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詩中有話】宅米寫詩，你寫故事。 - 入道難

天剛破曉，王家媛娘就去城中替祖母跑腿。回來時，時至正午，村莊幾棟石屋升起炊煙，中央大樹樹蔭下孩童聚在一起抓羊拐，村婦三三兩兩在各家門前散坐，手上一邊納着鞋底一邊閒聊。媛娘和她們互相打過招呼，又被孩童拉着要一起玩耍，她哄走孩童後越過他們，朝山上走去。

山脈連綿起伏延伸，遠方有一奇山高聳入雲，看不見山頂，據說雲中有道觀，內有仙人居住。媛娘跨過流水淙淙的小溪，來到村莊山腰一處竹屋，幾縷炊煙在廚房冒出，她走進去，石灶的柴薪正燃着，把茶末放入櫃子後，就看見一老嫗顫顫巍巍一拐一拐地走到大門。

「祖母。」媛娘快步上前攙扶着她走路。

「鸝娘。」一男聲傳來，媛娘轉頭看去，只見一玄袍青年道士佇立門前，他接着道：「你老了。」

此人好生無禮，媛娘皺眉，聽到祖母回道：「凡人總會老的。老身年紀大了，腿腳不利索，讓你見笑了。」

老嫗灰白的髮髻梳理得一絲不苟，衣袍皆新，她道：「進來坐吧，雖然你已辟穀，但清茶總能入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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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娘把老嫗扶到正廳坐下，便去取茶末了。

青年待媛娘離開後開口：「那個是你孫女吧，你沒授她巫術。」

「媛娘資質不好，而且志不在此。」

「如果再找不到傳人，你的巫術就會失傳了吧。」

「看天意吧。」

「天意……」青年細品此詞，靜默一刻再說：「若是你當初跟我入門——」

老嫗打斷他：「老身乃楚巫。」

「罷了。」青年輕嘆一聲道：「鸝娘，我來送畫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畫匣打開，展開其中的畫卷，一隻黃鸝躍然於紙上，金籠倒地，籠門已破，牠展翅高飛，枝葉間露珠凝滴，晴空朗朗山巍然。

「畫得真好呢。」老嫗讚道，她凝目欣賞起來。這神態讓青年想起他們那段年少時光，青年垂目，那時對他來說，宛如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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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衣少女對他展顏一笑，頭上金釵微微晃動：「我名為鸝，但從未出過宮城，若然能親眼鸝黃在樹上高歌，那該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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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一時靜謐，直至媛娘取來茶末，擺出茶具放在老嫗面前。

媛娘小聲地問道：「祖母，你要用飯嗎？」

「我用過了，你去吃吧。」

想必祖母早已卜匐出來此人的來訪時間所以才提早吃完，媛娘腹誹，此人真的沒半點眼色。

即使媛娘問得再小聲，修道之人耳目聰明，凡人的耳語對他依然清楚，青年在媛娘離開後說：「看來我來得不合時宜。」

老嫗便道：「怎麼會呢？你再遲多幾年，就見不着老身了。」

青年啞然，唯有注視着老嫗為他煮茶，白煙裊裊一如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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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翻飛，少年看着少女一手點水一手執茶筅在茶盞攪動擊打，皓腕上金手鐲相碰發出悅耳的叮咚叮咚。他握緊掌中之物，在腦海中搜索適合的詞彙組成語句送出。

「嚐嚐吧。」少女打斷他的思索，笑容帶着一絲得意，將茶湯推給少年：「這一碗即使是王公諸侯也得爭着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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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綠的茶湯泛着綿密純白的湯花，青年嚐了嚐，她的茶藝比之前好了。

「怎麽樣？不錯吧。」

「挺好。」

「終於得你一句讚了，這下你也不能再說我茶藝過於盛名了。」

「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那些人為的又不是喝茶。」

「好話人人都愛聽嘛。」

老嫗從袖中取出一物遞出：「既然來了，那就幫我補補色吧。」

青年接過，那是一隻瓷製的金黃小鳥，雙翅和尾部皆為黑色，頭部一圈黑紋，鳥喙淡紅。當初他為了送出此物而絞盡腦汁，而此時小鳥還帶着她掌心的餘溫，釉面有些許磨蝕掉色不復光滑，是他的做工還不夠好，那時他偷偷摸摸向家中匠人討教如何燒製，最後耗費了不少材料才勉強造出這隻……

青年取出玉簡，既已修道，那麽讓物件如新也不是什麼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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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字從玉簡透出，如龍騰飛浮在嚴陣以待的少年身邊，周圍有數名同門呈合圍之勢。

「宗門規矩，無令不得擅下山門，你這是要硬闖嗎？」少年前方，面容冷峻的大師兄詰問道。

少年抿唇：「抱歉，回來後我自甘領罰。」

「身為修道之人，山下一切事物與你再無關係。」

「人命關天，我無法坐視不管。」

「終有一天，你會看破明白。」大師兄說完，便雙目一閉直直栽倒在地。

少年一愣，他什麼都還沒做啊……周圍的同門像收到指示般哎喲叫着或蹲地或倒地……

他還沒回過神來，其中一人就朝他擠眉弄眼，做着口型「快跑」，另外還有同門向他擺手示意。他如夢初醒，捏起手訣騰雲駕霧趕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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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香爐燃煙如雲如霧，老嫗望着青年手捧玉簡凝神修復小鳥，她開口道：「可惜近幾年眼睛不好，白費你送我的這個水注。」

「不過文具而已，你拿着賞玩就好。」青年一頓，道：「只是沒想到你還保留着。」

「我一直揣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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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赤足踩在白狐地毯上，足踝上幼鍊掛着的金鈴噹啷作響。面容佼好的宮娥神色哀戚捧着鴆酒：「宮門已破，司祭大人，請上路吧。」

少女握緊掌中之物，然後放入懷中：「也罷，那就舞這最後一曲。」

少女戴上儺臉具，腰肢輕擺，手足如蘭，身姿如蒲。楚巫以舞悅神，能通天地，驅鬼祈福。少女旋身，她能聽到宮城裏死去的兵士仍在廝殺，宮殿裏被賜死的妃嬪依然哭泣，無數死魂在宮內徘徊奔走……

殿內有叛軍闖入，滿臉橫肉的兵丁獰笑着高舉刀砍來，宮娥驚叫一聲，卻是撲上去以身扺擋。大刀落下，鮮血染紅了少女足下的白狐地毯，少女仿若未聞地繼續起舞，就算能迎神送鬼，楚巫也只不過一介凡人，死局已定……

「鸝娘！」少年沙啞的嗓音響起。

少女急停，只見對她舉刀的七尺大漢倒下，空中墨字消散，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手執玉簡的少年衝至她面前，懷中他送的小鳥水注恍若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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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將小鳥水注的背翅打開，一行蠅頭小字雕刻在內壁：「王鴡鸝黃，正冥楚鳩」。

字體仍然清晰，青年將水注遞給老嫗，當年她到底瞧見了沒有？她又懂了沒……？

老嫗接過，兩人一時沉默。青年開口：「這些年來，你過得還好嗎？」

「還好，能活下來已經是幸事了。」

「那就好，抱歉我來遲了。」

那年，少女為了師承而拒絕跟隨少年入道，在分別之前，少年讓她等他，許諾在下次見面時會送她畫作。只是他沒想過，在師門受罰禁閉出來後，時間已過一甲子。

「沒關係，你已應諾。」

修道之人，跳脫天地因果。就在苦候了數年，少女消耗自己的壽元占了一卦，所得卦象，便是晚年再相見。

老嫗細細說起這些年間的生活，為青年譜寫一齣人間煙火。青年看着她的白髮蒼蒼，聽着她訴說柴米油鹽，終於意識到歲月真實地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一道鴻溝。他閉上眼，錯過便是錯過，但願她平安渡過這一生，今後無憂。

「鸝娘，保重。」

何以入道，唯有放下。修道六十年，此刻才入道。

似是察覺青年的變化，老嫗一笑：「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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