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紀越長,對過年的期待就越減這件事,在我邁入二十五歲之後開始逐漸有了真實的體會。
從前一放寒假就開始期待農曆過年期間的每一天,好像未來這六天裡充滿無限的快樂,即使紅包總是被父母收走、吃的是十塊錢一大把的零食、玩在一起的親戚家小孩連名字都叫不出來,可是臉上的開心卻無庸置疑。
進入三十歲的這年,我在年夜飯後便開始感到無聊。電視上播著預先錄製的過年特別節目,配樂每一句都在談過年,真的說得上過節氣氛的恐怕只有主持人們身上的大紅色衣服,和某某保健食品冠名播出字樣旁閃亮亮的鞭炮圖案。
可能是經歷過六七十次過年,父母親對這段長假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情緒。母親在除夕夜多做了兩道菜和一鍋甜湯,不做飯的時間就以馬拉松方式追起宮廷劇;正好今年父親要準備碩士論文口試,吃飯以外的時間都埋在書房,硬要說的話,大概是兩人都多了更多時間戴著老花眼鏡盯著手機回覆來自四面八方的拜年訊息。
「要不要我送你們一人一台平板吧?」
鼻樑上頂著像防風鏡一樣大的老花眼鏡,母親提起額頭看了我一眼。「不用啦,那豈不花更多時間玩?」
我和她坐在客廳沙發上,面前電視正播著她安排在這次過年追的電視劇片尾曲,她是趁著片尾曲和廣告的間隙回了訊息,還有我的一句話。
在下一集開始前,母親悠悠地說道。「過年真好,可以整天看到妳。」
我明白我該說點甚麼回應,可一時卻無法組織出溫馨的語句,最後只說了看似膚淺的三個字。「過年嘛。」
不過沒關係,下一集電視劇開始了,母親的注意力已被重新收攏。
替自己蓋上一層毛絨毯,我點開手機從未讀數字最多的APP圖示開始滑動。我們銀行襄理分享了全家到日本旅遊的照片,本來每天西裝鼻挺、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披著蓬鬆的亮橘色羽絨外套,頭上戴著一頂墨綠色毛線帽還沾著白色的雪,臉上綻放著日常極為罕見的笑容,好似平常節儉地將快樂存起來,在這張照片一口氣釋放。
除了廣告貼文之外,接著一連好幾則都是親友出遊的照片,我本就不太關心所以只是將指尖保持相同頻率滑動,讓那些內容從我眼前經過,此時滑手機這件事已在下意識從打發時間變成一種重複而無意義的作業。
在這段無趣的動作下,有一則動態意料之外地出現在我視野中。貼文沒有搭配的文字,照片也只有一張,看著是一個藍天白雲下的牧場,銀色金屬籬笆圈著一群乳牛,有的低頭吃著牧草,有的躺在泥地上,其中一兩隻乳牛恰好看向攝影師的鏡頭被正面紀錄了下來,牠們頭頂的陽光明媚,連接至世界的那片藍天下一片雲也沒有。
以我這個一般人的眼光看來,這照片拍得挺好的,橫式版面的牧場和天空各占一半,水平線也拉得筆直,色調清新,我特別喜歡那片湛藍的天空,顏色均勻地像是人造的。
就在我欣賞滿足打算讓指尖繼續滑動前,餘光瞥見遠景一間帶有白色圍牆與院子的房子,圍牆中間開了一道雙開式的銅色大門,門的上方圓弧並模糊地裝飾著一些雕花,和我記憶深處某個同學的家門極為相似。
目光反射性地往左上角的頭像一看,果然是周柏睿,而這應該就是周家的牧場。
我只去過周家一次,是在我國小五年級的時候。學校佈置了小組作業需要討論,同學們都知道周家空間大,吵著要去那做作業,周柏睿沒有推辭便讓一組五個人都去了。
我還記得當時站在那扇大門前,還需要踮起腳尖才能按到門鈴,對講機裡的婦人應聲後,那扇銅色大門沉沉地向左右推開,院子裡停著兩輛一黑一白的轎車,室內就像動畫裡生活富裕的家庭一樣,飄著淡淡的香味,白色蕾絲桌巾上擺著新鮮水果和零食,站在桌沿的周媽媽穿著薄紗長裙和珍珠耳環微笑地和我們打招呼,然後周柏睿不知從哪個樓梯下來將同學們領到樓上的書房。
我往天井向上看,這房子有五層樓,走到書房的路上經過好幾個房間,我甚至在上廁所回來的路上迷路,幸虧遇到周媽媽來送飲料才將我帶回那間書房。
盯著眼前照片上模糊的大門,我循著記憶又過了一遍當時的時光,為那則貼文點了大拇指之後接著滑動指尖。
渾渾噩噩地度過農曆過年長假後,我和所有打工人一樣擠過車潮回到工作崗位,入春的季節氣溫不大穩定,我順利地患上了小感冒與濕疹。本打算以成年人的倔強支撐幾使其痊癒,但事實恰好與此相反,一個禮拜過去,我的感冒一點也沒好,鼻子如關不緊的水龍頭不停地流鼻水,手臂上的濕疹在皮膚表面起了一粒粒的疙瘩,癢的時候還會掉下白色皮屑,落在辦公桌上像極了頭皮屑,也像我綿薄的倔強。
於是我一下班就去了診所看了感冒,然後來到周柏睿的皮膚科診所。其他診所我不敢說,這間他開的診所總不會為了賺錢而推銷我雷射、皮秒等的醫美項目,我只要能醫好這惱人的濕疹就好了,要是遇上周柏睿值班還能閒聊兩句,說不定可以多要兩罐藥膏當作日常備用。
「你好,想問周醫師今天有上班嗎?」從自己口中說出周醫師這三個字時,我免不了一陣想笑的尷尬,那位肉肉的小麥色同學如今是醫生呢。
櫃檯女職員聞言,喚醒曾被交代的記憶回答道。「周醫師的話,上週離職了呦。」
「離職?」合夥人可以離職?這疑問瞬間閃過我的腦海。
「是的。」
我張了張口,絲毫沒有掩飾地露出驚訝與疑惑,一點也不像好友般露出意味深長的樣子。「他有說過原因嗎?」
「不清楚耶,還是幫您掛我們院長的號呢?」
來這裡的主要原因是為了看病,我當然沒有拒絕看別位醫生。「好的,謝謝。」
等待進入診間的期間,我點開手機日曆查看日期,照剛才的女職員所說的上週,正好是過完農曆過年從T市回來的隔週。撇除壓力過大、生意不好等因素,我一時想不出周柏睿離職的原因,況且挺過大學醫學系考驗走到今天的男人,怎麼可能因為壓力大就離職。
在我的認知下,他不是這麼容易就放棄的人,也沒有多少事情他會需要以放棄來處理。
不過也不一定是放棄,說不定他只是不在診所為病人看病,還保留著合夥人的身份,或許找到了更想做的事情而短暫離開這個崗位。然而,要說甚麼是周柏睿更想做的事情,我一點頭緒也沒有。雖然我們曾經很了解對方,不須過多的解釋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可是人是會變的,我不能因為曾經了解他,便以為自己是一直了解他的。
放在學生時期,我大概會認為這是他達成遠程目標的方法或輔助之一,那個雄偉而龐大的目標依舊堅定地佇立在遙遠的未來,像老鷹的眼神一樣銳利又快速地看透達成目的的路徑後,就如驗證他的方法般逐步執行,最終擺在眼前的只有勝利與成功。
可是這次不知怎麼的,我卻不這麼認為。他的身上漫著搖擺不定的氣息,或許是在出生之時便埋藏在身體裡的種子,隨著時間悄悄地發芽成長,直到現在這個早已訂下的時刻生根,動搖其看似堅毅的身體。
這麼說起來,我想起高中二年級的社團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那時我因為喜歡看動漫,加入了日語社,第一堂課點名時我們就知道對方也在班裡,無奇地過了兩週後,他突然就轉社到英語會話社了。我們的關係不像女孩子之間柔軟嬌嫩,硬要說的話反而比較像異性手足,我當然不會反對他臨時轉社,只是感到有些疑惑。
正好日語社和英語會話社教室在隔壁,我趁著兩堂社團課間的下課去找他。「喂,怎麼說轉社就轉社啊。」
他那時理著小平頭,皮膚比國中更黑了一點,聽見我的聲音也沒有抬頭。「我突然想起來,醫學系口試可能是全英語。」
「你就這麼想當醫生?」
他聳聳肩,朝攤開在桌上的英語試卷填上答案。「反正日語也不難,我國中就學過基礎了,要考檢定之前再唸吧。」
「如果醫學系要考裁縫的話,你就會加入手工藝社嗎?」
「會吧。」他眨眨眼,眉間皺起疑惑。「不過為甚麼是裁縫?」
「縫合傷口啊。」
周柏睿噢了聲,我們的對話到此為止。
即使我至今一點也不知道醫學系面試是不是真的是全英語,以及醫學系和裁縫的關聯性,不過這不影響我接受他高中轉社的事實,就像現在我接受他一聲不響地消失一樣。
看過院長的門診,我搭上回去住處的公車,大概是因為人潮不多的關係,車廂內的冷氣吹得我鼻涕直流,索性將衛生紙擰成條堵著鼻孔,隨著煞車一頓一挫點開手機,忽地像想起甚麼般在好友搜尋欄位打上周柏睿三個字。
跳出的第一條最新動態座標是在泰國,沒有文字只有一張照片,照片裡是一座類似寺廟的深咖啡色建築,有多重的屋簷與尖尖的屋頂,背後是似曾相識的湛藍天空,一片雲的蹤跡也沒有。
第二條動態是一年多前被另一個人標記的貼文,文字只短短寫了「拭目以待!」四個字,照片是那家皮膚科診所招牌在夜裡亮起來的樣子,白熾的LED燈將招牌上的名稱照得刺眼。貼文下方是周柏睿的帳號留言:您的合夥人還蹲在櫃檯組電腦,請支援宵夜!
再往後的動態是更久之前的貼文了,每一則間距至少半年,大多是其他人標記他的名字,周柏睿自己鮮少發文,因此更難從中找出有關他離職的蛛絲馬跡。
有沒有可能,是他想給自己放個長假出去玩,像是留職停薪一樣,才讓女職員以為是離職了?解不開疑惑讓我替周柏睿想了這樣的理由,可是沒有明確的指示,女職員怎敢自行解釋老闆之一的醫師離職了呢。這理由一下子就被我自己推翻,於是我索性直接連絡當事人驗證。
我:「櫃檯說你離職了?」
過了大概兩個多小時他才回覆。
周柏睿:「是啊,找我?」
我:「沒事,我改掛了院長的號。」
周柏睿:「挺好的,他是個好醫生。」
撇開他臨時離職的事情,我更在意的是他離開後去了哪。他雖然做甚麼都很出色,可是工作和高中社團的重要性不同,況且他本來的診所開得好好的,生意和知名度也逐漸提升,那得是多麼吸引人的事情才捨得他拋下這一切去做。
我:「不是單純去旅遊一趟?」
周柏睿:「不知道,到處走走吧。」
我:「還回來嗎?」
周柏睿:「怎麼?想我?」
我沒忍住在手機前翻了個白眼,同時也感到奇怪。他不怎麼開這種玩笑,而反倒像是為了讓我別繼續追問而答的。周柏睿對於提問與回答一向是邏輯清晰而有自我思路,即使他真的不清楚也會道出自己認知內的推論,不知道這三個字基本上不會從他口中聽見,不知為何最近說的次數倒是多了。
我:「活著就行吧。」
我是真的認為他只要活著就是好的,無論在哪他應該都能做出一番成績,當然能開心那就更好了。車廂廣播響起我該下車的站名,我猛地抬頭觀望,將手機塞進包裡,直到走進房門的那刻才又聽見包裡傳來訊息聲。
周柏睿:「留個地址給我吧,寄紀念品給妳。」
約莫兩週後,我收到了一張明信片,光滑亮面的相片和他那則座標在泰國的貼文十分相似,下方寫著Prasat Satchatham,查了才知道原來那是泰國真理寺。而背面除了我的收件資訊之外,沒有留下電話、文字或其他記號,好似只是為了將這張明信片送到我手上一般,在我仔細檢視過後它的使命便達成了。
稍厚的紙卡捏在指尖傳來扁扁而平滑的觸感,來自別的國度的、他人送來的東西在我手中散發著違和感,它在我收到的那一秒開始屬於我,而我尚未習慣這個事實,或許它也不習慣。
空白的明信片背面訴說著空白的甚麼,又或者是一種無聲的提醒,我的朋友出類拔萃,我碌碌無為,兩者在詞語上即是反義詞,更何況是人呢。
在往後的日子裡,我再也沒有和周柏睿聯繫過,而他也默契地沒有發訊息給我,頂多互相在對方的動態按下大拇指。不過這並不代表我們的友情消失殆盡,我們只是各自在時間之流裡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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