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沖腦的感覺,然後心跳加速,一直聽到奇怪的聲音,頭暈暈漲漲的,卻忘了腦海裡聽到的聲音,然後就剩下空白了。」 ...... 一位失神者的自白。
雨下了一整夜,讓平時隱沒在地表下的垃圾,隨著排水溝渠的滿溢,淤積在道路二旁,鄭伯嘴裡雖不停的嘟噥著,卻還是拿著掃把將垃圾掃進畚斗內,將大樓前的庭院整理的乾乾淨淨,他是這棟中古社區大樓的警衛,對一個已經快六十歲的人來說,這個夜間警衛的工作還是吃力了些,他一面打著呵欠同時看著大廳的時鐘。已是8:11,交班時間早已超過,接班的警衛卻遲遲未出現。
「真是的!這小子最近老是遲到,八成打電動打整晚了!」鄭伯走進回收室,摸黑的將畚斗內的垃圾倒入垃圾子車裡。
「欸,又壞了啊!」鄭伯嘟噥著。
回收室的電燈這陣子經常故障,時亮時不亮,檢查了幾次都找不出原因。他轉身正想關上門時,突然聽到「吱」的一絲細微的聲響,鄭伯嚇得猛然抖了一下,回頭罵道:「該死的老鼠!」冷不防卻看見一道黑影在闇中蠕動,喉嚨裡發出「咕噥咿呀」的聲音。
他嚇得手腳抖個不停,揮舞著手裡的掃把,雙腳卻是發軟,只見那黑影搭著垃圾子車站立起來,液體不斷的從身上滴落,搖搖晃晃的向他走來,嚇的鄭伯驚叫一聲,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將掃把往那黑影一扔,轉身便想甩門而逃,此時聽得一聲「唉呦!」鄭伯隨即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破口大罵道:「你這臭小子,躲在這裡幹嘛,沒事幹了嗎?」
只見那黑影慢慢扶著牆壁走出回收室,正是日班警衛羅致,鄭伯見了他的樣子,頓時愣了一下,忙道:「你怎麼了?怎麼全身都是傷呢?」再看到他身上仍舊穿著警衛的制服,愕道:「你不會昨天晚上就睡在這裡吧!」
羅致苦笑了一下,往汙水槽裡吐了一口血,含糊的道:「鄭伯,拜託不要跟別人提起這件事,公司那邊先幫我頂一下,我回去換一下衣服,馬上就來。」
鄭伯點了點頭,看著羅致的背影蹣跚的離去,自言自語道:「晦氣!晦氣!一早就觸霉頭!」回頭順手帶上了鐵門,只聽的「啪嗒」一聲,羅致卻還站在面前,鄭伯忍不住發作道:「你這小子,怎麼還在這裡!」話猶未畢卻驀然僵住,眼前的羅平雖手腳仍有擦傷,額頭上也高高的腫起了一包,但衣服已然換新,臉也已梳洗乾淨,和剛才的狼狽模樣完全不同,可是他怎麼可能自己才一轉身,他就打理好了呢?
一個念頭陡然升起:「這小子在惡作劇嚇唬我。」
但理智卻告訴他不是這麼一回事,羅致哪來的閒工夫,他額頭上腫的那包可不假。更何況他們二人的交情,也只是每天交班時的十分鐘,鄭伯連他住那兒,家裏頭有誰都不清楚,連羅致結婚了沒也不知道,二人的交集只是鑰匙交接、住戶交辦事項及代收的包裹通知而已,偶爾交接時會遇到住戶臨時托老托小孩的,那就尷尬了,老人家多半已是失智狀態,有的會問候他「吃飽了沒?」隔沒幾秒又問他「吃飽了沒?」然後就無限循環下去,有一次他實在是受不了了,爆氣的回了一句,但那老人家只是驚惶的傻笑了一下,又繼續重複循環模式。
但比起老人家跳針式的問候,鄭伯更不想接的是托小孩的工作,先別提說有些小孩簡直就像失控的鬧鐘一樣,關都關不掉。有個住戶三不五時就丟下小孩,然後一句「一下子就回來。」而這一下子卻是過了四五個小時都還不見蹤影,即便鄭伯狂打電話,得到的回應卻是:「您撥打的用戶現在未開機,請稍後再撥,謝謝!」看到孩子累得趴在管理室的沙發睡著了,鄭伯忍不住咒罵二聲,往往直到天亮才看到媽媽睜著赤紅的雙眼,腳踩著高跟鞋,渾身酒氣的回來。雖然鄭伯已多次向公司反映,主管的回答不是打哈哈說:「忍著點,我們是服務業嘛!」要不就是:「不想做了是嗎?沒關係,還有人等著呢?」
鄭伯需要這份工作,雖然薪資不高,工時又長,但對他而言卻是救命錢,他知道羅平也一樣需要這份工作。
羅致看著他說道:「謝謝你鄭伯,我耽擱的時間晚上再還你!」鄭伯低頭看了一下手錶,已褪盡金色的錶殼和龜裂露出裡層的褐色牛皮錶帶,標記了手錶和主人的關係,鄭伯看了看指針,長針的尖端已悄悄的對準了7再多一點,鄭伯楞了一下:「8:37」怎麼可能?鄭伯屈指算了一下。
自己從管理室走過來一分鐘都不到,算上剛剛在回收室裡所花的時間最多也不會超過五六分鐘,不不!連三分鐘都不到,那怎麼會......
「你是怎麼做到的?」鄭伯滿腦子疑惑。
「做到什麼?」羅致說。
「別裝了!就是那個咻的一下就換好衣服的魔術啊!你搞這個難道不是為了整我嗎?」鄭伯仍不死心,心中一股莫名的恐慌讓他知道,如果沒有問出個答案來,肯定會焦慮失眠好幾天,緊繃的情緒讓他的臉糾結成一團。
羅致卻笑不出來,他用手摸了摸頭上的突起,一股痛意滲進骨子裡,他眉頭微蹙回想著發生的事,他不明白明明剛才還記得的事,怎麼才過二十分鐘就忘了呢?他不自覺地搔了搔頭,幾根頭髮隨即落在地上,被微濕的地板給牢牢地捕獲。
鄭伯向前跨了一步,深鎖的眉頭緊的得可以夾死任何剛好爬過的蟲子,他的脾氣這些年來已改了很多,如果換作是幾年前的他早就爆發了,但生活本來就是一種「沒錢逼死英雄漢」的現實,即使鄭伯過去曾風光過,但過去,就是過去了,現實生活中的無奈才是感受最深刻的。但即便如此,被戲弄和有疑問卻百思不得其解的感覺是很糟的,也就是說,他現在很不爽!
羅致不傻,他不想和鄭伯起衝突,但他也不想讓自己的秘密曝光。小時候他曾經大發作過幾次,第一次大發作時,在沒有任何預兆下,腦袋瞬間斷線,就這樣直挺挺的倒了下來,全身抽搐的模樣嚇壞了全家人,大家手忙腳亂的不知所措,有人拿冷毛巾擦他背脊,有人用手猛拍打他的臉,有人驚慌的不停叫他的名字,也有人順手拿了一隻拖鞋要塞進他嘴裡,說是怕他咬斷舌頭,後來是隔壁當護士的阿姨趕來把大家痛罵了一頓才救了他,他醒來時卻完全不記得剛才發生過的事,只覺得嘴巴裡怎麼沙沙的,有種泥土的味道。
後來幾次大發作時,家人就知道了,只要讓他安全的躺下,把頭側一邊,用衣服或毛巾墊在頭部旁就可以了,自此之後他都只是偶爾失神性的小發作,不曾再大發作過了。他自然也不敢再讓別人知道。大學畢業後,他幾次去應徵工作時,很誠實的寫著「有癲癇病史,但控制良好,已多年未曾發病。」但結果不是「謝謝再聯絡!」就是「不好意思!我們現在不缺人。」
羅致忿忿的大罵一聲:「騙肖耶!不缺人你們還刊登甚麼徵人廣告。」更慘的是監理所還寄來一份通知,告知他的駕照已經作廢,依規定不得再考,羅致氣得臉都綠了,找工作已經夠困難的了,不能開車也不能騎機車,不等於是要斷人活路嗎?他將駕照剪成了碎片,相片裡考上駕照時的笑容也跟著被剪碎了。
好不容易找到這家物管公司,雖然對員工苛刻了些,待遇也不高,但終究是一份穩定的工作,比起之前到處打零工維生的日子安定多了,他不能再冒失去的風險!
一陣喇叭聲打斷了二人間的談話,羅致和鄭伯一起跑了出去,車道上二個住戶在大聲嚷嚷著,狹窄的單行車道上,二車同時要搶先過去正相持不下,羅致和鄭伯上前勸了好一會兒,二車才悻悻然的開走,鄭伯才剛踏入管理室,一個老大爺已經沖著他笑:「吃飽了沒!」鄭伯趕緊逃了出去,連頭也不敢回了。
羅致將老大爺送回家後,在桌上擺上「巡邏中」的立牌後,便開始一天的例行公事。
他如往常般按下電梯按鈕,儀表顯示電梯正從頂樓往下移動,數字從R變12,11,10,9,8,7後,羅平聽見「噹」的一聲,電梯門開啟,儀表顯示電梯已在一樓。他楞了一下,揉揉眼睛再確認一次,電梯門再次關上......
「一共是 7件包裹......先生可以請你快點清點後簽收嗎?我們趕時間!」物流的送貨員嘴裡咕噥著,他茫然的接過快遞手上的筆,楞了一下後方說道:「你剛才說有幾件?」
羅致曉得不對勁,過去當然也曾有過幾次失神性的小發作,但卻從未曾像今天如此之頻繁,他隱隱約約記得昨夜發生了些事,但却想不起來是什麼?
「叭」的一聲後伴隨著的是刺耳的車胎急煞後,高音頻的金屬磨擦聲,以及駕駛座旁女人驚惶的尖叫聲,再加上在車道上用力甩了車門,怒氣沖沖下車的住戶咒罵聲:「₩@%,你站在車道上幹什麼?找死啊!」
車子開的是遠光燈,直射的光線刺的他的眼睛張不開來,周圍的聲音吵雜的讓他無法專心聽清楚,一種沖腦的感覺讓他覺得頭脹了起來,即使用力的吸氣,但卻覺得空氣越吸越少,心臟卻越跳越快,咚咚!咚咚的心跳聲從體內傳進耳朵,震的他只想趕快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他知道哪裡有。
打開了回收室的門,已鏽蝕的門閂發出一陣嘎嘎的聲音,及另一種嗡嗡低鳴的低頻聲。回收室裡是亮的,外面天空卻是暗的。羅致關上了門,感覺終於稍微好一些了。
「博士,差不多了吧!這一個區域已經超過臨界量了,再多恐怕會......危險?」耳邊那低頻的聲音竟像是人說話的聲音。
「你以為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哪個世界比較重要?你說呢?」聲音的確是來自身旁。
羅致驚惶的想大叫,卻發現自己四周的空氣變得凝結,聲音竟是繞著自己打轉,厚重的空氣壓得他幾乎不能呼吸,眼睛看到的是朦朧一片,耳邊聽到的卻是二個男人的低語聲和下雨的聲音,沒錯,正是下雨的聲音。
他甚至能感覺到冰冷的雨滴打在臉上的觸感,只是這雨怎麼卻像是從腳下往臉上而來呢?他還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
驀然間他覺得頭部一陣劇痛,是撞到什麼東西,還是被什麼東西撞到呢?頭部的痛楚讓視力暫時清明了,他確確實實看到了二個人,但輪廓卻還是模糊的,他想大叫:「你們是誰!」,聽起來卻像是老舊的唱盤在風中卡針一樣,字被狂風狠狠的撕裂拉扯成無限長,形成空洞而無意義的單音節。
「博士,我們得離開了,再不走連我們都有危險!」第一個人說話道。
一道閃光打破了僵持的局面,逆光後出現的是一個人的剪影,羅致覺得手腳似乎能動了,他掙扎的站了起來,雨水自身上滴答的落下,他伸手扶住牆壁緩緩的站起,嘴裡苦澀的血讓他只能發出咕噥吚呀之聲,他搖搖晃晃的向那人影走去,一個東西卻飛過來砸在他身上,是隻掃把,掃柄戳中了他的臉,一股痛感刺得他「唉唷!」的叫了出來。
那人猛然轉過身來破口大罵道:「你這臭小子,躲在這裡幹嘛,沒事幹了嗎?」
羅致愣了,那是鄭伯的聲音,而這場景竟是似曾相識,他是在做夢嗎?在用力捏完大腿後,他肯定這不是夢,一股叟叟的涼意慢慢的爬過背脊,像冰冷的蛇滑過皮膚,羅平再也忍受不住,狂奔嘶吼著衝了出去,大廳裡一個老大爺坐在輪椅上衝著他咧嘴直笑,羅致摀住耳朵。
「吃飽了沒?」老大爺的聲音依然穿透指縫鑽入腦袋裡。
羅致狂叫著「吃了,我吃了,不要再問了!」」
他「砰」的一聲撞開大廳的玻璃門向外狂奔,腦袋的意識模糊隨著玻璃門上的血漬和裂痕而擴大,但他絲毫不覺得痛,一行鮮血自額頭沿著眼窩流至鼻翼後,緩緩的滲入嘴角,微鹹的味道挑起了飢餓的慾望,胃腸飢鳴的蠕動在肚子裡闖蕩,胃腸收縮的痛感讓羅致屈著身體彎下腰來,將手摀著肚子蹲在地上,一道強烈的白光伴隨著刺耳的女人驚惶的尖叫聲,自前方斜坡下冒了出來,一台休旅車才剛加速駛上車道,突然驚見前方的人影,駕駛用力的踩死了煞車踏板,金屬的煞車鼓尖銳的嘶吼著,車子在一陣猛然的搖晃後終於停了下來,駕駛用力甩了車門,走到車前怒氣沖沖的咆哮著:「₩@%,找死啊!你蹲在車道上......」話還沒說完便自住嘴,四下張望了片刻後,蹲下來看了看車底,驚慌急忙地伸出手去,但霎時間身體卻突然僵住了,愣了一下後揉了揉眼睛後,隨即臉色大變快步奔回車上。
身旁的女人發抖的問道:『撞到人了嗎?」
『沒人!但是撞到了!」駕駛車的男人鐵青著臉說了。
『那撞到什麼了?」女人不解的說道,然後她看到男人手上的一片血紅色。
『啊!你的手流血了!」她連忙拿起面紙擦去男人手上的血漬。
『別擦了,我沒流血!」駕駛隨即發動車子疾駛而去。
一陣靜默後女人忍不住開口了:『到底是撞到什麼東西了!是貓嗎?還是狗呢?』
男人臉色兀自鐵青道:『不是貓狗,是人。』
女人驚惶地叫道:『你剛不是說沒撞到人嗎?這下子糟糕了!那可怎麼辦呢?那趕快停車叫救護車啊!』聲音聽起來快哭出來了。
男人握著方向盤的手猛然用力顫抖了起來,重重的踩下了煞車板,幅度之大連車子也一起震動了。
『可是就沒人啊!』男人的聲音聽起來也快哭了。
『我明明看到他躺在車底下,但碰到他的身體時,他就......不見了!我本來也以為是眼花了,可是我明明摸到了,還有手上的血......』男人全身抖的更厲害了。
『不行,不能這樣就走了,回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女人一反剛才的怯懦說道。
男人沈默了一會後,彷彿下定決心,將車調頭開了回去。
天邊傳來轟隆的聲音,雨滴落在車窗上濺起了一朵朵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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