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協助媞莉佳治療之後,木谷耶擔任聖者首席已有兩年。
在貝倫大陸每個人都使用藍鑽晶交易往來,純度越高的鑽晶價值越高。木谷耶每個月的薪酬是再奢華浪費也根本消費不完的高級水藍鑽晶,總共存了五大箱。
表面上,木谷耶還是只需要上學進修、主持淨水儀式,就能享受平民耗盡一生努力也沒有的榮華富貴。他被特別命令,將自己的血換給媞莉佳這件事絕不能向外人談論,所以不會有人知道木谷耶的富裕都是來自王族的補償。他們只會覺得木谷耶得到的是聖者首席的尊貴禮遇。
木谷耶照照鏡子。從前他和圖內索住在學生宿舍時,一個房間塞了兩張床之後也只剩一點放書桌和走動的空間;現在,光是一個鏡子就有整面牆的大小,讓他好好打理自己的儀態。
已經有兩年沒有穿短袖了,木谷耶心想。
他手臂上的疤痕太過顯眼,由於要保守換血的秘密絕不能讓別人看到,因此他不論天氣如何都穿著貼身的長袖。天使的衣袍通常設計得寬鬆簡易,因為他們背後多出一對翅膀,背部幾乎不需要布料的包覆,木谷耶從前也只喜歡穿無袖薄紗長袍。
現在,他自己也不想看到手臂上的傷,當他的視線往疤痕看去,就會不自覺想像每次匕首劃開的痛。
一開始換血大概是兩個月一次,在媞莉佳感受到即將要發病的時候,御醫就會將木谷耶叫去。可是最近頻率卻增加到十天一次,媞莉佳發病的狀況越來越頻繁。木谷耶從一開始痛得流淚,到現在已經被折磨得習以為常,他反抗過、拒絕過、掙扎過,但每個人都告訴他:沒有辦法,只能這麼做。
木谷耶試著用物質的補償麻痺自己,每天吩咐廚師用最高級的食材料理、衣服使用最稀有的布料,櫃子裝滿珠寶耳環、戒指、項鍊,看膩了就丟掉,再換一批新的。木谷耶想要什麼,王宮都不曾拒絕。媞莉佳也為換血的事深感自責,因此每次王宮有什麼好東西都往木谷耶這裡送,昨天才送來一盒極區培育的特殊蜜桃,整個貝倫大陸恐怕也就兩盒,一半都給了木谷耶。
木谷耶收是收下了,但吃幾口後就丟給莊園外的野狗吃了。沒吃過的就送給圖內索。
過著奢靡的生活非但沒讓他感受到救贖,反而心生了矛盾的恨意——他們都想扮演好人,那些好處都是自己應得的,不拿白不拿。明明傷害得到巨大的補償了,可是為什麼,被王安慰時不再感到溫暖、看見媞莉佳時不再想友好相待、被取血時沒辦法毫無怨言呢?
甚至和媞莉佳見面時,連說上兩句話都感到痛苦。
這兩年,木谷耶變得比過去沉默寡言,和圖內索的往來也少了。他不想和圖內索過於親近、讓圖內索發現任何異樣。他也不想讓所有人發現聖者首席的異樣,始終認真扮演一個稱職的精神寄託,穩定地主持每一次淨水儀式。
不像一開始還會緊張,此時的他在淨水儀式上早已熟能生巧。媞莉佳每次入泉沐浴至少要三小時,前面的時間侍光聖者會帶領民眾吟唱詩詞,而後半段的時間則由木谷耶當場觀測軸星,並且畫下未來三十天的天象圖,讓民眾為接下來的日子做準備。不論是外出、農耕還是出遊,他們都會參考侍光聖者給予的天象圖,接受大自然的安排。
儀式上,木谷耶抬頭望向軸星,看上頭星體表面的氣體流轉、光暈變幻,靜下心來聆聽本能的聲音。天使的天賦,就是感應故鄉軸星的能量,他們可以憑直覺的知道這顆星球的情緒,對即將來臨的變化了然於心。
貝倫大陸的天象學家認為,軸星距離他們過於遙遠,光的傳遞需要時間,他們現在所看到的景象已經是幾千年前的軸星。所以,天使能做的並不是預知未來,而是感應到更多已存在的未知時空。
木谷耶觀測到一半睜大眼睛,宣布:「二十天後,將有一次連續三天的無光夜。」
「無光夜!」高台底下的民眾開始興奮地喧鬧起來,因為三天的無光夜代表貝倫大陸將迎來難得的節慶。
無光夜,是指軸星一段時間失去光輝,讓貝倫大陸變得黯然無光、只有黑夜。一般情況下軸星是有規律的休眠幾小時,也就是固定的日夜變化。如果軸星的光休眠超過兩天,就代表會讓人們長時間處於黑暗,為了緩解失去光芒的孤寂,貝倫大陸就有了舉辦無光夜宴的傳統。
無光夜宴上,各地都會以燭光與柴火來取代軸星的照明,將人們聚在一起舉辦舞會、酒席、交誼活動,尤其以伊茲米山區最為熱鬧。平時較少出現的地方家族勢力也會受邀前往王宮的無光夜宴,讓不同血統之間的人互相認識,常常被當成聯誼機會。所以聽到無光夜即將來臨,許多人都感到無比期待。失去光照的日子,反而要彼此給予關心跟溫暖。
木谷耶雖然是宣布者心中卻沒有情緒波動。他對無光夜宴沒有想法,他不期待與人聚在一起,也沒有希望到來的人。
儀式結束,所有人的話題重心都轉移到準備無光夜宴上,大家都忙著將消息傳出去。
沒有人留意木谷耶的去向。他被圖內索叫走,兩人一同飛去了山腳下、進到一個木屋裡面。這個山腳的地理位置崎嶇,附近的土石又曾經崩蹋過,所以現在會來到這個角落的也只有長翅膀的天使了。
這是圖內索的秘密種植室。因為圖內索的專長就是藥草學,所以把許多從課堂上留下來的種籽跟幼苗帶來山腳的廢棄小木屋培育,在圖內索的細心照料下已經長滿了不少種類的植物,一眼看過去全是五顏六色的花花草草。
「蘭,快過來!我準備了禮物。」圖內索說。他知道剛忙完儀式的木谷耶肯定很累,但就是想早點告訴他,所以才趕快把木谷耶叫來小木屋裡面。
「什麼禮物?」木谷耶興致缺缺地問。他對藥草類的事情不是很感興趣,尤其在被定期取血後,為了血液的純淨,木谷耶幾乎不能碰到任何藥草,就連滋補身體的製品都不行。
圖內索指著角落的一株鈴蘭花,它被插在琉璃花盆裡面,一顆顆球狀的白色花朵開得正是漂亮的時候,上面還有亮晶晶的水滴,裡面的土壤也還是濕的,可見圖內索不久前才澆過花。「你看,我把它養得多漂亮。」他捧起花盆,將鈴蘭花送到木谷耶面前。
鈴蘭就是木谷耶名字的真正含義,顯然這就是圖內索滿心期待要送出去的禮物。圖內索還很熱心的介紹:「你房間不是有個窗台嗎?放在那裡一定很好看,好好澆水、好好曬太陽,可不要兩三天就讓它死掉喔。」
「謝謝。」木谷耶抱過花盆,認真看了看這株鈴蘭的樣子,每一朵花都白得近乎無瑕,花瓣膨起的弧度充滿生命力,嫩綠色的葉片光滑完滿,沒有一點皺折。
鈴蘭是外型很可愛的花,圓圓鼓鼓的,木谷耶一直覺得自己和這樣的形象不太相關,也曾為此感到彆扭。不過現在抱著這株鈴蘭,卻讓他心裡感受到了好久未浮出的溫暖。
這兩年間他收過很多禮物。有來自王室的,有來自貴族的,昂貴的、稀有的、特製的、華麗的,他通通看過,也通通收下了。那些禮物在莊園裡多到可以堆成一座小山,木谷耶卻覺得心中空無一物,久了,許多東西不曾使用就已經佈滿灰塵。可是收到圖內索的這盆鈴蘭,他第一次有想細心照料植物的念頭。
「感覺你最近心情不太好,總是很累的樣子。要多休息,像這盆鈴蘭一樣變回健康的樣子!」圖內索說。微風吹進木屋裡,鈴蘭的花朵就像鈴鐺一樣輕輕晃著。
木谷耶久違地笑了,說:「好,答應你,我會好好照顧它。」
木谷耶也在心裡慶幸:幸好被取血的人不是圖內索。他一生中在乎的人很少,就只有這麼一個朋友,所以說什麼都不會讓圖內索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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