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伊洛涅語氣不善地問道。
「不好意思深夜打擾,我叫雷西朗,同伴是康利和班恩。請問我們可以進去嗎?」
伊洛涅看了珂賽特一眼,她用眼神示意浴室方向,這裡是菲昂的工房,輪不著他們做決定。
「在外面等,我家指揮在洗澡。」在魔族戰之後,伊洛涅喊菲昂「指揮」喊得心服口服了,戰鬥中那些驚人的配合方式是他想破頭也絕對想不出來的,即使他和珂賽特各自有現在兩倍的能力,也不可能有剛才這一戰的精采表現。
「外面很冷~」
一副少年音吐著這樣的哀號,讓他很是不耐,起身要揍人,被珂賽特拉住。
「你曉得他們是誰嗎?」
「誰知道啊,報了名字又不見得就認識。」
珂賽特一邊忍住不對他的不諳世事翻白眼,一邊解釋:「這三人聲名大噪,你居然沒聽過?是勇者一行啊。」
「真假,看我出去滅了他們。」
哪有人見到勇者就要滅了對方?你是魔王吧?這麼想著,珂賽特搖搖頭。
「對不起,康利體虛,吹涼風會感冒的,可不可以讓我們進去稍等?」
「⋯⋯你才體虛。」被當作藉口的人小聲回嘴。
門的裡側,按住看起打算說「滾遠一點病死了最好」的伊洛涅,她微笑著走上前開了門,俯視坐在臺階上的三人,說:
「抱歉,這不是我們的屋子,所以不能放你們進來,但開門透個暖氣還是行的⋯⋯為了可憐的又餓又凍的旅行者們。」
菲昂的工房溫度四季宜人,以入夜後溫度就會驟跌的魔森林來說,屋內是很溫暖的。分享這樣的氣溫,珂賽特無私又溫柔的表情看起來更加刺人,讓伊洛涅都不禁為之佩服了一下。原來溫和的外表也可以這麼凶殘嗎?不是他的風格,但挺厲害的。
「幫大忙了。」雷西朗感激地致謝:「原本以為魔森林要很久才能攻破,結果你們先出手解決了魔森林的首領。」
「喔,你說那隻臭魔族嗎?」
「他叫維姆德。」班恩說:「雖然不是多高的地位,但多少在魔王軍中有點發言權,因為火焰能力很強,我們剛來魔森林不久就在他手上吃過虧。」
珂賽特轉著魔杖,表示:「你們調查得很仔細嘛。」
雷西朗慚愧道:「是啊⋯⋯畢竟我們連黑角巨狼都得花上一段時間打倒,所以還打算制定一個中長期計畫對付維姆德。想到這段期間鎮民都在水深火熱之中,就覺得很對不起你們。」
「嘖,知道就好。」人都先道歉了,去哪找個好理由揍人啊,伊洛涅只好暫時作罷。
「其實鎮民還挺安穩的,你們不用擔心,有魔物侵襲時,我們公會的冒險者會去幫忙。」
「然後累的就是我們倆。」伊洛涅果然還是很在意這份仇。
雷西朗連忙問:「剛才就一直想問了,三位是冒險者隊伍吧?應該是戰士、魔法師和⋯⋯?抱歉,我看不出你們隊長的職業。」
「呃,先道個歉,你們和維姆德的戰鬥,我們偷看了。」班恩說。
「我知道。」珂賽特微笑,身為空間結界的架設者,怎麼可能不知道外面有人。「不過你們誤會了,我們不是冒險者。」
「不然⋯⋯?」
伊洛涅蹺起腳,回答:「看不出來嗎?我們可是連制服都沒換下呢。牧師、公會小姐,我家指揮是匠師,看屋子裝潢就很明白了吧?」
「我以為那是穿好玩的欸?變裝遊戲之類的。」
「康利,我說過談正事時你就閉嘴。」雷西朗眉頭跳動,他同伴造口業的機率太高了。
「變你大頭。」伊洛涅果然被惹怒了,不過讓他生氣的事太多,珂賽特難以判斷這話到底算不算過分。
班恩發問:「等等,若你們所言不假,你們之中沒有攻擊手?魔法師頂多算半個⋯⋯」
「如你所見,我們把魔族幹掉了,這和職業沒半毛關係。」
雷西朗於是起身,鄭重其事地鞠躬詢問:「請問三位,願不願意加入勇者小隊?」
「為了什麼?我們只不過是達荷鎮的普通居民而已哦。」
「當然是因為各位的實力⋯⋯」
雷西朗幾乎要跪下的樣子讓珂賽特有點同情。印象中很小的時候,她像這樣卑微地對分會長求過,讓我進公會工作吧,我想賺學費。
「你聘請比自己強的人當代打,心裡不會不舒服嗎?」她確認道。
「當然會,但洛納耳大陸的百姓比較重要,打倒魔王才是第一要務。其他的,我都可以退讓。」咬著牙,雷西朗說。
從他身上感受到了真正的熱情。就像當初她為了進魔法學校,只差青樓沒去應徵了。雖然即便如此,當年的她也沒有拿到工作,進不了兒童學校,導致現在只有跳級考少年學校的選項了。曾經她對著各家老闆懇求,但現在她是站得直挺的那個人。
潑他冷水不好吧。不過:「抱歉了,我有我的堅持,加入勇者小隊會鬧出名聲,不利於我。」
「那麼⋯⋯」雷西朗打算再提些什麼條件時,被一聲「唰」的開門聲截斷。
「對不起,久等了!」
用毛巾裹住身體,菲昂開門,水氣湧出,暖濕的氣息吹向門外的三人。
珂賽特瞄了眼菲昂,也是愣了一下。
白得不像人的肌膚,紫色空靈的眼眸,蜜柑色的髮,露出唇邊的一雙利牙,不自然地藏在身後的右手。美極了,但是那股非人氣息讓人感到畏懼,簡直是⋯⋯
「怪物!」康利近乎失聲地大喊。
菲昂臉上難得的神采瞬間黯淡。
「滾!」伊洛涅當機立斷,起身把口無遮攔的傢伙提起來,扔出工房前院。「合作不用談了,沒可能,膽敢侮辱我家指揮,我不把你們三個滅了都算我好心!」
看著三人狼狽地跑遠,伊洛涅轉身,只見菲昂頭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
「伊洛涅⋯⋯」
「是。」
因為他的語氣太陰沉,暴躁牧師都不住抖了一下。
「大家真的認為我是怪物嗎?其實,我果然就是怪物吧⋯⋯」
少年紫色的眼睛從陰暗中漏出氣息,斜斜地仰視著他。
救命啊,伊洛涅如此想著,轉向珂賽特。安慰人可不是他的長項。
「有著奇怪的技藝、奇怪的長相、奇怪的計謀,還夢想當什麼第一流的⋯⋯」
「不不不一點都不奇怪!」他連忙說:「你好得很,聰明手巧。」
好看這點他是真的說不出口,再怎麼說白皮膚也太駭人了。難怪菲昂說他塗色霜,看來那東西就是他用以偽裝成正常膚色的發明。
「別理那些勇者怎麼想,你的夥伴是我們,這樣就足夠了。」珂賽特固然覺得自卑的傢伙很難搞,不過菲昂這麼有才的人如此踐踏自己的人生,看了就讓她於心不忍。
而且,他把魔族耍著玩的計策真是太有趣了,她喜歡。
「真的?」菲昂發著抖伸出右手,擱在桌面上。「即使是這樣,也不覺得我是怪物嗎?」
也許出於當事人的刻意隱藏,他們未曾仔細注意過的菲昂的右掌,有著六根手指。
「啊。」伊洛涅發出有點平板的單音,「就只是這樣而已嗎?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以前大家說這是怪物的象徵,還把我當成祭品要獻給魔族⋯⋯」
菲昂說起他稍有耳聞過的曾經,頓了一下,確認兩人的表情之後,鬆了一口氣說:「不過你們都不介意,那太好了。」
像是一點點揭開他的偽裝、觸及底線之後通過了挑戰,他和珂賽特獲得了菲昂的信任,於是這少年的態度突然大幅轉彎,剛才的陰暗一掃而空。
「我去穿點衣服!你們要用浴室可以用囉,換洗衣物就用我以前織的湊一下吧,珂賽特有在用洗髮乳嗎?以前做了幾個不同的配方,都放在浴室了,可以自己用喔。」
二人對視一眼,短暫的不知所措之後,笑著點了點頭。
雖然很莫名其妙,但好像擄獲一個天才匠師了。
一同在菲昂堆滿素材、成品以及「垃圾箱」的工房過夜之後,他們隔天便啟程回達荷鎮。說是啟程,事實上只是由珂賽特用空間魔法傳送到鎮外附近而已,因為菲昂工房坐落在魔森林深處,徒步回去不曉得要走上幾天。
回到鎮上後三人便裝作不認識般各自解散。
珂賽特將討伐二十隻哥布林的報酬提領出來,按照事前協議拿走了九成,也就是十八個銀幣。少年魔法學校的學費約要一百個金幣,換算過來就是一萬銀幣,她在公會站櫃檯的月薪雖然有兩金幣,但日均薪水就只有這次任務的三分之一左右了。再說扣掉日常開銷,她每個月實際儲蓄額也不過四、五銀幣,按原本的工作方式,一百金幣根本是百年都達不到的數目。珂賽特想著令人煩惱的金錢問題,同時扼腕自己竟然失手把黑角巨狼轟得灰飛煙滅,假如昨晚好好聽菲昂把話說完,五十銀幣就到手了啊⋯⋯
總之,參與伊洛涅的剿清魔物行動還是很划算的。輕輕將指尖對碰,握著魔杖的觸感仍很清晰,真希望能再次拿著它使用魔法⋯⋯維姆德被他們耍得團團轉的神情出現在腦海中,菲昂俐落又自信的叫喊猶在耳際,伊洛涅超常強大而可靠的身姿彷彿就從她身側奔馳而過。
也許繼續和他們並肩戰鬥是很好玩的。雖然一直將自己的魔法才能束之高閣、期望有一天能正常地在魔法學校與同儕一起學習,但只要不被發現,說不定偶爾,讓她的強大魔法有用武之地,也不錯嘛?
相同的想法也出現在伊洛涅心中。
自從維姆德被消滅,魔森林的魔物「突然消失」,魔境的界線在不知不覺間退後,讓冒險者們摸不著頭緒。因為魔物威脅不再存在,即使他們在魔森林裡遊蕩也不會受傷,他這邊的教堂當然清閒下來了,伊洛涅甚至還能在午後跑到小山丘的樹蔭下打個盹。
可是,總會覺得想再次去魔森林裡和魔物戰鬥,當然他沒有什麼認真對峙的興趣,那一點都不好玩,輾壓式的打鬥過程才是紓解壓力的正確方法,而且有菲昂在就完全不需要思考,無論打魔物還是魔族都會是很輕鬆的事。有珂賽特的強力魔法支援,戰術變得相當多樣,即使揮刀落空,看到雷花迸射的瞬間,不知為何也覺得內心特別激昂。
嗯,人生要有點樂趣,無聊時就陪他們去殺殺魔物解悶吧,伊洛涅如此決定。
至於菲昂⋯⋯他開心自己入手的一堆素材都來不及了。維姆德的犄角被他拿回工房做成新武器,桌上多了兩對指環和小罐液體,都是新發明。看到兩個同伴的活躍表現,他有了大把的靈感,一下子組織出很多新構想。或許只有在構想、製作、修整,將任何想像化為真實的過程,才是他可以將所有身世、技藝好壞、眾人目光全部拋諸腦後,傾注全部的自己於某件事上的時刻,他會忘記一切稱他為「怪物」的聲音,用自己最完整的自信,如魚得水地實現他想完成的目標,什麼後悔或自愧不足之類,通通等到完工再去想。
既有的素材瞭若指掌,靈活運用性能豐富的工具,使用自己屬意的計策方法,手上的器材都那麼聽話,他不用顧慮誰的想法,只要完成心中的大作就好⋯⋯
啊。
菲昂猛然驚醒,手一滑,裝了色霜的瓶子摔在地上,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別理那些勇者怎麼想,你的夥伴是我們,這樣就足夠了。
——啊。就只是這樣而已嗎?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珂賽特和伊洛涅,他們彷若是他手上的器械,精準地發揮「素材」——他所製作的那些武器的力量,對他不曾有歧視或質疑,幫助他將想像化為真實,看似不可能踰越的險阻在他們面前倒下。
難怪,難怪指揮時他不曾有過遲疑,連自己都能感受到,他的眼神中肯定正輝映著和製器時如出一轍的自信。
他們用隨興的暴力、陰險的心機完美地配合著,菲昂因而覺得自己善用「卑鄙」的誘餌計策也沒有什麼關係,相形之下,怪物或是怪物的祭品之類稱呼都不足掛齒了。
作為同伴,他們再適合不過了。
如果還有機會⋯⋯
「喂,指揮閣下!」失禮地揭開門扉,牧師倚在門框上向他打招呼:「明天晚上有沒有空!」
「我們看到一個邪魔石窟的任務出現在佈告欄上,」公會小姐噙著一樣專業的笑容,晃了晃手上的紙張:「接嗎?」
走向他們,菲昂習慣性地伸出左手,頓了一下,這次他將手收回,然後揚起總藏在陰影中的右手,拿過委託書。
「當然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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