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白的光,十二平方米的塵在光上靈動,恍惚的視鏡看到白色虛線,聲音以士兵的步伐踏進子京的耳朵。「追我啊!」走廊的童言迴盪到房間,子京搔頭晃腦,緊皺眉頭望著木門上的通風格子,走廊的風常常把粘上格子的塵吹往家中。頭髮凌亂油膩,鬚根像煩惱又生在下巴上,日麗晨光傾注子京的半邊臉。子京想起週末,頭重重的攤在枕頭上,半邊臉給陽光射得熾熱,換了個姿勢,食指挖起鼻子,挖出鼻垢,食指拇指穿出窗的小洞,彈走鼻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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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很快便把鼻垢帶走,子京的窗在風與人聲的角力下漸漸縮小,子京的窗混雜在「匕」字招牌中,「匕」字招牌緩緩放遠,一個龐然的「燕」字燈刻在樓牆,無數的窗子、招牌、霓虹燈逐漸在外延伸,紅漆如海包圍一切,一座碩大的朱紅色圓筒形建築豎立在平坦的廢墟中。托闊四群,西伴高丘,東有險岳,南接丁洋,北通赤江。日光把「匕」字招牌烤得熱燙,熱氣升到子京的手,很快子京便收回了手掌。目子打開了門「哥,去吃東西啦。」子京把臉埋進牆壁,呻吟似的拒絕目子。目子「哥。」懶洋洋的攤在哥哥的胸口上,子京閉合眼睛,撫摸目子後頸,細髮平降在子京的手背上,像水流柔順地劃開。「你想吃什麼?」子京嗓子一陣沙啞,想喝點水,咳嗽數下清理喉嚨。「你決定吧。肚子很餓了。」目子往子京的心口推蹭撒嬌,子京安逸道:「竹楚記好不好?」目子開心的抱住子京的手,拉子京下床,子京哎呀哎呀聲連連,給目子拉倒在地,逼不得已起床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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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京吞進一個許多刷毛的彈力牙套,上下嚼動刷起牙來。佇立望窗,外面空氣扭曲而熱氣騰騰,一陣沙塵迎風吹過,身子冒起了汗。上空罕見的沒有雲,空中的無人機偶爾反光,子京煩厭地往下俯視,人流四處,看到各種聲音,看到多股躁動,看到汗色的惡臭。子京吐出牙套,漱口道:「今天是選舉?」目子在廁所的門外突起半個頭道:「對啊!今天是選舉啊,剛才跟某位叔叔談話,他說要跟爸爸媽媽說支持商志光。」子京:「又是保民黨?痴孖筋,為什麼保民黨可以擅闖進民居區之地?雖然是小燕樓,但也不應到民居區大肆宣傳己黨政客,何況政見處處癥結,借著自己親和民居的政綱,到頭來又不是吸著民間的…」子京在廁所左右指罵,目子皺起眉頭道:「我要吃飯!」子京唯唯諾諾,立即前去換衣服,挑出一雙滿身泥塵的馬頭靴,兩對馬鄂刻在鞋頭,歲月也年久,披上掛在天花板扇葉的洋紫色薄嫘縈外套,綁上一條蟒狀穗繩,牽著目子的手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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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外,粗糙的牆紋延伸到保民黨的叔叔背影,子京拖著目子,陰沉的鐵銹裡壁滲著光,頭上水管還滴著水,子京橫眉直視對方,叔叔詭異的微斜半臉,左臉目黑,右臉泛光,慈祥一笑,笑容像影子,像惡魔,像大佛。子京立馬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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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范郎。」子京暗忖,兜進一條佈滿水管的通道。誰人還能分得出這些與人類的分別?我該和目子說嗎?水管越來越多,翻湧的水灌注密集的管道。他還不能知道這些,這世界的笑容,不應複雜而難辨,只會不利成長。澎湃的水聲驚醒了子京,目子拉著子京,喊著:「你要去哪?我們不是要搭電梯?」子京回過神來,回身向人多的電梯交通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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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燕樓五百五十七層,十七條電梯通行線,主幹線定標小燕樓的南北坤軸,兩大梯箱空間大若四千四百平方米,緊急之時能盛二萬多人,多以通行巨型運輸車,通行權歸屬燕太子掌管,諸為公共利益。其餘十五條通行線,均為商家經營,各取不同供應商牌照,背後暗藏各種勢力,為私人利益運作。子京家裡最近的是負鼠梯線,歸屬老商人徐則复,徐則复為正經商家,愛車之人,負鼠車廠的創立人,明面上與政治無怨無仇、亦隔離地下勢力,梯箱相對安全,線路通行廣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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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鼠梯廂為中型大小,能盛載二百多人,子京拖著目子進入梯廂,伸手邁向梯門旁的紅外線,付了費用,經過了保安,找到一個瓦色板凳坐下。泛黃的電燈浮著大量白毛,微微像無數蟲子飛揚整個空間,這種黃看得令人心亂。子京身旁一眾乘客耳鬢絮語,談著愛情,談著性慾,談著娼館娥月,談著范妾取代妓女,談著失業,談著保民黨商志光,談著北方的太陽,談著地下的八革,談著太子登基,談著燕人身份認同,談著今天的午餐。負鼠的梯廂總像在深海中墮落,奇怪的聲波回音,徘徊的壓力感,空氣混雜一股濃烈的魚腥味,梯門上的一雙血紅負鼠眼盯著自己,子京不適應這種感覺,這讓他想起了末日,莫名的厭煩,希望電梯盡快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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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流絡繹來往,停到九十九層,一群戴著圓錐斗笠的老人擋住升降機門口,另一群拿著海報,口吐京腔,左旁一老人拿膠水罐筒,握著油黑的管道噴牆,右旁兩位大媽張貼著海報,連同一些店鋪宣傳的海報也蓋上:「皇天有令,天命之謂性。」嘴裡沙啞地呢喃,沉穩的聲線劃過空中的黃光,讓升降機門外的噪音𤗈入光的縫隙,顱頂一陣閃爍的白花。這陣騷動乘客視若無睹,已然習慣,這群戴著斗笠的人很快離去負鼠梯箱,子京鄙視的沉默,暗忖:「連錢也不用付,何等霸道。」便目子抓住子京的手臂問道:「哥,他們說什麼啊?」子京撫著目子的手背:「他們是某黨派分子,擁立新皇,復興帝國。天命之謂性是《中庸》第一句,但他們都錯了,理解錯了,你中學會教的,然後哥哥再教你真正的意思,不用擔心。」隨手在柔滑的衣袋以雙指夾起一包萬立牌夾餅給目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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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報上龍頭四現卻無目,白布遮眼意蓋天,新皇被壓制也。上天有蒼雲,未明,雲在北方,渾濁不清,藏珍納怪。子京不解為何天皇黨需要以民間傳播的方式宣傳己方政黨,古蒼蓮暗部屬燕太子,先媒體之身再入政,結交太子,為新媒體廣泛傳播的說聞,大人皆知。現燕太子已登基,古蒼蓮固然得貴部票庫,必然是三選人之一,似乎並無需要與民間湊熱鬧,召喚古港遺民來九燕之地小燕樓,此事似有蹺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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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布下的龍目,微浮血絲,緊盯著子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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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到八十九層,子京付款並帶目子踏進市集區,霍光狼聲猛襲,六角支柱聳立四面,遠方掛著黑暗幕布的牆已經變得模糊,大得不可思議。轟然的噪音刺激著子京的耳膜,這天的小燕樓非比尋常,六黨政派互相爭奪廝殺,叫囂聲懸掛在熾熱的火光之中,空氣變得更加焗促,一股血色的迷霧冒在人海之上,叫人生怕。一個小孩子戴著墨鏡擋住子京,拿起左手的傳單:「先生,支持商志光。」子京面無表情,替目子也拿了一份,瞬然回頭,對小孩說:「我有朋友也想要,我拿多幾份。」小孩欣然的答應,子京抽走剩下的傳單,小孩像是無以回報的道謝,奔往商志光的政營區。正當目子喊著要看傳單,子京頭掛著另一位男人的頭,遮住他的視線,把所有傳單巧妙的放在男人的手上,男人想遞給子京傳單,子京已牽著目子離去。這男人微微笑著,盯著子京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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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選後末日即來了。」老婦人操著一口不流利的國語,外貌非本地人,在人群中捉實目子,目子大聲疾呼,子京緊張地握住目子的腰胯,怒目而視。老婦人扯住目子的手:「我們都要死了。」子京保護著目子,給了老婦人一撮銀紙,老婦人誠心感謝,低頭收下銀紙。走過,老婦人吟唱:「Dies irae dies illa」人群喧嘩中這股聲音特別穿透目子的耳蝸,目子認為這個老婦人說了真理,卻讓目子更加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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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臉處處儼山魈,四道聞聞為有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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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煙鬼龍雜之處,小燕樓八方烝民,四處惡徒,三則異族,二有范郎。小燕樓本建立於廢墟,把破銅爛鐵拆疊在一起,一點燈火繁起星星,建於民起於民也。前燕之時,官人振御,小燕樓聚集一團義起的民間勢力,建築長短不一,此起彼伏,官人難以理解樓之亂中有序,一直難以介入。左有高聳山脈遮擋,右有險惡的峰巒,南北通大水,不論什麼方向也難以入侵小燕樓之區域。外人稱:「此燕樓生起如萬蠅蟄伏在土堆中,隆起如社會毒瘤,府中欲除不能清,不能清而不能管,民禍之根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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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族人者,信徒更多,在第二次文明浩劫後,外國摒棄現代主義,尋求新的反撥,宗教與文學成了兩條重要的線索,反理性尊心性的信仰系統征服整個陸歐,與此同時戰勝國大華以科研延續戰火,囤積科技,全球化分崩離析。頌唱末日之歌者是傳統天主教徒,科技一進文明即滅,人類是災禍之源,又唯一拯救文明的最後一族,只欠一場血災重洗,人類將會成為二億三千萬年前的恐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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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之預言與太子登基有關,北方大華舉國侵天拼地,燕國本為大華之地,古商人段崇方循大華之規矩,經濟一環死扣政治,安插人脈,擺佈燕國,政治環境雖越趨黑暗,卻巧妙打開前燕獨立的一道大門。大華察覺不妥,展開與段崇方的博弈,安插己方部員,滲透機關,段崇方算盡謀略,敵不過六次華全委編修法律。「無法抵擋」的強法,燕國妥協。唯在錢面前,法律全無作用。燕府在段崇方作祟下以經商手段奪得燕國主權,表面與大華唯命是聽,部內舉動不一。大華與段氏集團展開拉鋸戰,最後以段氏集團奪得合法政權,以商人奪皇位而廢君主專制,重返資本主義社會,定燕號,大華妥協而暫定燕為歸屬國,世人俗稱假燕。段有九子,九子分三權各管三司,一位總理,家法有定,總理生九子,延續三代,每代九子。雖然改制卻復舊君主專制,經歷三代而燕逐未擺脫大華掌控,實傀儡政府,商人當政,民怨四起,小燕樓呼聲最響。現太子丹登基,反其道而正式復興舊制,局勢鐘擺不定,一切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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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子還在回顧老婦人的身影,子京側身拉走目子,陷入人煙。一片諾大的街市,竟建在八十九層之高,然而佔不過此層的十分之一區域。老婦人聲影俱滅,選舉威勢漸微,四處人浪滾食滔天,煙火通明——到達小燕樓食街。旁邊一條柱形電梯,大口家通行線混進一堆人潮,全是食客。子京一走,附近數人問好,子京點頭回應。目子每次經過食街的人浪總覺得夾在兩堵粗糙的石泥牆,人的皮膚像魚鱗,衣袖鑲了珊瑚骨,鞋子如海膽,目子矮出子京兩個頭,只有貼緊子京絲滑的外衣,才舒服地通過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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鏽紅色的樓頂,高聳而觸不及,連同空氣也一同染紅。食街不乏范郎一類擔廚挑鑊,調味分量,料理時間,拋鑊力度,貴在精準無偏。最嘈是食客,單腿搭木板,碗筷上下挪動,髒話奔口而出,飯粒掉桌,手拾而食,繁華食街,人與范郎聚食之地。子京帶著目子彎進大排檔廚房後的一處窄巷,穿梭黑暗與朦朧的鬧聲,又到達新的區域,目子記不到路線,也生怕迷路,一生只依靠哥哥帶路。子京緊握目子的手,跨過一欄燈籠,終於到了竹楚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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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京兩位嚟,照舊。」熟絡的侍者領著兩人到一行木爿,板凳刻印粗獷的紋理,雖然坐得並不舒適,但富年代久遠的味道。一侍者盤抱著兩碟瓷碗,右手拉上去,無名指與尾指夾住碗頭,隨意兩甩,子京穩穩接住,分給目子,另一侍者在旁揮筷進碗洞,盤旋而定在碗中。竹楚記沒有范郎員工,全是真人,也是粵語遺民,子京與目子是遺民的下一代也會說粵語。遺民員工年紀上盛,與鋪頭同生共死,維穩竹楚招牌,重古而反對現代文明化,一直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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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爐旁一位眼細嘴突的胖老人,老闆齊老口鵮墨鏡,左右手均是機器義肢,氣定神閒地翻炒肉末與蛋花,蓬鬆的蛋花像蜜糖包裹著每一顆肉末,十秒爆炒,白煙騰起,揮手一勺,落地成菜,一旁的侍者轉手便抬到子京面前的木枱上。齊老沒有悠閒的瞬間,轉頭挑起架上的一支嫩竹,四十五度挨著牆壁,齊老抬腿側踢,小腿脛骨精準砍中竹子的第四節,刀根槷入竹子的裂縫,手腕一動便一分為二。糯米、水、臘肉、白糖、灑在竹身,茶葉包裹,竹繩綁實,齊老戴上墨鏡,捅進火爐裡炙烤,火光在墨鏡裡閃爍,就像巷子裡的煙頭,黑暗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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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選舉日,一切都給血紅色的人聲淹沒,子京與齊老一眾老人共為遺民,勢力漸微但仍保留自身所志,粵語方言乃其標誌,粵語在大華風染底下備受歧視,主流社會不認可,但小燕樓不乏遺民,只是一時掩勢,亦燕樓四處人臉如山魈,不知誰是大華所派的臥底線人,遺民待著一個機會,起勢平反。齊老是被揭發的前八革黨黨羽,終輩子也不能踏出小燕樓,燕國內外齊老是頭號通緝犯人之一,只有小燕樓給齊老平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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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碟竹炙鴿子送上子京的桌上,小巧的墨鏡遮住齊老的眼眸,眉毛快要短的看不見,口疏而寬,說道:「黃頭喺南區,你去唔去啊?」齊老說話不帶表情,但話裡盡是關心。此大選一共七位候選人:天皇黨的古蒼蓮、國共聯和的李禾隱、國共聯和的陳竫、保民黨的商志光、保民黨譚力標、新投黨的陳真儀、南港學派胡定言、八革黨的黃頭。子京與齊老共撐黃頭,目子還小,不懂政治,只覺得子京常為政治憂心,過度操心。子京意氣揚揚:「去!陣間去,你留返喺到。」拆開茶葉,糯香撲鼻,目子滿目金星,已經等不及起筷,糯米黏而不粘筷子,火候功力深遠。齊老是出了名的古菜廚子,用刀厲害,相傳手下一道銀針銼肉扇:「銀刀刺肉如針刺繡布,斬底斷筋而不毫分離,一分成扇顯紅白雙間,白水滾燙起肉捲花扇」震驚整個食壇,僅有有緣貴人一嘗味道,嘗者脂肪與肉香停留齒頰數日,三天不得餓。但授學於齊老的子京,清楚知悉齊老用刀之精,是八革黨之刺客,獵惡人頭,揮刀頭分二處而不見一滴血。然而年歲已大,亦被大華列為通緝重犯,齊老將重任交給子京,傳授刀學與暗殺技巧,餘生在小燕樓之竹楚記渡過,只盼望一天終有機會遇明君來嘗一味銀針銼肉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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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子搗炙香氣浥浥,目子在吃肉的時候總想起動物死時的畫面,一旁的廚房羽毛扒光,露出鮮嫩的紅肉,藍筋血管還在跳動,膠水般的粘稠,整塊肉拔起而剁成肉泥,目子常為別人感到可憐,包括大千世界一事一物,可是親眼目睹過人吃人的畫面,這些屠宰動物的想像也似乎變得合理而人道。子京常教目子不能垂憐可悲的人,包括自己,一物一我也有可悲的理由,在這荒唐世界裡站得住腳,唯有適應,踏著前人的血路,嗅著腥臭的屍氣,潛伏在一隅,隱藏著身份,直搗黃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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