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下的每一幀畫面,都訴說著一段故事。
姜翌安沉浸在她收藏的故事之中,而這個吵雜的社會和人群會使她心煩,甚至與人對視太久的話,會感到頭暈目眩,應該是說她的心裡是十分抗拒這件事的。
姜翌安告訴了她的主治醫師,關於她的那些狀況。
沒有過往的病例,醫師用不同角度問她有遇過什麼事才導致她會有這些症狀接二連三的出現。醫師說他必須了解根源,才能為她治療。
她想了半天,還是沒能給醫師一點的有用的答案,醫師緊皺眉頭,他以為姜翌安會給個方向出來,但卻一點進展都沒有。
除了醫師給她安排的臨床診斷,奇怪的是並沒有驗出任何的病源,而她身為病人也沒辦法給醫師主觀的確切情況,對於整套醫治沒有太大的幫助。
「這是下周舉辦的攝影展,有空的話可以來參觀。」姜翌安第五次向主治醫師遞出私人攝影展的邀請函,她也只能給醫師這點回饋。
回家的路上陰雨綿綿,姜翌安沒有撐雨傘,任由雨水慢慢浸濕她的身體。有隻橘貓朝她走來,蹭了蹭她的小腿,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她蹲下身撫摸牠,牠開心的用毛茸茸的頭蹭著她的掌心,而忽然牠像是被什麼嚇到,驚得炸毛,尾巴高豎,然後迅速的溜走了。
姜翌安環顧四周,除了雨聲,這條小路上沒有行人和其餘的吵雜聲。
這時她發現不遠處的一盞路燈下,駐足了一位高挑纖瘦的少年,他身穿與季節不符的灰黑色大衣。
同樣沒撐傘的他也被雨水淋濕,卻顯得纖塵不染。
圍繞在他身形的雨絲和暈開的昏黃色光線交織,有種刻意放慢的錯覺,像是正在排演的舊日電影。
與景象完美融合的他,太像畫面裡不可缺少的存在,如同沒有了這個景色,他就不會存在似的。
姜翌安默默舉起攝像機,拉近,對焦。
『喀嚓』
雨聲也蓋不過清脆的快門聲。
姜翌安把攝像機收好後,移動腳步想自然的走過他身邊,然後……在經過他時再看一眼,一眼就好。
她頭低低的,跨過幾個水窪,少年的鞋底終於映入眼簾。她放慢腳步,想透過水窪的倒影看清他的臉龐。
雨滴落在水窪的漣漪使水面波瀾不已,少年的臉孔模糊不清,漸漸的,少年的人影隨著水波消逝。
有一瞬間,姜翌安認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連忙抬起頭往旁邊看去。
原本淋雨的美少年真的消失了,像是他從未出現過,只是在雨中邂逅過的幻象。
……
很快的一週過去,今日的天氣依然不太好,陰雨綿綿,時而雷聲奏響。
女子一身潔白緊身洋裝,戴著一頂白色的貝雷帽。帽子上的細緻的蕾絲網格垂落在剛好遮住眼睛的地方,凸顯她唇上的豔紅,知性而優雅。
這是只有在出席人多的場合才有的風格。
她踩著白色尖頭高跟,去和不同的賓客交流。
「不愧是當代得獎的新人。」一位富豪妻子稱讚道,她指了面前的作品,「能為我解說嗎?」
「沒有問題,溫夫人。」姜翌安勾起紅潤的嘴角,擺出商業性的微笑。
這張價格不斐的攝影作品裡,取景的地方是位於某個國外的偏鄉小鎮。
作品生成的那日,姜翌安和助理李娜顏開著租來的銀灰色敞篷車來到那座小鎮。
小鎮的小木屋分布在微陡峭的山地,俯瞰入眼即是繁華的都市。那裡人煙稀少,偶爾才會經過一兩戶人家,而那邊的居民看到他們就撇頭避開,他們也不知道是關於什麼的風俗人情。
「居民們都好冷漠耶……」他們在一處下車後,正好撞見一位當地居民從木頭小屋走出來,精通六國語言的李娜顏本來想要和對方打個招呼,卻遭到對方的冷眼迴避,之後遇到的居民也一樣的反應。
「可能這裡不歡迎外來遊客。」姜翌安淡淡的評論道。
「好吧,都澆熄了我對新地方的熱情。」李娜顏從背包拿出方便攜帶的手持攝像機,「不過我可沒忘我們來旅遊的目的,這裡的人不友善沒事,但風景甚好,你可以收集素材了。」
土黃色的地面濕潤,空氣中瀰漫土質潮濕的味道,天空藍灰混濁,花草株株枯萎,為這個環境增添幾分悲涼。
雖然居民性格淡漠,但他們的服裝異常花俏鮮豔,倒這裡唯一的繽紛亮彩。
他們找到一條快被草叢淹沒的彎曲小路,沿著小路走去,就來到小鎮後方的一大片樹林,漸漸步入林子深處。
四周的樹木越來越密集,碩大的樹冠宛如巨傘,層層堆疊的樹枝和葉片遮住慢慢稀少的光線。
由於時候不早了,蟲鳴鳥叫,樹葉摩擦簌簌作響,那些大自然的聲音不再那麼悅耳,反而變得有些古怪。
「翌安,我們還要繼續前進嗎?有一點……可怕欸。」李娜顏扯了扯走在前面的姜翌安。
「噓。」姜翌安停下腳步,她闔上雙眼,專注地聆聽著什麼,片刻,換她拉住李娜顏的手,「有東西,不一般。」
「看來我們找到了,對吧?」李娜顏擺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副我懂我懂的樣子。
李娜顏遞給姜翌安攝像機,他們動作徐緩的前進,生怕驚擾到『東西』。
他們貼著一棵龐大的樹幹,只露出頭察看現況。
不遠處有個上方沒有樹木遮擋的地方,傍晚橘紅色的陽光灑落在涓涓溪流,波光粼粼。
溪流旁有個若隱若現的形體,接近於少女的輪廓,形體定格動畫似的移動,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它的動作是在重複循環的。
它將手伸進冰涼的溪河中撈起一掌心的水,再抬高一揮,水被撒在空氣中的瞬間,凝結了約幾秒鐘後落下,少女的動作便會開始重複。
姜翌安挑準了時機,按下快門。
「怎麼樣?捕捉到了嗎?」李娜顏好奇的問道。
「我看看。」姜翌安心裡也很期待自己拍到的畫面會有多令人感嘆,但她依舊冷靜從容的打開相庫。
照片裡是不見那少女的形體,卻可以從水波中看出被撈起,被揮灑在空中的樣子。
「哇……不管看過幾次,都覺得很神奇呢。」第一個感嘆的人總會是李娜顏,她邊讚賞邊不停的從不同角度觀賞這張神奇的照片,「翌安,今天有這張就足夠了吧?剛才的天色本來還不錯,可能因為要到晚上了,而且還烏雲密布的樣子……」
李娜顏指向天空,姜翌安隨著看去,果然天色不佳,森林裡的霧氣也逐漸濃厚,可是抵達這裡時,雖然至少花上將近半小時,但路況還算分明,但現在要走出去有些困難,況且身在林中本就對能連上訊號沒有期待了,如果要憑藉著方向感走,說不定會因此越走越迷茫。
遇到這類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兩人始終只有投入對攝影的熱枕,所以其他的總是拋諸在腦後。
兩人摸索著樹幹前進,幸運的,他們發現前方有一間小木屋,屋外設了兩盞立燈,燈光暖黃,像是在這座夜晚冷清詭譎的森林裡,扮演引領人們回家的角色。
「你覺得我們要去問看看有人在嗎?如果有人的話,不知道裡面的主人會不會像那邊的居民一樣不歡迎外來遊客。」李娜顏提問道。
「先去問看看吧。」姜翌安來到屋前,反手敲了敲門,「有人在嗎?」
等了片刻,屋內並沒有回應。
「說不定……是個空屋。」
「不是吧翌安,都有兩盞燈擺在外面亮著了,可能是主人還沒回家?」
正當兩人猶豫要不要離開還是要等這屋子的主人,木門忽然發出老舊的開門聲,他們反射性的往後退,雖然門是打開了,但屋裡卻沒有半個人影,黑壓壓的一片。
「翌安,我們是不是誤闖鬼屋了?」膽小的李娜顏驚恐的發言,她環住姜翌安的手臂想要尋求安全感。
「就說是空屋吧。」姜翌安這時的語氣與平時略顯不同。
「我說……不用在這奇怪的地方得意好嗎。」李娜顏無語又想笑,「翌安,我們還是離開吧。」
驀然,他們後方傳來腳踏在草地上窸窸窣窣的聲響。
李娜顏直覺不妙,每個她能想到的恐怖片劇情都一一浮現,她貼近姜翌安的耳邊說道,「我們……該逃了吧?」
「才不逃。娜顏,你別自己嚇自己了。」姜翌安拍了拍她發抖的手安撫她,「我回頭看了,被你說對了,剛剛是屋主還沒回來。」
「欸?真假的?」李娜顏恍神過來,她也轉頭看向後方,那邊站著一個手拿斧頭的中年大叔……「等一下,我們還是逃吧。」
「兩位是從外地來的嗎?」大叔帶著歉容說道。他留著濃密的鬍鬚,帶著一頂竹編漁夫帽,身材微胖,衣服髒髒舊舊的,雖然神情犀利,乍看之下可能會覺得他來者不善,但講話時是很溫和的人,「我是住在這林子裡的,別擔心,我不是奇怪的人。」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誤會的。我很膽小所以……」李娜顏不好意思的連忙道歉,「是的,我們是從外地來的,我們迷路了,走不出這裡,所以看到房子才想看有沒有人可以求助。」
「這裡要等到霧氣散去,才能走出去。你們不介意的話,可以進屋歇歇。」大叔說完就自行回屋了,不忘開著門留給他們。
兩人相視一下,還是決定進屋待,不然真的很冷。
大叔見到他們兩個進來了,就露出親切的微笑,把泡好的熱茶端給他們。
「你們坐這吧。」大叔指著地上幾個小坐墊道,自己也坐好後,先喝了一口茶才繼續說,「不過,兩位怎麼會進到這座森林裡呢?沒有聽外面小鎮的居民說些什麼嗎?」
「沒有,他們根本不搭理我們……」李娜顏聽大叔這麼一說,就想到這個森林裡肯定發生過什麼事情,「所以,這裡發生過什麼嗎?」
「這要說到十年前,一個母親把她的孩子丟在森林裡頭……」大叔提到這裡時,眼神變得很哀傷,「是我把那可憐的孩子撫養長大,但那孩子天生體弱,時常疾病纏身,唉……她在五歲那年,就離開人世了……
外面的居民很確信在這片森林裡,有許多山精鬼魅,包括當地人死後,會留在這裡徘迴,不論是以什麼方式呈現它的存在,它們待的時間越久,年齡不會停滯不前,反而會隨著時間增長,以另一種型態,留在這個地方,然後再離開。」
「這樣啊……勾起您的傷心事,真的很抱歉。」李娜顏聽到年紀尚小就逝去的孩子,心裡也有些感傷,「那麼,那孩子……還待在這裡,對嗎?」
「是啊……」大叔望了望窗外,「霧氣散得差不多了,我可以帶你們過去孩子常待的地方看看。」
姜翌安和李娜顏隨著大叔來到一處熟悉的地方。
「這不是我們拍攝的地點嗎?」
「是呢。」姜翌安噙著微笑,對於這方面產生的巧合,眼底盡是心底溢出的雀躍。
「山林間流傳那些神秘古老的傳說,我都不太相信,因為那孩子,我才想有這個信念。我知道這孩子素來喜歡往溪流岸邊玩耍,而森林裡最好看也最舒適的就是這一塊,所以在偶然間,我就發現只要待在這裡,就會感受到那孩子在這裡戲水的畫面,雖然說不清到底是看見了,還是只是我自己的想像罷了。」
大叔在一塊石子上坐下,他順了順流長的鬍鬚,眼裡充滿對孩子的思念,那樣的悲傷和不捨。他望著明鏡般清澈的溪流湍湍不息,溪水中央小魚如流星般穿梭,留下一串串漣漪,彷彿在訴說它們從未消逝過的生命力。
即使肉體腐爛,靈魂亦在此地的祂們,也想要在這個世界多留下一點、甚至更多,去證明祂們存在過的痕跡。
「你們說過是在這裡取景拍攝的吧?能讓我看看嗎?」
「當然沒問題。」姜翌安拿出攝像機,點開那張主角為那個小女孩的照片。可惜的是,除了她,其他人沒有辦法看見女孩開心戲水的模樣。
大叔看了照片許久,心中的酸澀和眼眶打轉的淚水還是隱忍不住。
在他的眼裡,只會有女孩潑灑成一弧線的水花,但光是這樣的畫面,就可以讓他無限遐想有她的一舉一動,和她臉上天真無邪的笑顏。
信念帶給他想像,想像出的畫面因為太過真實貼切,有一瞬間,就會有看見原本不存在的事物,那些……或許不是錯覺。
「而是一個累積起來的惦念,這將會形成一種能量,會成為他們之間的能夠看見或感受到對方的聯繫。」
「原來背後的故事如此動人。」富豪夫人很滿意的點了點頭讚揚道,「姜大師您的作品都是這種特別的類型嗎?」
「夫人說對了,展覽的確實都是這類型的作品。」
富豪夫人又點了點頭,撫摸著手指上閃爍的鑽石,提出了一個疑問,「話說姜大師,我怎麼覺得這些類型的照片來源不科學呢?」
「很多人都這麼說,不過,這可能是我的作品能夠成功的因素之一。」姜翌安輕描淡寫的帶過這個話題,她和富豪夫人分別後,就去找來攝影展不久的人。
「李醫師您來了。」姜翌安向眼前正在欣賞她另一個作品的李醫師打聲招呼。
「從姜大師手中誕生的作品果然百看不厭。」李醫師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和平時給她看診的他整個人都變得有精神許多,該說他們現在都換了個身分,那某一方就會變得親切點嗎?
姜翌安已經想過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想要停診了。這樣李醫師就不會再為她這個麻煩的病人心累了。
「謝謝李醫師的稱讚。」姜翌安回道,「李醫師,我想跟你說個事。」
「什麼事?」
「我決定停止療程了。」姜翌安將散落在前的髮絲繫在耳後,她看向李醫師所欣賞的那張攝影作品,「我發現這個困擾,是我能繼續維持攝影工作的能力,也是動力。」
「嗯……雖然聽不太懂,不過,」李醫師推好滑落的眼鏡,「讓你想停止治療的契機是什麼呢?應該是說,或許有個最近才發生了什麼,所導致有這樣的想法?」
「契機嗎……」姜翌安思考了片刻,還是說出了旁人可能無法理解的原因,但自己清楚那是怎麼一回事,那便足矣了,「因為我不想斷了與他的聯繫。」
「是誰啊?翌安,這個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吧。」李醫師對姜翌安此刻的神情感到新奇,他這麼多的患者當中,姜翌安面對他時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冷靜淡漠的表情,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姜翌安口中的這個他,一定在她的心中佔了很大的位置,才會讓她露出這樣一個表情。
姜翌安淺然一笑,眼底含著柔色卻深邃而遠離,她似乎看著那張照片出神了。
李醫師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接著問道,「那個重要的人,會是裡面的主角嗎?」
「你剛剛應該有聽到我和溫夫人的對話了吧?」見李醫師有些尷尬的嗯了一聲,姜翌安繼續問道,「李醫師,您認為我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人或事物,算是一種該醫治的症狀嗎?」
「在醫師的眼中,姑且算是吧。但是翌安,你沒有向我提過你有對這個事情產生困擾,所以我覺得這不是個問題,要是你對這個事情有什麼困擾,就找李醫師我吧,我定會好好幫你解決的。」
姜翌安也對給她充足保證的李醫師一個微笑,她才回答剛才對方提出的問題。
「重要的人嗎……準確來說,他可以讓我想到以前那個重要的人。」
同樣是在雨中的驚鴻一瞥,姜翌安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幕,但想起以前,還是超過了現在記憶帶給的重疊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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