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庇護所裡,睡去和醒來都是同樣的黑暗。軍用錶的鬧鈴一響,上尉立刻睜開乾燥的雙眼,盡可能緩慢地翻身坐起,減低後腰與硬質布料的磨擦。
受損的皮膚會持續滲出組織液,吸附在繃帶上,然後在當事人維持著同一個姿勢睡著的時候變得乾硬。在那之後,即使再輕的移動也會使沾黏的傷口再次撕裂開來。雖然上尉早已習慣這種特屬於行軍過程的痛楚,仍然為了保持最佳戰力,而盡量小心對待自己脆弱的身體。
畢竟,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黑暗的另一頭傳來類似的布料摩擦聲,波奇也起床了。兩人各自擰開床頭燈,喝口水潤潤乾裂的口唇,接著又是一段徹底的安靜。
在單獨與上尉執行任務的期間,兩人確定了在這剩餘的世界裡,唯一好的地方就是早已不存在任何敵人。沒有敵對陣營、沒有游擊隊,沒有遊民、盜獵者、自衛隊,當然也沒有任何有攻擊能力的生物。他們唯獨需要對抗的,只有戰爭殘存下來的未爆彈、輻射和化學污染,以及愈加嚴重、無止無盡的灰燼之雨。
到底是什麼東西燒掉了,才會留下那麼多灰燼呢?足以覆蓋整個地表、還下個不停的灰燼雨。沒有重量的黑色雨滴降落在睫毛上、飛揚在每一個動作造就的氣流之間。他們討論過這個話題,只是就像目前為止的最後任務一樣,沒有得到任何結果。
也許,灰燼就是這世界僅剩的空氣也說不定。
「喂,要吃早餐嗎?」在波奇專注地整理裝備時,上尉率忽然開口,伴隨著背後乒乓作響的騷動聲,打破了庇護所裡的沈默。波奇繫著手槍皮套的動作停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去,注視著連上衣都還沒穿好,就忙著在罐頭堆裡到處翻找的上尉好一會兒,不太明白對方挑揀罐頭的用意。
如果還有別的口味可以選擇,他們還需要每天喝豆子湯嗎?
波奇一邊這樣想,一邊嘆了口氣,拎起床頭的煤氣燈,走到空曠的庇護室中間。上尉埋頭翻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苦著一張臉,拿著兩個熟悉的鋁罐坐了下來。兩人圍著不明不暗的燈光,嗑喳嗑喳地撬開鷹嘴豆罐頭,在衣服上擦了擦昨晚舔乾淨了的湯匙,悶不吭聲地用著餐。
湯匙和金屬罐碰撞的鏗鏘聲在室內迴盪,泡軟的鷹嘴豆外皮被咬破的細微聲響、汁水與舌齒攪動的黏答答的聲音,一切微小的事物在這個僅剩的安寧密室裡全被放大。波奇凝視著上尉腰間厚厚裹著的繃帶,布料因為反覆浸血而發黃、在無數次的搓洗中失去彈性,看起來倒像淺色版的防彈衣。
「你那腰沒救了吧?」
「什麼?」用力咬著湯匙的上尉抬起頭來,嘴裡含著圓鈍的金屬邊緣,一臉疑惑。
「⋯⋯算了。」眼看上尉沒什麼特別的反應,波奇也沒打算再覆述,只是低下頭繼續進食。別無他人的庇護室裡再次失去了語言,半晌之後,只剩下布料摩挲的聲音、反覆一致的動作。
昏暗的照明之下,水泥地面映著的兩人的影子混濁不堪。又來了。波奇瞇起眼睛,再次出現的違和感像藤蔓一樣纏繞、緊勒著他的軀幹。然而,在看見上尉無數次喉頭滾動、舔舐唇角的動作後,那種感覺似乎又慢慢消失了。
最後,他站起身來,像他以前做過的無數次那樣,邁步走向上尉,軍靴尖端踢倒了微弱的照明。
燈火傾倒的時刻,兩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與包圍他們的暗處維持著恰好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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