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四周自語道:「奇怪,這是甚麼地方?」
五月天空濛濛的飄著微微細雨,城市人群的腳步依舊快速,建築物稜線邊緣的烏雲快速的淹沒了高樓,闇黑中隱約透著的白光,穿過雲隙投射後一瞬間隨即消逝。
灰暗天穹下,羅致走在空蕩的街上,方才下了一陣急雨瞬間打散街上的人群,但他早已習慣帶上一把權充拐杖的雨傘,所以即便雨是倏然而下,他仍能以慣常的節奏走著,即便紅燈他也依然踩著腳步,規律默數著減少的提示秒數歸零。
但明明是相同的街道,相同的建築,在街角乞討的流浪漢也依然在那,眼前的景色應該再熟悉不過了,但他突然有著無比的陌生感,這條從公園回家必經的路,他一星期走七次,一年要走上三百六十五次,他記得很清楚,如果今天也算的話,他一共應該走了二千四百三十七次。
羅致記得公園出來的第一個街角轉彎後那塊突起的石磚,自從第一次走這條路踢到以後,第二天起他就已然習慣性的走到這兒便頓一頓腳步,伸腳踏一踏那塊不平的地磚,彷彿進行某種儀式一樣,幾年下來鋒稜的邊角早已被他踩磨的光滑。而經過那衣衫襤褸的流浪漢身邊時,他會掏一掏口袋裡的零錢,然後又放了回去。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羅致覺得焦慮,那股揮之不去的陌生感令他不安,他不喜歡變化,那意味著無法掌控的風險,每天不變的生活模式令他覺得安全,他知道如果不找出原因將它抹除的話,他的生活將會一點一點的失去秩序,最後變成全面的崩解,就像當初那塊石磚帶給他的痛楚一樣,七年來他每天看著那塊石磚的邊緣,一點一點的鈍了,每天踩它一下帶給他的快感是難以形容的。
羅致讓隨身帶的gopro,小小的螢幕飛快的倒轉著,這台機器是自從一次“被”擦撞後買下來的,雖然花了不少錢,但每天從那小螢幕中窺視著錯身而過的陌生人,任他隨意的操控,反覆的出現或消失,這帶給他上帝視角的興奮。
羅致在腦海裡搜尋記憶,他想起來了,這不安的感覺是上一個街口等紅燈時開始的。螢幕快轉,畫面中對面街口有個穿連身雨衣的人,遠處閃電的白光,長按了喇叭的計程車司機,以及號誌燈上倒數跳動的紅色數字,羅致一格一格的定格播放,背景聲音被零碎切割後只是無意義的呢喃,在號誌燈剩下10秒時,他慣性的等待9的數字,然後羅致看到了扭曲了的3。
他按下了gopro面板上的“《 “和“play“,一樣的由10到3,不管他重複了幾次,3總是頑固的出現,羅致很想告訴自己是號誌故障了,但當他發現那個穿著連身雨衣的人,在秒數歸零後,也隨之消失在畫面裡時,他全身遽然戰慄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為何不安了,那雨衣客並未與他錯身而過,而是憑空在鏡頭中被抹去了。
雨勢已然稍停,羅致手指卻仍不停的來回搓著,指腹因過度摩擦而紅腫,每當事情超出預期之外時,搓手指能給予他獨特的安全感,他腦袋也漲的發疼,他不喜歡驚奇,他搖搖晃晃的向前走了幾步後驀然停下,遲疑片刻後便轉身往回走去......
雨勢只稍停了一會兒又開始下了,街上的行人有些乾脆冒雨而行,有些則躲進附近商家門口暫且避雨,然後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冒雨而行的行人經過街口時則自發性的避讓。
羅致站立在雨中,雨水打在他的身上濺起了水花,水花散在雨中一起滴落地上,又彈起了一次。羅致的雨傘仍握在手中,但他完全沒想到要打開,只是喃喃自語的道:「怎麼會這樣呢?剛才號誌明明就由10跳到3的!」羅致看著街口號誌燈的倒數,也看著gopro螢幕裡號誌燈的倒數,二者皆是由10變9再變8而7654321。
只是現實中的馬路上多了些好奇的行人,而gopro裡的雨衣客在螢幕中卻是與他擦身而過。
一位身穿義交背心的男子走了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離開街口,羅致猛然搖頭,力道之大嚇得那義交登時向後退了幾步,再也不敢向前。羅致仰起頭看著天空,雨水不偏不倚的滴落他眼球上,刺痛感還來不及竄出,眼皮已早一步閉上。目不視物令他恐懼,他勉強撐開了被雨水浸濕的眼睛,刺刺麻麻的感覺在眼睛裡流動著,眼前一片朦朧,連燈號也似乎模糊了,驀然,他逕直往街口對面狂奔而去,嘴裡同時嘶吼著。
天上雷鳴聲雖依舊隆隆作響,卻掩沒不了羅致的聲音,一輛計程車自街角另一側疾駛而至,駕駛見到人影時已是太晚,煞車尖銳高亢的聲音,淒厲的穿透低沉的雷鳴,在濕滑的路面上滑行了數秒後才嘎然停下。原本在旁圍觀的路人眼見意外發生心頭均是猛然一跳,尖叫聲應和著煞車聲,有人隨即掩面不敢直視預期中血腥的畫面。
計程車猶自停在馬路中央,義交急跑向前用力拍打車門示意司機下車,一名路人立即俯趴於地上,嘗試要拉出卡在車下的軀體,片刻後卻狐疑的站起,隨即繞至車後蹲屈身體,攀著後車門再往車下看了看,竟是愣住了。
「人呢?車底下沒人啊!」路人滿臉茫然,向四周望了望,義交和司機跟著趴伏查看了片刻後,雙方互相使了使眼神,滿是疑惑和驚訝。計程車司機砰的關上車門,迅速的駛離現場,義交和路人也面色僵然閉口不語,隨即離開街口,經驗告訴他們,今天晚上不是個適合出門的時候。
在轟然大雨落下後,人群交頭接耳的聲音也隨之散去,一對夫妻邊走仍是邊爭論不休,丈夫猛然伸手拉住妻子道:「等一下,號誌燈還有十秒呢?」,妻子一甩開手道:「你眼花了?只剩一秒而已,看,這不是綠燈了嗎?」丈夫搖了搖頭,推了推眼鏡看看號誌後,隨即跟上妻子身旁陪笑道:「哈,是我看錯了,好了,別氣了,我們去前面星巴克,我請你喝杯咖啡吧!」「真的嗎?那別再跟我吵了喔!」丈夫挽起妻子的手,甜甜蜜蜜的走了。
雨仍下著,羅致昏沉的看了看四周自語道:「奇怪,這是甚麼地方?」
「怎麼辦?程序錯誤了!」羅致耳邊似乎聽到細微的聲音。
「別慌,我們重置看看。」的確是二個人在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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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致轉過頭去看了看,細雨中的街道仍然朦朧一片,建築物像是被濃霧籠罩,只隱約浮現出線條,卻看不清輪廓。四周似乎有人在走動,他甚至能聽到遠方汽車按喇叭的聲音及一對男女爭吵的聲音,但羅致的眼睛卻始終無法聚焦。聲音自四面八方紛至沓來,讓他無法忍受,他開始搓著手指,不安感稍稍減退了些許。
他伸手觸摸著街角的建物,觸感雖在卻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羅致沿著建物外牆慢慢地行走,這條路他已經走了2437次,哪裡有什麼東西他早已清清楚楚,突然他停下了腳步,伸腳在地上踢了踢,足骨傳來的疼痛感卻不及他內心的恐懼來的激烈,這塊凸起的地磚他已經踩過2438次了,打從第一天踢到它開始,他多踩了一次開始起算,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塊地磚的觸感,但是腳下傳來的感覺卻是如此陌生,就像是第一次踢到一樣,羅致雙手不停來回快速的搓著,但這一次非但沒有帶給他安全感,卻讓他越發焦慮。
「顯示無法修正,我們快沒有時間了!」羅致耳邊又響起微弱的聲音。
「看來只好刪除,避免造成混亂了。」另一個聲音說。
腦袋轟然一響,多年以來規律的生活節奏讓他的直覺超乎常人的敏感,任何會干擾他步調的意外,他會不計代價的排除,而此時,他覺得危險!
一股酥麻的電流霎那間喚醒了全身的細胞,察覺危險的來臨令他腎上腺素急速的分泌,手腳登時輕了起來,一提手一抬足皆是輕鬆無比,只一個箭步,他已疾速往家的方向急奔。
雖然街道依舊朦朧難辨,但羅致此刻提氣急奔,感官竟是敏銳無比,心臟在胸膛中以極速奔馳著,但他只覺得可以再快些,自己還可以跑得更快些,他開始大口的呼吸,心臟隨著呼吸的節奏用力擊打著胸骨,發出咚咚之聲,聲響透過骨頭傳導到耳朵裡,這樣規律的節奏令他著迷,呼吸和心跳是如此交融的合作著,形成了完美的3/4拍,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忘了自己是在逃命,反而享受腎上腺素帶來的那種無限精力爆發的快感,但只下一剎那,呼吸和心跳就解聯了。
先是吸不到空氣,心臟像是要跳出喉嚨般的渴求著氧氣,然後手腳連結斷了,一股無力感襲遍全身,然後他看到了在前面奔跑的自己。
雖然沒見過自己的背影,羅致完全知道前面那人就是他,口中似乎在嘶吼著甚麼,聽來像是跳軌的老唱片一樣,遙遠而模糊。
「真的要全部刪除嗎?好不容易才收集的呢?」耳語的聲音就在身旁。
「只能這樣了,他的存在會干擾系統的穩定,非刪除不可。」
較老的聲音道:「執行吧!」
「不可以!」羅致大聲的狂呼,但聲音卻傳不出去,他激烈的掙扎著,身體卻毫無動靜,前面的他像是正在格放的電影,慢動作的播放讓他越跑離自己越近,甚至可以看清楚前面的他,被雨水淋濕後糾結的頭髮上滴落的水珠,他也聽到了車子長長的喇叭聲和尖銳的煞車聲,以及四周不知何處的尖叫聲,以及拉威爾的音樂「波麗露」。完美的3/4拍節奏由鼓聲帶出,銅管和木管交替演奏重複的旋律,如同電影裡的舞者,一個人在圓形舞台上不斷的迴旋繞圈獨舞。
一陣刺眼的白光將周遭照的明亮,一輛汽車叭的一聲,驚的羅致全身一顫,只一瞬間,他已拉住前面的自己,觸感一觸即逝,羅致竟覺得和自己重合了,霧氣瞬間消退,一聲尖銳如拉鋸般的煞車聲刺的耳膜發痛,耳邊隨後傳來咒罵聲。「會不會走路,找死啊!」那運將用力甩上了車門,氣沖沖的衝到前頭飆罵,一個義交和路人立即上前攔阻才擋了下來,但他餘怒未消,猶自邊走邊罵道:「想碰瓷兒訛老子的錢,門都沒有。」
只一秒後,羅致發現自己正坐在街口馬路中央,小黃司機嘴裡仍不停的咒罵著,在路人的勸說下,才悻悻然的開車離開。
義交上前要扶起羅致,伸手後卻猶疑了,一會兒後才道:「先生,你沒事吧!要不要幫你叫救護車?」
搖搖頭,他看了看四周,圍了好些看熱鬧的群眾,正對著他指指點點,他驀然大笑起來,「我還活著!我還活著!」看著街口的號誌燈一路倒數歸零,忍不住又是一陣狂笑。
笑聲嘎然而止,羅致搔著腦袋狐疑著,剛才的事竟像是不真實的夢境,正慢慢的褪去色彩,先是黑白而後漸漸淡出,在記憶裡一點一點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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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下了一陣後終於停歇下來。街道上只剩下幾個晚歸的行人踩著人行道上的水漬前進。不時還要閃避急駛而過的車輛濺起的水花。一股莫名的喜悅讓周圍的一切顯得特別的親切,羅致彎腰撿起雨傘,腳步輕快的踏著人行道地磚行進,渾然不覺每一步都踩在地磚的邊緣上。
「我們的世界也在下雨嗎?」街角的雨衣客問。
「我想是的,世界和世界間的連動遠比我們所知的更為複雜!」另一人看著手上空蕩的圓球。
「頭兒,就這樣放他回去沒有關係嗎?時間流不會有問題嗎?」雨衣客看著羅致遠去的背影問道。
被稱為頭兒的人搖搖頭:「這很難說,時間流就像水流,在遇到阻礙時雖會迴流,但終究會融入原來的方向,雖然儲存的闇能量可惜了,但能避免失控還是值得的。」
雨衣客低下頭道:「我的錯,想說只差七秒時儲備就完成了,沒有查對他的闇性質......」
「就當是經驗吧!要成為一名『修補者』本來就不容易,我們的世界還要靠你們來維護呢?」說完身形隨即隱沒在微暗的巷子裡。
羅致踩著3拍子的節奏走路。他喜歡3這個數字,正三邊形是最堅固的結構,他曾經對金字塔的方錐體結構著迷不已。3也是神祕的數字,不管是之前教會姊妹跟他解釋的三位一體,或是「環面幾何」旋渦的計數模組裡消失的3 ,還是尼古拉‧特斯拉堅信3是通往自由能源的終極密碼,3這數字帶給他極大的安全感。
一輛AEON的三輪重機疾駛而過,濺起的水花讓羅致不得不停下來閃避,一滴水珠噴在臉頰上慢慢地滑下,冰冷的水珠滑過皮膚的觸感讓他顫慄了一瞬間,記憶裡的3似乎帶著某種的恐懼。
羅致加快了腳步,卻不由自主地發現自己依然踩著3拍子的節奏前進,他恐慌的數著1234,試圖讓腳遵循,卻無法抑制自己數完 3後回到1的慾望,他越數越快,腳步也越踏越快,羅致跑了起來,瘋狂地跑著,嘴巴狂喊的節奏已然跟不上二腳交替的速度,他遽然發現雨傘隨著二腿擺動,恰似第三隻腳一般,他用力將雨傘甩出,雨傘卻依然在他手上,彎形的傘把勾住了他的手,頑固的拒絕離開。羅致舉起手卻猛然大叫一聲,一道白光閃過,他已頹然倒地。
雨開始下了,城市的邊緣隱隱約約傳來隆隆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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