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趙武府一如往常地在日落後便關緊大門,熄上燈火。
雖然是十五月圓之夜,但今夜的月亮卻被厚厚的雲層給遮擋,嚴冬而無月的京城夜晚黑得極致,些許從屋瓦上滑落的粉雪聲,彷彿是來自暗夜本身的耳語。
「嘶…冷死了,這天呦…….」
打更的小廝備妥了更板與銅鑼,穿戴好簑衣,點上一盞小燈籠,搓了搓凍僵的雙手,鎖上趙武府後院的小門,準備出發。
「哎呦!」
就在小廝轉身的一剎那,他便直直撞上了一個高大而溫暖的身軀,力道之大,讓他反彈倒退了好幾步,跌坐在地。
「走路悠著點啊!」來人用一個似笑非笑的嗓音說道,小廝正要罵娘,聽到這嗓音卻嚇得一愣。
只見穿著一身寶藍便裝,披著白狐披風,撐著一把紙傘的趙文正用他招牌的和煦微笑看著他。在趙文的身旁,則站著一名身著漆黑色飛魚服與黑色披風,手按長刀的冷面禁衛——那長刀已有半寸出鞘。
「殿……殿下!」小廝趕忙跪倒在地:「小的…小的…我…」
「你打更快要遲到了。」趙文彎下腰親切地扶起小廝,幫他拍落身上的雪,隨後又笑嘻嘻地問道:「如果有人問你,你今兒晚上打更前,出了二皇子府時見到了誰……?」
「小的……誰也沒有見到!什麼都不知道!」小廝略帶顫抖地躬著身,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趙文滿意地點點頭,黑衣禁衛將剛才拔出半寸的長刀收回了鞘中。錚地一聲,小廝應聲打了個哆嗦。
「快去吧。」
趙文幫小廝理了理他的簑衣,又彎下腰撿起掉落在地的銅鑼與更板,放到小廝手裡,拍拍他的肩膀,小廝受寵若驚地向趙文深深一揖,便一溜煙地跑遠了。
趙文望著小廝遠離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從懷中掏出了一支鑰匙,打開了剛剛小廝鎖上的後院小門,進入了趙武府。
府內與府外是一樣的寧靜,趙文一進門便徑往左轉,無聲無息地穿越庭院,腳步自信且輕快,有如在自家宅院裡一樣。
沒走多遠,他停在了一座矮小的庫房前,對著黑衣禁衛點了點頭,黑衣禁衛隨即縱身躍上一旁的房頂,趴伏在屋瓦上,身影迅速與黑夜融為一體。
趙文推門進入庫房,裡面空無一物,他將屋內角落的一塊地面棧板打開,底下赫然顯露出一道向下的樓梯,他沒有猶豫,徑直沿著樓梯往下走,來到一個地下通道。
地道內相對溫暖,周圍已經點起了幽幽的燭光,趙文沿著地道往前走,沒走多遠,前方豁然開朗,那是一間地底下的廳房,房內中央擺放著一座沙盤,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地圖,周圍的架上堆放著幾宗卷軸,四周擺放著簡單的席座。
此時,入口對面的座位上屋裡已有一名端坐著的人影正在等著他。
「你遲到了。」那聲音陰冷而剛毅,正襟危坐的身軀有如鋼鐵般堅硬。
「別這麼嚴苛嘛,武弟。」趙文輕鬆地挑了一個座位,席地而坐:「今日在朝堂上,你辛苦了。」
「原來你也知道辛苦的是我。」趙武冷哼了一聲:「不過,姑且看在你那『漫天要價』的技倆奏效的份上,我這次就辛苦點。若不是你這招,否則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跟父皇討那八百萬兩。」
「小事小事。」趙文呵呵一笑:「八百萬兩的兵部預算在大衍朝已是史上最高,倘若直接向父皇開口,他肯定不答應。」
「所以,咱倒不如在歲支折子上寫個一千萬兩,再加油添醋說什麼一開始其實編列的是二千六百萬兩云云,父皇必然震怒。這時再由我想點法子幫父皇『節約』開支到我們真正想要的八百萬兩,父皇以為省了一大筆錢,心情一好,自然也就批准啦!」
「但……」趙文歉然說道:「這種技倆,免不了要先讓你挨一頓罵了,武弟。」
「這我倒無所謂,我從小到大被罵慣了。」趙武滿不在乎地說道:「況且,我們在朝堂上表現得愈是水火不容,父皇就越不會猜忌我們,這是最好的辦法。」
趙武停頓了一會,嘆了一口氣:「只不過,我沒想到父皇居然還要花五百萬兩修新宮殿。吳竟功說的沒錯,這下河間平原地區的水患賑銀就難保了。」
「不只是你,我也沒料到這件事。」趙文苦笑道:「不過,我會想法子籌出那五百萬兩的。」
「你有辦法?還是在不徵新稅的情況下?」趙武訝然道。
「這……我一向有在經營些『小生意』嘛,你知道的。」趙文略帶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五百萬兩雖然心疼,但倒也不是拿不出來。」
「敢情你是京城首富啊,兄長。」趙武略帶譏諷地說道:「這都多少次了,每次咱那揮霍無度的父皇想要點銀子使,你總能從你的庫房裡變出來。」
「我就算是京城首富,也不夠咱父皇這樣使銀子的。」趙文嘆了口氣,問道:「尤其是近年來,水患和兵禍的開銷越來越大。吶,你給為兄說說,戰事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一提到戰爭,趙武頓時恢復了冷鋼般的神情,走下席位,轉身看著牆上的巨幅地圖,說道:「東南海寇的部分,如你在朝會所說,確實還是芥蘚之疾,依靠當地的民團鄉勇足矣;西北刹族也如你所說,目前正在內亂當中,但戚榮大將軍目前年歲已高,新一批刹族領袖未必會買他的帳,威懾力還有待觀察。」
「最麻煩的還是土戎,對吧?」趙文凝視著地圖的左下角說道。
「沒錯。」趙武嚴肅地點點頭:「土戎國最近勵精圖治,在各項制度、律法都有了長足的發展,還向西南海夷引進了開礦與煉鋼技術,國力與軍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更何況,西南月洛二州,長期以來因為天險被我朝忌憚,害怕成為叛軍的溫床,因此雖然盆地的幅員遼闊,但始終沒有大規模地墾荒建設,烽火一旦燃起,最嚴重的恐怕不是外患,而是到時流民四起,生靈塗炭。」趙武語重心長地說道。
「而我們的父皇還天真地以為,土戎只是一群整天放牧喝奶酒的原始人。」趙文忍不住被自己的話逗得笑出了聲,很快又斂住神情:「所以,這八百萬兩我看十有七八是要用在古大將軍的身上了吧?」
趙武點頭,說道:「古檳手上的洛、月二州兵馬約有十萬人,我預計給他們增加到三十萬,另外在南瓊關、吳縣一帶的城牆工事也要嚴加修整。」
「話說。」趙文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緩緩地說道:「三十萬人,燕銘關的守軍和京城禁軍都沒這麼多啊…….」
此話一出,兩人不約而同看著地圖上的同一個區塊,忽然都沈默了下來。
月、洛、楓三州,是大江的上游區段的盆地,並且有洛水、黥水兩條大江支流。北接黑風山,南接凜山三嶽,凜山之後就是土戎國。
三州之中,月洛二州在南方,鄰接凜山的登雲峰、寶靈峰,以南瓊關、寶靈關作為對土戎國的防禦前線。楓州則在北方,鄰接黑風山,通過黑風山的城關燕銘關之後就是燭州,再往北走約八百里,就會到達京師。
給月洛二州增兵至三十萬,幾乎意味著遞給古檳一把幾乎足以洞穿燕銘關,直指中原的尖刀。
燭光搖曳,照得趙文白皙俊美的臉龐忽明忽暗,兩兄弟皆是默然不語,似是五味雜陳。
「武弟。」半晌,趙文開口低聲說道:「你認為已經是時候了嗎?」
「別問我啊,你點子總是比我多。」趙武繃緊了下巴,目光仍然緊盯著地圖,冷冷回應,但他的語氣中首次出現了一絲緊張的顫抖。
「邊境戰事你比我還要清楚。」趙文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瞳孔裡愈發澄澈:「你知道,我們必須穩住邊境,才能動手。」
趙武凝視著趙文的雙眼,良久,緩緩說道:「除了西南之外,我都有把握穩住。」
「那就動手。」趙文斬釘截鐵地說道,他的眼中彷彿閃現出火光:「你既然有把握穩住,我自然相信你,至於西南局勢,就賭在古檳身上了。朝堂衰微之勢是不等人的,早一點救,就多一分希望。」
趙武緊盯著趙文的臉,他繃緊下巴,雙唇抿得極薄,一副天人交戰的模樣。
「做吧!」
驀地,趙武唐突地說道,他的眼中也燃起了與趙文相同的火光:「咱窩囊了這麼久,就是為了這件事,眼下你認為的機會既然到了,總是要把握住。」
「行!」趙文也站起身來,拊掌大笑,隨後又打趣地說道:「哎呀,這種時候通常都要有酒才對,但我看你這麼寒酸的個性,這兒應該只有茶,我只好勉為其難地將就一下吧!」
大雪吹襲,屋外傳來了陣陣的打更聲。暗夜無月,在京城某處的積雪厚土之下,兩顆熾熱忠勇的心,以茶代酒,碰杯對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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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蕭蕭兮,忠臣刀筆固朝綱,擎文煌武烈;
肅夜闇闇兮,皇子丹心振國祚,當天威龍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