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的樣子像快死了，年輕人說。
我以笑敷衍了事，心想這麼明顯嗎。盒子留不住人，但又需要人。人需要盒子，但又待不住。糾纏在矛盾與矛盾之中，最後總是不了了之。解答似乎靠的是餘音…可弦又早早斷了。
第十二天，我以為自己可以習慣這裏的生活。盒子內的壁紙色系是糖果玻璃紙樣式，室內燈光折射之下凸顯了人造的斑斕。它是一個巨大的正方體，有一道大玻璃門，十二天前我就是從門的另一端踏進此地。門的上方開了一道細窄的窗。這裏多少坪我說不上來，只知道年輕人說過可容100人長居於此。供應了足夠所有人生存的食物以及生活條件。這裏沒有房間，所有東西都是開放式。開放式廚房開放式睡房開放式廁所…人們不需要勞動與生產，存在便足矣。任何生理需求都可以得到滿足，只需繳付念量。所以待在盒子裏的人通常都進行不了書寫創作等的思想活動，畢竟念量已所剩無幾。但我可以在此暢寫原因是我並非住戶。我來這兒打工罷了。工作就是待在盒子內一個月去觀察盒子與人之間的互動。說實話，現時的書寫對隱藏身分風險萬分，但這幾天的經歷要是不記錄下來，那麼我到來將毫無意義。聽說盒子是私人企業，沒怎麼了解，沒什麼興趣，反正公司讓我來這裏考察，工資是之前的兩倍。不過盒子以外的世界不會是我書寫的重點，更何況我對那兒的記憶開始變得零散，需要點時間去軿湊。時間…好詭異的詞語。書寫應該可以有助思想訓練，希望可以記起些什麼，實在太可怕了。
那麼這迎來了第一個紀錄點——時間。盒子內沒有「時間」，盒子吞噬了一切流逝物，將瞬間變成了永恆。我在外界的住處位於市區，距離盒子不過10分鐘的步程。第一天入住盒子時便是隻身步行前往。盒子擁有灰色的外牆，周邊環環高樓將這個小平層包裹。玻璃門前站著一位身型臃腫的女人，戴著厚黑框眼鏡，梳著馬尾，一身素白。
「您好啊！」她的笑感覺對著鏡子練了十幾萬次，眼力不好的或會被她騙了。
「你好，我在網上預約了來這裏住一個月。」我點點頭回應。女人推開門，領著我走進盒子。裏面的住戶不多，暫時目測兩名。我們來到一張床前，還沒等她示意，我已經躺好。以前是我幫人抽取念量，現在身分對調，感覺很微妙。
「請閉上眼睛，過程中您會有睡意，然後慢慢入睡，不用擔心這是正常反應。」這個笑容駭人依舊。她幫我注射麻藥，然後將髮線後的頭皮切一個小切口，導管插入切口內，抽取器的目錄版中選擇念量，數量選擇100，在床旁邊坐兩個半小時，抽取器顯示完成後作清潔收尾，最後搖鈴鐺喚醒客人，完成。那時的我記憶仍鮮活，經驗所得應該是這些步驟，做這行多年，倒背如流。她靠近我時，眼皮闔上了。不知道是麻藥作祟還是下意識迴避她的裝模作樣，反正這閉眼來得即時……
原野，大樹，一隻山羊，羊吃草，放牧人，搖鈴鐺，我睜開眼。
「你好，你是第六位住戶，所以在接下來會用陸來稱呼你，可以嗎？」她的微笑不再掛起，這樣反倒自然。我點頭應好。醒來後並沒什麼特殊感覺，之前聽客人分享會有迷迷糊糊和被掏空的感覺，應該是先前公司已經幫我注射了抗生劑，抽取程序在我體內並不會產生作用。我環顧四週，兩人共坐沙發上看電影，交談甚歡，氣氛沒想像中壓抑。女人帶著我從全是床的區域走回門口。玻璃門看不見外面，或許是用了什麼透視膜。窗戶外的景色亦只能得知晝夜變更。盒子內的燈時刻提醒你當下是白天，因爲它從不熄燈。時間的流逝感開始日益減少，那時候的我並沒有意識到這可怕的事實，我對一切事物仍感覺新奇。
「抽取程序已經完成，祝你接下來的日子內在盒子有愉快的體驗。」女人轉身離開，在玻璃門旁的前台坐下，然後直視前方。她向我點頭示好，她向每個注視她的人都點頭示好。我站在原地，偌大的空間，所有東西都密密麻麻，我大喊一聲可能就有回音三四繞。喊什麼好呢？要不喊……
「你好。」顯然喊你好是個奇怪的選擇。一位年輕人擾亂了我的思路，他接下來該要介紹自己了。
「你是今天新入住的吧，我叫壹，可以怎麼稱呼你？」年輕人熱情洋溢。
「你好壹，可以叫我陸。」我回答道。他接下來會問我盒外生活。
「第六個人了啊。你來之前是做什麼工作的？」年輕人熱情洋溢。
「我在念量銀行工作，你呢？」適當的反問可以延伸聊天內容，但最主要是現在資訊開始不對等了，這使我缺乏安全感。
「我入住時是應屆畢業生。那時我向很多公司投了簡歷，都了無音訊。當時心灰意冷。見到盒子請體驗員，薪金待遇不錯。工作內容稱住在這一個月就可以，要在前幾個月我看到這個招聘廣告肯定覺得是在騙人……但我快半個月沒工作了，想什麼都試試，萬一是真的呢？」
開始了開始了。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人們總喜歡聊自己。
「那你現在覺得這裏如何？」
「這是我入住的第三年了，我不懂得怎麼評價這裏，反正這容得下我。」年輕人的熱情洋溢消失了。
什麼叫容得下我？好奇怪的說法。他現在還為盒子工作嗎？盒子體驗員又是什麼做什麼的？正當我打算追問之際，他又再次打斷了。
「話說我帶你參觀下盒子，順便介紹其他住戶讓你們相互熟絡一下吧。」看來他也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人。
「好的。」我沿著他的步伐前進。
年輕人從盒子最裏面開始介紹。因為這裏實在太大，所以住戶私底下會將其劃分成不同區域方便交流。例如最深處的是A區—睡眠區，供人們補眠之用。床與床之間有牆壁作分割。現階段有六個人，所以只有六張床。不過這裏最大的用途其實是進行念量活動，畢竟只要你願意的話睡在哪裏都可以。順著睡眠區數上是B區—洗漱區，洗臉刷牙洗澡廁所。C區—休閒區，也是盒子佔比最大的區域。這裏有現時最流行的遊戲機、種種我買不起的新型電子產品和零散的配件如沙發懶人椅等。還有……書？
「這裏應該沒什麼人來吧？」我指著書架。他們怎麼還能進行思想活動。
「盒子的初衷是想還原外界事物且充實世界。一個物質永遠富裕又不會令人感到陌生的原貌。選項萬千，選擇由己。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即使玻璃門外也行。」胃酸似聽到食物的呼喊倒灌至喉嚨深處，我即時用打嗝來喝止他這個沒禮貌的行徑。這些故作玄虛的話語罷了，罷了。雖然問題並沒有得到解答，但是看到這裏有可以書寫的空間且貌似沒有人管轄，看來有落腳處了。
穿過了佔五分之一的休閒區後，便是D區—食物區。這裏有三個開放式的廚房和一個食物倉庫，食材盡有。倉裏的山珍海味奪目，但視覺不敵嗅覺。蒜末下鍋與花椒油碰擊出滋滋沙沙聲。我轉眼瞧進廚房。
「這是叄，廚師出身。他心情好的時候伙食全由他發辦。不過也好久沒吃到了，你真有口福。」不得不說，他煮飯的架勢很是悅目，我們倆站在原地看了不下十分鐘，他的刀工乃至調味用量都極其精準。直至他用完最後一滴油，一道菜便完成了。廚師煮完的同時，年輕人也走向女人那旁聊著什麼。好奇心驅使我走近。可兩人草草幾句便了結了對談，年輕人往回走時和我四目相對。
「你以後有任何物品用完了可以直接和她說，等到下次我們集體抽念量的時候會有工作人員幫忙補貨哦。」年輕人解釋道。
接著我們繼續走到E區—健身區。我沒有做運動的習慣，所以不太清楚各項設備的名稱，但簡單形容就是把外界的健身房搬進來。我們穿梭於各種設備之間，越過銀黑色森林後，年輕人向左轉。糖果色系的壁紙中藏著兩扇不起眼的門。一推開，室內燈光自動亮起。這裏是綜合運動場。地上用不同顏色的線去區分羽毛球場、排球場和籃球場。球場兩側還有更衣室與洗手間，左邊還有觀眾席。還原度不錯。足球場則是在另外一扇門後。年輕人說其實盒子的結構比較像螞蟻窩，現在在陸續完善中，可以提出任何建議。我們回到E區。來到最後一站F區—出口。是女人坐門口的區域。玻璃門左邊是前台，女人坐在那裏，向每個跟她對上眼的人點頭示意，而右邊就是一個小型的茶水間與吧台。盒子的介紹之旅就在此告一段落。年輕人補充說這裏還有很多已建好的區域像是宗教、音樂、繪畫等其他的開放空間。我要是有需要的話再跟她（女人）說，她會再帶我過去。這麼參觀了一圈感覺兩三個小時過去了，原來還不是全部，這裏有夠大的。當我抬頭打算看時間時，發現這裏沒有鐘。我只能依靠門上方那狹窄的窗戶得知入夜的消息。
「對了，為什麼這裏沒有鐘？」我把囤積已久的疑問吐出。年輕人挑眉，臉上掛起了一絲笑意。感覺我問對問題了。
「盒子的初衷是想還原外界事物且充實世界。一個物質永遠富裕又不會令人感到陌生的原貌。」女人捷足先登。年輕人臉色一沉。又是這個說詞，我的胃再次不適。
「那麼沒有時鐘於我而言感到陌生，這難道不就令人產生陌生感嗎？而且我相信也有住戶需要時間作參考吧？」
「好的，陸需要時鐘的需求我已記下，等下一次抽取念量活動後就會放在你的床前。」女人微笑回應。
「對於其他住戶而言，曾經也有類似的訴求出現。但觀察後發現時間成了習慣的產物，比起功能性更像是某種象徵意義的存在，並沒有實質作用。即時我們拿走了鐘，用戶們也不以為然。」
「『盒子的初衷是想還原外界事物且充實世界。一個物質永遠富裕又不會令人感到陌生的原貌。』我們也需要充實世界，充實並不是一味的做加法，也需要減法，不知道這樣有解答到陸的疑問嗎？」
「照你的說法，書也可以拿走，還有一些宗教藝術等等的區域也是可以拿掉的吧。反正也沒什麼人在使用。」不知來歷的火苗墜落，燎原。年輕人貌似對我的反應感到驚訝，我難以解釋火苗的由來，因為我也不懂得怎麼解釋，就像是我本該如此。
「如果出現相同的情況，盒子不排除會進行同樣的做法。可是現在書在C區的價值依然存在，還是有人會翻閱或是在上面繪畫，或是當作扇子。其他區域也是如此，仍有需求。自己需要的東西消失了相信並不會不以為然。不知道這樣有解答到陸的疑問嗎？」鈴鐺聲在空氣中反覆撞擊至我們的對話中而止。A區有一位長髮女子搖著鈴鐺。
「抱歉，今天的念量活動到了。陸的意見我都一一寫下了，期待下次和陸的討論喔。」女人那駭人的微笑再次出現。我被迫走回A區，嘴巴被摀住的不甘，使得我當時並沒有思考到為什麼一天內又抽兩次念量。書寫時才發現了這個問題。原先不語的年輕人此時開口，稱我與她的對話很像之前的住戶肆。只是肆不適應這裏的生活便離開了盒子。可外面的世界使她更加喘不過氣。盒子的篩選以及輪候機制通知她要八年才可以再次入住。我們能在這裏相遇是多麼難能可貴。我無心咀嚼他的文字，我分析不了任何事物，我的嘴被摀住，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身軀控制我走到第六張床旁，躺下。其他住戶和五位穿得素白，戴口罩的工作人員也紛紛到達。第二三四五。對了有一個走了，那麼到齊。女人在A區中間，重新背誦「請閉上眼睛，過程中您會有睡意，然後慢慢入睡，不用擔心這是正常反應。」工作人員站到對應住戶的床邊，進行念量活動。
原野，火苗墜落，燎原，燎萬物，鈴鐺響。
ns 15.158.61.55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