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波奇，你最後一件記得的事是什麼？」在兩人撤回地底的途中，穿進一座被灰燼淹沒了大半的隧道時，上尉突然開口問道。
「你的菸臭味。」波奇皺起鼻子，彷彿上尉能在這黑暗裡回頭看見這副表情似的。
「你這小子，我是認真的。」上尉不滿地向後踹了一腳，理所當然地踢空。
兩人在完全黑暗的隧道裡陷入了沈默。靴子踩過柔軟灰燼時帶來的摩挲感很細碎，從輕盈到踩實之間短暫的過渡期，為每一步的聲音帶來了些許變化。
⋯⋯就好像在寧靜的夜間雪地行走一樣，波奇突然這麼想。在陰影裡行走是不是也像這樣呢？在那無論某天忽然出現在世界各地，無論面對任何提問，都會反饋予「真理」的陰影之中。那些科學家，還有實驗者，那些尋求所謂的真相，並且加以仿製的人⋯⋯
「——贗品吧。」
上尉長長地嗯了一聲，像是意味深長一樣，但波奇知道那其實只是上尉沒有在認真對話時的反應。果然，有好一陣子，上尉都沒再說話。
大約又走了半公里的距離，波奇才略帶不滿地開口：「所以呢？突然問我這種事又一聲不吭的，是想做什麼？」
「不，沒什麼。只是在想你剛才講的事情而已。」上尉這次沒再拖泥帶水，很快地回答。不過這個回應又讓身後的人眉頭擰得更緊了。
「我在想，那果然不是我們的錯覺吧。」
上尉在黑暗中停下了腳步。即使沒有任何光線，波奇也感覺得到上尉轉過身來，側著身子望向自己。
「造成這些爛事的罪魁禍首、我們最後的任務⋯⋯能反映出所有疑問的真相的「陰影」，是真的存在的吧？不只是我發瘋了的錯覺吧？」
聽見這些話，波奇緊閉著嘴唇，凝視著眼前的一片黑暗。
陰影⋯⋯對了，是因為那東西的出現，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那東西給人類帶來了無差別的真實，然後，一切就毀了。
「⋯⋯那是當然。」波奇低下頭，口中說出重複過無數次的回答，接著快步通過仍站著不動的上尉身邊。
1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TfazT4mE0
上尉和他曾經是隸屬於對陰影特別作戰部隊的軍人。
陰影能向接觸它的人呈現出「真相」。時間的秘密、宇宙的大小，政治人物的醜聞、官商勾結的不法行當，神秘學的原理和生命的謎團。人類能夠證實的部分少之又少，但陰影帶來的資訊也的確讓科技突飛猛進。
逐漸地，陰影所呈現出來的東西，被眾人稱呼為「真相」，也成為了這顆星球上最有價值的存在。
然而，沒有人能夠控制陰影的出現，以及它們所給出的回答。這些回答讓各種階層的人蜂擁而至，人類來不及面對的真實揭發了一場又一場的醜聞和暴行。短短幾天之間，陰影為世界帶來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戰爭開始了。
為了應對突然出現的「陰影」以及其所帶來的混亂，當時的保守派勢力召集了一批科學家，在陰影被發現的七年後，研發出了能殺死陰影的子彈。陰影沒有任何攻擊性，也沒有防衛機制，準確一點來說，是對專用子彈以外的刺激一點反應也沒有。這批武器被派發給了上尉和他的部隊，然而，這並不代表清掃陰影的工作能變得輕鬆，只是徒增願意不計代價保護陰影的敵人而已。
深為一個貧民區生存的少年，在得知這些劇變的緣由時，波奇早已不明不白地被當地政府徵召入軍隊，隨後被分配進入了上尉的對陰影專用部隊中。
這樣算起來，他們的相遇已經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
無論如何，世界各地的戰爭早就糊裡糊塗地開始了，而且不厭其煩地持續著。通過其他國家的保守派合作，他們花費十年時間，撲殺了幾乎所有的陰影。只可惜，回過神來，人類也已經⋯⋯
這就是波奇和上尉拖著被污染得近乎殘廢的身體，每天出外探勘，每晚又回到地底庇護室整備休息的原因。
沒有完成任務的軍人是不能擅自死去的，上尉曾經這麼和他說。
1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o9JzXK5lO
在相對暖和的庇護室裡點起煤氣燈，徹底消毒過裝備和身體、幫對方上好藥之後，兩人各自倒臥在庇護室兩端的行軍床上。
安靜地休息了一會，上尉忽然伸長了手，從備品箱撈出一個鷹嘴豆罐頭，扔向房間另一端的波奇。罐頭撞到行軍床的邊緣，掉在地上，發出沈悶的聲響。
波奇保持平躺的姿勢，眼睛盯著灰化的天花板，沒有移動。
「明天稍微往前推進一點吧。」房間另一頭傳來軍刀撬開罐頭的刮擦聲，然後是上尉的說話聲。
「⋯⋯今天那裡是極限了。」
「我知道。」上尉邊吃邊說。
「你別說想故意去清場吧？就算用那種粗魯的做法，也不可能把半個城市的地雷都弄乾淨的。」
「當然沒有。不過，翻幾棟樓還是可以的吧？我們有足夠的繩索，體力上也沒問題。」
波奇沒有回答。一時間，庇護室裡只剩下湯匙碰撞罐頭壁的喀噠聲。
上尉決定的事不會改變。良久，波奇嘆了一口氣，決定改變話題。
「⋯⋯一樣的罐頭吃一年多，好吃嗎？」
「你吃吃看不就知道了？」
聽見這句話，波奇忽然笑了起來。然而他突然頓了一下，彷彿在思考自己為什麼笑了，但很快地又繼續笑個不停，抖動的身體晃得老舊床架嘎嘎作響。房間的另一邊，上尉嘴裡含著咀嚼到一半的豆泥，瞪著自己行為怪異的下屬，最後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厚重的灰燼之下，僅存兩人的庇護室裡，接著傳出食物不小心灑在地上的聲響，以及上尉氣得咒罵的回音。波奇看上尉一臉狼狽的樣子，忍不住捏了幾顆豆子起來，朝自顧不暇的上尉扔去。上尉受到突如其來的攻擊，愣了兩秒之後，立刻不甘示弱地反擊。庇護室裡立時充滿了奔跑、躲避和彼此踩到豆子滑倒時的罵聲和笑聲。
等到豆子戰爭稍微平息下來，也就是兩人都摔在地上的時候，他們望著彼此，不約而同地發出了輕輕的哼笑聲，彷彿很意外居然在這種末日裡還能打鬧起來。
休息了一陣子，波奇在上尉收拾地面的期間坐起身，將手伸向剛才掉在對方腳邊的罐頭。忽然，他又感覺到了那股違和感，纏滿了繃帶的手掌緊緊握起。
說到底，陰影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呢？
要說是偶然的話，那也太殘酷了。他轉頭看向專心致志的上尉，一面想道。
但說到底，如果不是陰影的出現的話，他們兩人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有所交集。
1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En7DEAih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