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滕若飛心滿意足地帶著寫給國防部的借據消失在晚上的街道,雖然還是有點憂慮前路,白皓鴻還是心滿意足地踱回他的大宅。
孩子都睡了,他倒回梳化,喝光所有剩下來的茶,靜靜等待妻子開完刀打電話,或者短訊叫他駛車接回家。近日醫院有很多場刀,辛苦她了。只恨自己煮飯太差,除了請廚師為她預備便當,他別無選擇。
拿過報告,他在加拿大投資的軍艦建造計劃競標輸了,有點可惜。不過加拿大究竟是北極國家,像他的分廠在小島上建造來護送貨運那種可再生能源驅動的護衛艇是不可能的,但接到英國和香城的單子,預計後年可以交付;松村河級巡防艦這個名字聽到就有點好笑,但對市民應該很有親切感吧?
現在香城獨立了真好。沒有了中國統治香城,他在南海邊陲買的島可以名正言順地以公司名義和鄰國簽訂聯防/貿易協議,不怕自己被國安找上門逮捕,又不怕解放軍上島宣示領土主權,航運又多了一重保障,比之前偷偷摸摸以免費藥物供應換取不被搶佔爽多了,然後自己還能安心通過安全審查,可以在英國投資國防工業,讓他培育的工程師除了他買的島還有別處可去。
十幾年來他從岩咀和牆屋找回來用資金培育的一整代工程師和科學家總算見到成果。由四年前開發出治療禍害全球的出血熱的特效藥和疫苗,到今時今日量產軍艦和可持續漁農業,他深以為榮。希望這一切成就能保護他們,在世間抬頭做人,受人尊重一生。他心裡祈禱。
不過,這些報告看太久,人會太興奮而喪失理智,就會看不見潛在的危機(比如那個似乎瘋掉了的總統)。他放下報告。
近日不知道為甚麼,突然又收到很多上流人士的俱樂部的邀請。
明明這十幾年來,他們見到他簡直像躲避瘟疫一樣,當他是個壞掉了無可救藥的人,不願好好提起的名字(在立法會上需要替罪羊時例外)。他們投資中國的時候,別說他沒有興趣了,有興趣他們也不會給他門路。就算在英國,撇除教會、大學的教授和一齊研究的學友,和他最情投意合的機構是John Howard Society,公司是Timpson Group。
想到死在自己手上的是自己的中學好朋友,這種嘴臉白皓鴻也沒有異議。畢竟,對那些倚靠中國顯貴的富豪來說,他本來就是他們眼中不受待見那種攬住幾百年家業在香城阻頭阻勢阻住他們賺錢的老望族,十五歲時還因為激烈無比的立場殺了他們中間的人,然後僥倖出了獄有書讀,中央恩准他做議員還不知感恩,天天反中亂城批評政府施政,為暴徒辯護,直接踢出他們的菁英圈子都是意料之中。
但今年自總統重選之後,他們卻反過來求他加入他們。
就像蘇格蘭的獵場身經百戰的公鹿,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接納,他馬上感覺到不對勁。一班背靠中國眼觀全球的菁英怎可能突然會看得起一個他們看不起的反華勢力、貨真價實的暴徒?
也許獻媚的假象中,是野火中百獸倉偟逃生的境況。他們以為和他攀上關係就可以免於政治鬥爭的風險吧?白皓鴻心想,默默起草回覆。
革命就是需要野火,去舊存新。香城人覺得黃一鋒太溫柔,燒不盡前朝孑遺,所以他們任鐵血公民暴力逼宮,選了駱英秀上台;覺得駱英秀太兇殘的,就選了白皓鴻,覺得能夠為自己公司的貨運建造軍艦的集團總裁必定能建造他們的國家。
但歷史選擇了野火。不知道野火會自噬的群眾樂在其中,但首要燃料自己看在眼裡一清二楚。
駱英秀上任第一個法案,是對過了某個規模的企業,徵收95%商業利得稅。不過白皓鴻用了供應國防部和公共醫療系統的醫藥優惠,以及為香城政府免費建造軍艦和廉租屋邨折抵了大半稅額。不過這些本來就是他在做的事,無足掛齒,還能大規模買地呢。
下一步呢?駱英秀力排眾議,設立空置稅和租金管制壓制樓宇炒賣,領匯集團直接被強迫清盤。
這頭獅鷲視獻金和游說如無物,把他們的利益撕成碎片,也許對於鐵血公民這種執政黨來說,不討好這些把他們蔑稱為「黑暴」的人已經是最大的善意。
暗殺是不可能的,駱英秀他在戰場上早就殺慣了人,他的好拍檔施思賢早就把虐殺當家常便飯,香城還是特區那時在南區他出了名是以一人之力把區內所有幫派滅門的「南區幽靈」,連警察也束手無策,白皓鴻身為當區的立法會議員當年也很頭痛,好在見他也是長期暗中人道援助政治犯和他們的家庭,施思賢也沒有找藥廠員工麻煩或者收保護費。保安局全體也是鐵血公民的成員,難以收買。
逃走也沒有退路。有不少人有外國護照,但戰時限制出境,而中國既然是交戰國,逃走投敵如果被捕後果大概會和企圖暗殺總統差不多。也聽過有人去星馬地區,結果因為資產有可疑之處不能不回來的。
那,走不掉卻又要在列寧一樣無情的統治者面前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只能去討好新的權貴。如果討好不了他本人,那就討好似乎獲得政權垂青的同道。
至少這一刻,在公眾和政府眼中,香城製藥集團的老闆還是那個革命前已經在濟助政治犯、為本地工業贖買地土、改革囚權,戰時仗義疏財還資助科學家拯救全世界脫離疫情的愛國人士,他們相信他會安然走出這場山火。
白皓鴻嘆了口氣。
「敬啟者:
承蒙錯愛。然而吾人深信,自貶與折衷絕非人所當行之道,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吾人雖然卑賤,亦絕不逢迎,委屈信念以求恩寵,故亦不冀閣下屈尊,違一己漢賊不兩立之原則,怨恨扮做認同,邀請本人加入貴會。
本人於閣下非清白之人,亦為反中之亂賊,不配為菁英或紫荊,唯適於西區之和平餐室與鳩戟餅店、北區序言獵人等眾獨立書店、南區之山道出版、東區之夕拾閒社、英倫眾囚權組織之末座與香城各鄉阡陌,偕眾或飲食或讀書,自得其樂.......」
玻璃筆蘸了暗紫色的墨水,在淡雅的信盞上書寫回覆,到底是怨恨、幸災樂禍,還是想要寬恕,他百感交集。
他只肯定一件事,加入他們的圈子無法拯救他們,只會讓自己和他們一齊逃不過這場火。
就算這一刻,他也知道自己已經在圈套中,不見得一定會走出來;有讀聖經的人都知道,愛也是一種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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