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塔哈里,昨天來的天使生病了!」隔日一大早,拉瓦就跑到瑪塔哈里的帳中告知這個消息。今天拉瓦本來想給新來的木谷耶送早餐,端著一碗剛煮好的野菇粥,結果拉瓦在營帳外面叫了好幾聲裡面都沒有回應,只見木谷耶整個人蜷縮在床板的角落,全身滾燙、面露痛苦之色,翅膀輕輕顫抖,呼吸偶爾急促、偶爾停滯。
拉瓦先去叫了妲珂爾來,她是安德湖區域的年輕醫生,也是跟著瑪塔哈里過來營地的隊員。妲珂爾此時正在為木谷耶診斷,瑪塔哈里聽到消息也馬上趕到。
「他怎麼樣了?」瑪塔哈里問。
妲珂爾說:「放心,天使沒那麼容易死。」她帶來的木箱子裡全是醫療道具,她拿出降溫用的特殊紗布,想要覆蓋在他的手臂上。然而,將木谷耶的袖子捲上去時,妲珂爾和拉瓦看見木谷耶的手臂都嚇了一跳,呆滯地說不出話來。
木谷耶的兩隻手臂上皆有明顯的傷疤,且不是單純受傷長出來的普通疤痕,而是一次又一次破壞傷口之後反覆結痂又再受傷的痕跡,已經造成皮膚與肉的異常增生、潰爛,不是一時半刻能夠造成,其他處無暇白皙的皮膚更顯得手臂上的異常狀況怵目驚心。天使因為種族的關係,身上的色素都是很淡的,只有手臂傷口透露出淡薄的紫色。
嚇得妲珂爾都忘記自己來的目的是要幫助木谷耶退燒。她有些口吃地問:「這⋯⋯這怎麼回事?怎麼有這麼嚴重的傷?」
瑪塔哈里卻不像另外兩人那般訝異,只是微微蹙眉,道:「你要等他醒來,讓他親自說。我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雖然他心裡想著木谷耶未必願意說。「先幫他退燒吧。」
等妲珂爾冷靜下來,幫木谷耶貼好紗布之後,還準備了安眠針讓木谷耶可以睡得輕鬆一點,降低身體的負擔。她解釋:「天使雖然也會生病,但和人類不一樣,只會隨著年齡自然衰竭死亡,不會病死。」
拉瓦問:「所以他現在是安全的嗎?」
妲珂爾答:「沒錯。除非有人刻意將天使大卸八塊,不然他們都能活著。」她收起醫療道具,準備走人。「不過啊,生病還是很痛苦的。我去幫他煮點藥,喝了湯藥會比較舒服。」
聽她這樣說,拉瓦鬆了一口氣。
瑪塔哈里說:「我留下來照顧他,你去忙你的吧。」
不只拉瓦鬆一口氣,瑪塔哈里也放鬆了下來。再怎麼說,伊茲米山派來的侍光聖者都是地位很高的存在,如果才來一天就病死了肯定會被咎責,甚至會被懷疑有異心。派來一個天使就已經讓瑪塔哈里頭痛了,總不能還死在自己手上惹一堆麻煩。
經過簡單治療後的木谷耶面色好了些,呼吸也平緩不少。瑪塔哈里將他的長袖再度拉上,不讓傷口露出。
印象中,以前的他不是這樣體弱多病的,瑪塔哈里心想。他看著木谷耶凌亂的羽毛,完全無法與天使的形象聯想,反而覺得像受傷的白鴿,就是一隻大鳥。
睡夢中的木谷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更忘了已經離開伊茲米山。他想飛起來看看,但全身上下動彈不得,意識到在夢中卻又睜不開眼。不安的情感開始在血液裡面流竄,恐懼貫穿了他的全身,提醒他那一晚的決定。
他夢到兩年前的生活和最近事情交織在一起,那些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刺進了心臟裡,嘴裡嗚噎著:「好痛⋯⋯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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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你確定要接下首席的工作嗎?」
熟悉的聲音傳來,腦海裡的畫面回到三年前。
一名同樣是天使的少年坐在木谷耶床邊想要與他聊天,名叫圖內索,有一頭銀黃的天然捲頭髮,戴著木質的圓框眼鏡,外貌文靜乖巧。他叫木谷耶「蘭」,是因為在天使的古語裡面,「木谷耶」就是「鈴蘭」的意思。只有圖內索會這樣稱呼木谷耶。
這時的他們才十五歲,卻都已經是經驗豐富的侍光聖者。
「現在王城裡空閒的天使就剩我和你,不是你當就是我當。難不成你想當首席?」木谷耶反問。
「我才不要⋯⋯」圖內索說,「我沒辦法在那麼多人面前背誦祝禱詞,緊張就全忘了。」
木谷耶和圖內索是室友,正在伊茲米學院住校。這裡集結了眾多貴族子弟,而天使因為血統的緣故是天生的貴族。侍光聖者身份雖尊貴卻是沒有實權的,唯一的用處就是在淨水儀式上帶領人民祈福,以及觀測天象來告知大眾未來的大氣狀況,無法對政治或政策提出任何想法,也參與不了決策。
木谷耶的專長就是觀測天象。他對權位也不感興趣。
和木谷耶不同,圖內索從小體弱多病而開始研究藥學,所以花了大把時間研究草藥,漸漸也就愛上了這份工作,決定往醫生的路前進,對聖者的職位沒有熱忱。
他們是在半年前認識的,由於木谷耶在學校貴族間人緣不好,和許多人不是起口角就是莫名結下樑子,時常有人找他打架,木谷耶有次打輸了受傷躲在樓梯間的角落,是圖內索主動靠近幫他包紮傷口,兩人因此結緣。
圖內索並不是第一個對木谷耶釋出善意的人,卻是第一個真正出手相助的人。他們因為天使的血統變得更親密,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
明日就是侍光聖者的新任首席選拔。所有侍光聖者都是由王親自選出,首席也不例外。木谷耶從小就是被王養育長大,這次的選拔不過也是走個過場,必定是由木谷耶接任。
只有具天使血統的人能擔任侍光聖者首席,這是一直以來貝倫大陸默認的規矩。
首席人選之所以是木谷耶而不是圖內索,還有一個更明顯的原因:木谷耶混到的天使血統更多,基因更為純正。圖內索的髮色還帶著點人類的黃,且是被普通人母親養育長大,木谷耶的髮色則是純粹的白,翅膀也更豐厚。
木谷耶的身體更接近古代天使。
木谷耶向來不熱衷於學習,如今才在睡前背下明日要用的誓詞,拿著書本惡補,擔心在儀式上丟臉被貝倫王給責怪。
隔日,首席選拔典禮開始。
伊茲米山上聚集了各式各樣的人,和淨水儀式一樣,只有特殊的日子才允許平民百姓上山。伊茲米山是水脈的起始點,只有伊茲米的山峰上才有雲層,所有水氣最後都會回歸山上,雨也只會降在山頭,地下水最後也會匯聚成噴泉在伊茲米山流出,也只有此處才有瀑布可見。誰掌握了伊茲米山,就等同掌握了所有已知水源。中游是平原,下游是極地,水最後才會去往安德湖。
因此,伊茲米山是權力與地位的集結地,平時不讓普通人擅自出入。唯有每三十天的淨水儀式,允許各處的人自由上山參加祝禱,讓侍光聖者引領他們接受軸星的指示。
典禮在伊茲米山的第三高處平台進行,附近都是石頭做的階梯、建築,融入進鬱鬱蔥蔥的草木之中,四處綠意盎然,聽得見瀑布與溪水的聲音,頗有生機。這裡永遠都只有和煦的風、涼爽的空氣,沒有太多的變化,一直都是舒適宜人的好天氣。王與聖者們站在高台,民眾們則站在低處仰望,上空正對著軸星。
軸星是貝倫大陸最重要的光源,是空中可見最大的星球,直接往天上看約有手掌這麼大。因為它永遠掛在最上空的位置不動,所以被稱為軸星。傳說中,古代天使們就是來自軸星,為貝倫帶來水源。軸星變幻莫測,時而紅、時而藍,有時很亮,有時黯然無光。時而看上去表面上像液體一樣流動,時而像氣狀的雲彩,還有時布滿土塊與塵埃。雖然貝倫星有自己的大氣系統,氣候生成並不依靠軸星,卻會被軸星給影響。因此,才需要侍光聖者提前預測軸星的狀況。
王的大女兒媞莉佳也走上了高台參加典禮。她和木谷耶同歲,兩人今年都是十五歲。媞莉佳舉止端莊,穿著一件純白寬鬆的連衣裙,今天除了選拔首席之外也要進行淨水儀式,所以她也必須有所準備。媞莉佳認識所有侍光聖者,唯獨對木谷耶招了手。
木谷耶冷漠地向她點頭致意。他和媞莉佳私下沒什麼交情,他想媞莉佳會和他打招呼大概也只是因為知道首席的人選。
天空就是貝倫人天然的時鐘。有一顆土紅色的星星會繞著軸星轉,被稱為時星,只要時星繞了軸星一圈,就是一天過去。當時星來到正午十二點的方位時,貝倫王拿出了他腰間的寶劍,用著尖端的位置依序指著每位侍光聖者,被劍端指著的聖者躬下身來向王行禮,象徵著每個人都在王權下被賦予使命。當劍指向木谷耶時,王拿著劍步步逼近,幾乎快要將劍刺進胸口的位置。木谷耶沒有一絲懼怕,站定在原地。
貝倫王朗聲問:「聖者木谷耶,你可知道首席的使命?」
木谷耶用著平淡的語調回答:「以身為盾,為王與民的平安奉獻一切,張開守護的羽翼;以光為鏡,看透未來與真理;以水為源,珍惜生命的降臨與延續。王是開拓的劍,首席是安定的心。我願代表所有侍光聖者遵循使命,接下首席之職責,不會有任何逃避與怨言。願軸星永遠照耀,祝福長存。」
這一串話都是課本裡寫的,關於接任首席的誓詞。木谷耶不過是把內容都背下來複述一遍。
貝倫王用欣慰的眼神看著木谷耶,輕聲說:「我希望你可以說到做到。」這不是原訂儀式的一部分,讓木谷耶聽了有些走神。一直以來,王對他而言都像個嚴父,是個有疏離感的照料者,他一直渴望王的關心,但半分都不敢討要。木谷耶很少見到貝倫王的眼中有真情流露。
貝倫王向所有人宣布:「我命侍光聖者木谷耶為新任首席,從今日起主導淨水儀式。」
底下民眾一陣歡呼與鼓掌,都在慶祝新首席的上任。雖然木谷耶的名聲在貴族間很糟糕,但普通民眾不會知道這些軼事,光是木谷耶擁有近乎純正的天使血統,對他們來說就已經是足夠的精神導領。
木谷耶此時才開始緊張起來,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要主持淨水儀式。以往他雖然參加過很多次,但都是站在旁邊的普通聖者,只要跟著吟唱祝禱詞與詩歌就好,現在換他變成主導。
淨水儀式並不只有精神意義,而是有著攸關所有人生活的重要用途。
貝倫大陸的水十分致命,若沒有經過淨水儀式根本無法使用。貝倫大陸的水裡面含有容易滋長的毒素,會讓水發臭、變色,腐蝕人體。
只有王族的女人定期浸沐在水源時,讓每寸皮膚的體液自然分泌與水交融,才有辦法讓水的毒素被分解洗清,最後流向貝倫各處。一場儀式至少要三個小時。這也是為什麼王族的聲勢與統治不曾被動搖,能夠屹立在伊茲米山區服眾。
王族的男人負責延續政權與血統,女人則是負責淨水與撫慰民心。至少到目前為止,整個貝倫大陸並沒有發現第二個血統擁有淨化水中毒素的能力。
過去幾年的淨水儀式都是由貝倫王的妹妹進行,現在木谷耶上任新首席,也就換成了王的女兒媞莉佳來淨水。
在眾人面前,媞莉佳褪去身上的衣物,純白的裙落地,一絲不掛地走進伊茲米源泉。所有人都以神聖的眼光看待,不敢出半點聲響。雖然天氣溫和,但泉水終究是冷,媞莉佳雙臂交叉、手掌放至鎖骨處,花了一點時間才將全身都泡在泉水裡頭,吐著氣習慣冷泉的溫度。等到媞莉佳坐定,給予了木谷耶一個眼神指示。
木谷耶開始吟誦:
「聖天使的淚水是憐憫這塊荒蕪之地,奈何人類境界渺小,福澤成為有毒之泉。願軸星的光寬恕我等的不幸,祈求水中的詛咒消散,淨化我等心中的不安⋯⋯」
其他侍光聖者也開始朗誦,有些人則負責唱出旋律和聲。民眾們抬頭仰望軸星,閉上雙眼,聆聽禱詞。
「請允許我們抵達蘇珀諾瓦之泉,或者模仿蘇珀諾瓦的幻象,請讓我們品嚐真正的純淨之水,拋卻過去的錯誤,收回尚未償還的罪,無辜的生命是新的輪迴,請允許我們想像,無喜亦無悲的蘇珀諾瓦之泉。」
木谷耶張開寬大的雙翼,豐沛的羽毛在軸星的照耀下透射出金黃光暈,閃亮的細軟羽支隨風擺盪,他站在高處俯視,層層白紗做的禱衣讓他的身形像是恍惚的煙雲。親眼見證的人都心想:若是古代天使還存在的話,定是如此吧。每本傳說與史冊,都沒辦法用文字或圖畫去紀錄一個天使真正張開羽翼的時刻,那是非人的景象,真正的神性。
其他討厭木谷耶的侍光聖者也不得不在這一刻拜服,木谷耶確實是無庸置疑的首席。這讓他們的不甘心變成難以化解的滋味,一瞬間變得庸俗。在貝倫這個地方,血統書寫了人們大半部分的命運,而木谷耶的血統注定讓他站在高處,與光讓人一同仰望,即使看過去非常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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