺。
數日後他們終於抵達伊茲米山。山上依舊風和日麗、花香遍野,來往的人個個衣著端莊、相貌堂堂。山上的氣氛和平原有鮮明差異,平原人多熱鬧、民風簡樸,山上則清淨雅緻。
他們這次不必進王宮和貝倫王見面,有貴族官員接待他們在山上的空別墅暫居,安頓好之後再到學校報到即可。「這邊就是各位在山上的居所,如果有什麼需要的再跟我說一聲。」
貴族官員繃緊臉頰肉笑著觀察每個人。他認出了木谷耶、眼神出現微妙變化。山上的貴族們並不知道木谷耶流放的真相,但也知道從首席淪落到邊疆肯定是失去了權位、和王宮發生矛盾。
木谷耶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他想著圖內索不知道在哪裡,還住在同個地方嗎?去學校會見到面嗎?還是要去侍光聖者們聚集的觀測台找人?但他現在還不能離開,瑪塔哈里他們還需要人幫忙一起整理物品和認識環境,這些人連學校的路怎麼走都不知道。
沙客黎在別墅上空飛翔、俯瞰整個伊茲米山,牠繞了一大圈,等夜深了才飛進別墅的草地休息。
隔日,他們決定一早去學校報到,正好可以旁聽進階機關術課程。
安德湖人的衣裝跟伊茲米人的風格完全不同,有許多手工縫製的痕跡和不對稱的衣料,比起外觀更重視功能,和一顆一顆鈕扣排得整整齊齊的貴族學生大不相同。他們一走進校門口就吸引了眾人目光,而且後面還跟著一隻在走路的大雪鷲。
「那是什麼?鳥嗎?」
伊茲米山的人少數也養奇獸,但他們養奇獸是當成一種炫耀和搜集,又或是當寵物一樣養,不像極地那邊把奇獸當成夥伴。這麼大的鳥在山上不曾出現過。
出來接待他們的人正是菲可本人。「你們好,我是菲可。」他的外貌和半年前沒有變化,還是一頭黃棕色的短齊髮與平劉海、整潔得體的聖者衣容,多了一件首席的外衫。他和瑪塔哈里等人有禮貌地打招呼,唯獨不和木谷耶握手。他眼神銳利地和木谷耶對視了好幾次,彷彿有話想說。
菲可是有一點訝異,木谷耶和過去有太多不同了。木谷耶以前因天使的基因所以擁有比雪還白的皮膚,現在看上去黑了些,就像個普通人;面容有憔悴的痕跡但眼神平和堅定、身姿剛正,外觀打扮已經融入了安德湖人,耳朵上還掛著獸牙飾品。他的翅膀通通藏進了斗篷中,已經沒有過去的張揚亮麗。
菲可從前只看過打扮精緻的木谷耶,沒想到人去了極地一趟變成這個樣子。
菲可也注意到了大雪鷲,明顯跟在木谷耶後面關注周圍守衛著。是木谷耶馴服的嗎?菲可心中有太多疑問。
菲可帶他們去辦公室簽署文件,「聽說你們想在山上學機關術?」
安德湖的機關師們將流沙帶的狀況說明了一遍,還將一些構想和設計拿給菲可看,裡面不少張木谷耶也有幫忙繪製。菲可認真聽、細看那些文件,似乎對這個工程很有興趣。
瑪塔哈里說:「聽說你是山上最厲害的機關師之一,所以想請你協助這個工程。」
菲可對機關術打從心底熱愛、燃起了挑戰的興致。不過他很快收斂神采,說:「可以,不過我有條件。」
瑪塔哈里問:「什麼條件?」
菲可說:「我有話想跟木谷耶私下講,只有他才可以做到這個條件。你們先去聽聽看機關術的課吧,在走廊右邊的最後一扇門進去。」
其他人先去聽課,木谷耶和菲可找了一間無人使用的教室談話,門窗緊閉。
木谷耶問:「你想說什麼?」
菲可說:「我的條件很簡單,我想知道你卸任首席的真正理由。」
木谷耶不解:「你知道這個有什麼好處?」
「管它有什麼好處!」菲可耐不住脾氣,「我莫名其妙就拿到一個假翅膀,莫名其妙就被推去當下任首席,然後你什麼都沒說拍拍屁股就走了,好像就我一個什麼都不知道⋯⋯而且那個翅膀的羽毛是從你身上拔下來的吧?這又是怎樣⋯⋯這全部都不合理,但我問每個人他們都不回答我,現在你回來了,我總該知道了吧?」
木谷耶說:「就像你說的,每個人都不回答你,是因為這些事被王宮下了封口令不能說。」
菲可回:「現在這邊就你跟我,你講出來我就跟你去一趟安德湖。」
木谷耶說:「我怎麼知道你一定對工程有幫助?說不定你到那邊發現根本做不出什麼有用的機關。」
菲可怒回:「那你們找我幹麻!」他也發現只要和木谷耶講話就會變得特別暴躁,於是冷靜下來,「我已經做出幾臺中型飛行器⋯⋯你之前看過小台的,就是我們在上課差點打起來那次。中型飛行器雖然不能載人,但應該可以做到跨越流沙帶和運送建材。」
他有誠意地給出資訊後,木谷耶也軟化態度,將袖子捲起來露出雙臂。之前瑪塔哈里雖然給他擦過除疤的藥不過傷痕還是清晰可見,皮膚潰爛反覆癒合造成的疤讓菲可一下子震驚地說不出話。
菲可靠近細看,問:「這是什麼?」
木谷耶靠在教室桌子上、將自己當上主席後發生的種種變化娓娓道來,他的口氣雲淡風清,就連講到自己殺人時也神色如常。木谷耶自己也覺得奇怪,沒想到有一天把這些秘密全都說出來是這種感覺,心裡已經沒有任何粉飾自己動機和行為的念頭——他就是因為無法忍受自己長期受苦而殺人,寧願殘害自己一生也要毒死媞莉佳,就是這麼純粹的恨意、這麼純粹地當起惡人。他不想放大自己的委屈,也沒有隱瞞對媞莉佳的厭惡、對貝倫王的失望。
想不到,第一次聽這些話的對象還是菲可。
菲可的表情變化了好幾次,震驚、恐懼、不敢置信,當他知道木谷耶殺人用的毒是圖內索給的鈴蘭花時,他的眉頭更加緊皺。
木谷耶將卸任首席的背後原因通通說完了,問:「這是你希望聽到的嗎?」
菲可五味雜陳。他之前討厭木谷耶、孤立木谷耶,是因為他覺得木谷耶空有天使和首席的身份而沒有努力跟付出,原來木谷耶背地裡承受了這麼多他卻不知道。可是他還是對這個人喜歡不起來,木谷耶將圖內索送的禮物當作毒藥,圖內索要是知道了該有多難過?
菲可說:「哈⋯⋯我果然還是不喜歡你。有多少人知道這些事?」
木谷耶說:「除了你之外只有王宮的人,安德湖那些人也不知道。」
菲可說:「我會保守秘密,也會遵守承諾。」
他們走出空教室,木谷耶去找瑪塔哈里會合。
菲可走去校舍外的花園暗路中獨自散心,他一下子知道了太多秘密,發現原來這個世界和他想像的很不一樣。要怎麼看待木谷耶?要怎麼看待媞莉佳?要怎麼看待取血?怎麼看待殺人?
在他潛心研究學術和機關時,在他因為嫉妒而找木谷耶麻煩時,在他因為圖內索的事情和木谷耶決鬥時⋯⋯原來王宮、木谷耶那邊暗地裡都在承受更嚴重的事,他就像一個幼稚的小孩在製造混亂,其實別人的目光都不在他身上。木谷耶不是什麼好人,他知道自己同樣不是。
菲可現在只有一個想法特別明確:當這什麼狗屁首席,神聖的職位?這背後都是些什麼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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