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子……我們像朋友一樣聊天就好了,別把這當成一場治療,可以嗎?」
「才不要呢,總是說什麼要有『朋友』……但怎麼要好才叫做朋友,怎樣才配被稱做朋友,這不都是你們的定義嗎?」
「那……小夜子,你就把我當成你的第一個朋友,用你自己定義的『朋友』的方式聊天,可以吧?」
「隨便你,幼稚鬼。」雖然這麼說,但她的眼神微微亮了起來。
終於踏出了第一步,與病患建立關係……好吧,她定義的朋友不一定真的是我認知中朋友的樣子,但沒關係,至少她把我定義成朋友了,這應該是好的開始。1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l3bs4cS1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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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身為你的朋友,我想要了解看看你跟家裡相處的方式。」
「這種事你不該早就知道了嗎?身為朋友,你不會連這點事都沒調查過吧?」
「你不會以為我沒調查過吧?中產階級家庭,你的父母雖然有工作卻都努力參與你的生活,對吧?」我照著病歷表與父母訪談的內容回覆她。
眼前的她艷麗眼影突然褪色,仔細看,是被淚水沾濕渲染開了。但她似乎沒有打算擦拭眼淚,只是直勾勾看著我,眼神中的怒火被澆熄得一乾二淨。她任憑淚水流過臉頰滴落,像是放棄支撐般摔下椅子,身體蜷縮成一團。要不是經過之前的談話,我都不會把眼前這個脆弱的少女,和之前強勢的那個她當作同個人。
「Liars……朋友也好,家人也罷,還有我,你們,不,我們,全都是狡猾的liars……」
一時間,我竟不知如何回答她——我不是第一次看病患流淚,也不是沒接觸過覺得世界全是騙子的反社會人格病患。但看著曾經充滿敵意、總是相信自己判斷的少女,此刻竟連同自己都歸類在騙子,我還是第一次接觸。我想的到處理她情緒的辦法,只有一個。
「我可以抱住你嗎,一下下就好。」
「隨便。」
我輕輕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她身旁,跪下來,擦乾她的眼淚。
「你這個笨蛋幹嘛跪著……像我這樣的liar,不配……」
我沒有站起身,而是輕輕摟住她的身體。
「你沒有不配的喔,對我來說,既然都是半斤八兩的liars,誰尊貴誰低賤,也沒有差別了吧。」我用她的口吻回應她:「就如你說的,社會都是這樣的,隨便啦。」
似乎第一次心情被人理解,她輕輕笑了笑。雖然只有一剎那,但嘴角上揚的幅度還是被我捕捉到了,終於不再只是應付的假笑或是輕蔑笑意,而是打從心底被理解的微笑。她推開我,擦乾剩的幾滴淚珠,緩緩站起身,走回椅子上。
依照我的經驗,很多病人都不喜歡被提及在醫生面前哭的事情,尤其是像她這樣平時自信張揚的少女。所以我決定先換個話題,再慢慢切入。
「你的衣服,都被淚水浸濕了,真是的小笨蛋。」
「你還不是白袍都髒掉了。」
「隨便啦。」
我們同時說出了這句話。她眼神明顯有些詫色,羞紅了臉指著我,有點小孩子要不到糖吃就撒潑打滾的既視感。「你……你是不是故意慢我幾秒再跟我一起說出那句,你以為我看不穿嗎,liar!」
我沒有回應她這句話,而是將話題拉回她剛剛縮在地上哭的事。
「你剛剛有句話讓我印象很深刻,『我們,全都是狡猾的liars』,我挺好奇你說出這句話時,當下的心情是怎麼樣的。」
不等她回我話,我把個別晤談的檔案紀錄本放到地上,接著是筆、修正帶……最後,桌上除了我跟她的兩雙手,別無所有。
「你跟那些只想著完成工作的大人不同,我就勉為其難跟你講吧,不過,你可別太自信以為你贏了我。」1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e4v3aV9Y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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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她的描述中,我聽到了和父母訪談截然不同的故事。
我回憶起和她父母的談話。他們的說法中,望月小夜子從小有各種基因殘缺,因此三歲才走出第一步,五歲才說出第一個字。她經歷過各種復健、調養、手術,住院紀錄一年不下五次,一天的藥超過十顆更是家常便飯。從小忙著在各大醫院奔波,從未正常去過學校,因此不擅長社交。但即使小夜子有各種缺陷,他們仍願意身為一個好父母,不厭其煩地照顧她。
「畢竟小夜子是我們的寶貝女兒嘛。」
「我們做父母的都是為她好。」
「她喜歡發脾氣是正常的,醫生可別介意,我們家乖女兒心地還是很好的。」
談話中,她的父母總是說著這三句話,好像它們是哪本育兒寶典的密技,用上這三句話,小孩子都能藥到病除,變得又乖又健康。
然而,小夜子晤談中告訴我,父母根本沒帶她做過基因檢測。而且喜歡打她、用剛煮好的開水燙傷她、在她水裡加一種被稱做「糖粉」的東西,等到她全身上下滿是傷痕,生不如死、求死不能的時候,父母再帶她去醫院做各種醫療處理。有時在她快要出院時,父母會再次往她水裡加糖粉,讓她再次感覺生不如死,然後父母扮成關心子女的樣子,向醫生求著申請延長住院時間……煞費苦心的父母關愛充滿缺陷的子女,這樣的戲碼一次次上演。
小夜子接著把口罩脫下來,她臉上滿是瘀青,還帶有一點刀疤。她又給我看了一眼她的腳踝,一樣滿是瘀青。
「我的父母一定跟你說,是我基因有殘缺天生臉上就都是傷,腳踝瘀青是常常走路走不穩自己撞上去的吧?但其實我根本就沒有問題,都是這群liars。」
她不等我問,自顧自地站起身,走到牆壁另一端再走回來,步伐輕快卻不失穩定,就如游魚在水中游泳那般輕鬆。
「看吧?這群liars,更可笑的是居然每個醫生都信了,開了各式各樣的藥,他們也全是liars。」
她停頓了一下,眨眨眼,接著堅定地看著我。「醫生,我先前跟你說那麼帶攻擊性的話語,也是因為父母要求的,我怕不照他們的話做,回去又要被打,所以只能保持兇巴巴的態度說話。但我相信你能救我的,所以才告訴你這一切。」
「我相信你。」
又一次同時說出同句話,這次,她只是淺淺笑了一聲,站起身,對我揮手著走出晤談室。
「時間也要到了,既然我本來就沒病,就不打擾你囉!」1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qKgVJkA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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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晤談結束後,我為她打了婦幼保護專線,聯繫了警察局,向上天祈禱這一切都會沒事的。
之後,真相水落石出,她的父母都被確認為代理型孟喬森症候群,以虐待罪及各種附加罪名被捕,新聞報導了一陣子。再後來,我就再也沒有收到她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櫃台小姐告訴我,有一通電話是要找我的。
「喂?」
「是我呀,望月小夜子,你不會忘記我了吧,笨蛋。」
「沒有忘記的。」
「還好我夠聰明,自己向櫃檯人員拿了一張名片,這才聯繫到你。我想跟你說,當年謝謝你的幫助。還有很對不起,當時沒跟你說,我的父母是liars,他們因為自己有病而欺騙每個人;那群醫生是liars,他們為了配合父母的敘述間接傷害了我;我也是個liar,在先前的幾次晤談都有所隱瞞只因害怕父母。」
「但是,醫生你不是喔。」
「這個世界很多人都是騙子,也就是你口中的liars,但是,我相信有更多人不是的。」
「你還是像當年那樣蠢呢,不過我就喜歡,那麼……」
「有緣再見,不,我們終會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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