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莫拔腿狂奔,像是要甩開身後的那些聲音,濃密的枝葉劃過他的手臂,帶來隱隱的刺痛,但他全然沒有停下的意思。
「他們都瞧不起我……」他喘著氣,雙拳緊握,咬牙低聲咒罵,「只因為我是尤納的兒子,就一定要變得跟他一樣嗎?」
想到這裡,他突然停下腳步,氣得踢了一腳地上的石頭,石頭在林間彈跳幾下。那莫深吸了一口氣,低頭看著自己緊握的雙手,發現手指指節泛白,甚至有些發抖。
尤納……
族人眼中的偉大獵人,他心裡的酒鬼父親。
那莫的記憶中,父親尤納總是帶著酒氣,身上散發著一股發酵過頭的甜味,眼神渙散,時不時坐在村口的石頭上,對著來來往往的族人喃喃自語。有時他會講起過去的戰功,說自己如何在森林裡單槍匹馬地狩獵黑熊,說自己如何帶領族人打退太魯閣族的襲擊——但當他的嘴裡滿是酒氣時,這些故事聽起來總是像謊言。
「那莫,來,爸爸跟你說,我以前可是很厲害的……真的……哈哈哈……」尤納笑著,手裡酒杯裡的液體灑在地上,但他似乎不以為意。
「爸……」那莫小心翼翼崇拜地問:「你真的打過黑熊嗎?」
尤納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頭,然後醉醺醺地靠在樹旁,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結果,那天晚上,又是他和巴奈將父親給抬回家的。
那莫曾經以為,或許哪天父親會振作起來,回到大家口中的「偉大獵人尤納」,但那莫期待的那一天一直都都沒有到來。
對那莫而言,尤納不是什麼偉大的獵人,他只是一個酗酒的男人,一個會在家裡吹噓過去的男人,一個被人發現臉朝下淹死在沼澤中男人。
——這就是他的父親。
那莫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內心的混亂,但肚子發出的咕嚕聲將他帶回現實,他搖了搖頭,甩掉腦中的混亂,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決定先找到飲水解渴。他記得附近有一條小溪,於是順著記憶中的路徑,朝小溪的方向走去。
森林在午後顯得特別安靜,只有蟬鳴聲偶爾劃破空氣。隨著接近溪水,周圍的溫度似乎也變得涼爽了些,淙淙水流聲逐漸變得清晰。
可是,還有另一種聲音……
那莫停下腳步,微微皺起眉頭。
歌聲?
遠遠的,有一種柔和的旋律輕輕飄來,若有似無,如霧氣般瀰漫在森林間。他皺起眉,仔細地聆聽——那旋律像極了母親在睡前哼唱的歌謠,溫柔、熟悉,卻又帶著某種無法形容的不協調感。
他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這首歌……他確信自己一句也聽不懂,但又好像曾經在夢裡聽過無數次。
那莫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前邁進,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森林裡的聲音逐漸淡去,彷彿世界上只剩下這道歌聲。
當穿過最後一片樹叢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屏住了呼吸——
一位女子正從溪水中緩緩走上岸,神情從容,身姿優雅。她的肌膚呈現健康的古銅色,在陽光下泛著微光,散發著生命的活力。黑色的長髮濕漉漉地貼在肩膀上,晶瑩的水珠沿著她的頸項滑落,劃過鎖骨,然後消失在長髮間。
但吸引那莫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看人的眼神——
那雙眼睛彷彿能看透人心,裡面沒有驚訝與害怕,就只是靜靜地凝視著那莫,如同看著一個命運早已註定的獵物。
「我唱得好聽嗎?」她忽然開口,聲音低柔而溫暖,像是來自遙遠的呼喚。
「好、好好聽……」那莫的喉嚨乾得發癢,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低聲回答。他的手不自覺地放到背後,轉過臉,不敢直視對方,「好像神仙的聲音……」
「哈哈,嘴巴真甜。」女子輕輕地笑了,然後俯身,伸出冰涼的手指托住那莫的下巴,看著那莫的雙眼,「說吧,有什麼願望嗎?姊姊幫你達成。」
「姊姊可以再為我唱一首歌嗎?」那莫的聲音不自覺地放輕,眼神裡閃爍著一絲興奮和期待。
女子微微側頭,望向遠方的樹梢,臉色忽然沉了一瞬,像是在思考什麼事。但下一秒,她又帶著笑容看向他,輕聲道:「好啊,就再唱一首歌給你聽。」
那莫嘴角藏不住興奮,他緊張地坐了下來,準備再次沉醉在旋律之中。然而,當女子轉身時,他無意間瞥見了她的背——
一大片可怕的燒傷疤痕,從右肩一路延伸到腰部,有如披滿鱗片的蜥蜴。
他愣住了,眼中的興奮頓時被驚愕取代。女子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但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穿起衣服轉過身,歌聲再次在空氣中飄蕩。
但這一次,旋律雖然依舊輕柔,那莫卻感覺到一股無法言喻的絲絲寒意。
這首歌,和剛才……不一樣了。
他身上的雞皮疙瘩瞬間冒了起來,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快。原本讓人放鬆的歌聲,此刻卻像是某種低沉的咒語,帶著隱隱約約的詭異氛圍,像是在召喚著什麼。
忽然,一隻紅色的鳥憑空出現在女子的右肩上。
那莫的瞳孔微微顫動——
那隻鳥通體火紅,白色的爪子如同銳利的匕首,深深嵌入女子的肌膚,但她卻毫無痛苦的表情。鳥的紅色眼睛直直地盯著他,似乎在警戒什麼。
下一秒,歌聲依舊在空氣中流轉,但詭異的是——現在唱歌的不是女子,而是那隻紅色的鳥。
鳥嘴一張一合,低沉的旋律從它的喉嚨裡流洩而出,如同來自遙遠的哀鳴,而女子則是雙唇緊閉,面帶微笑地看著那莫。
「快跑啊……」那莫內心響起警告想要逃跑,但他的腳像是被凍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他的視線被那雙紅色眼睛牢牢吸住,然後像是被人推了一下,整個身體硬梆梆地向後倒去,那莫的意識開始墜落,像是掉入了無底的深淵......。
在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之前,那隻紅色的鳥飛到了他的臉上,牠側著頭,用火紅的眼睛凝視著他,像是在審視著他的靈魂。
最後,他只記得那鳥嘴裡發出的,令人不安的輕柔歌聲。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ipWk2x5c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