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一聲的巨響將鄭伯自床上驚起,他望了望窗外,明明上半天還是晴朗的白雲藍天,轉眼間天空的雲層已是漆黑如染上墨汁一般,暗的叫人心裡發慌。熾烈的電光不斷游移閃耀在雲層空洞處,瞬間點亮了連接了天空與地面的迴路,這宙斯手裡的權杖,即使在白天也顯得太亮。
鄭伯嘆了口氣,說實在的,昨晚下的大雨已經夠煩心的了,再加上今天早上被日班警衛羅平這麼一攪和,讓他更是心煩意亂,看看外面現在雷電交加的樣子,看來今天晚上上班也會很辛苦,他轉身向著坐在角落的婦人說話了。
「藥效又過了嗎?我來幫妳吧!」
婦人搖搖頭,緩緩的自桌上的藥盒裡倒出了幾顆藥丸,倒了杯水手卻抖得厲害,水自杯口溢出連同藥丸灑了一地。
「你看你,我就說我來幫你,你又不肯,都什麼時候了還逞什麼強?」鄭伯無奈也氣憤的說了。
「我‧我‧我自己‧來‧來就好!」婦人使勁地從喉嚨裡擠出微弱的聲音。
她彎下腰去的動作像是許久未上油的機器齒輪,動了一下便卡住了。鄭伯看著她僵硬而顫抖個不停的身體,僵直的手指艱難地拾起散落一地的藥,不斷的撿起來又掉了下去,但婦人漠然如撲克的臉上,眼神卻抵禦了外面的幫忙。鄭伯再也忍不住,轉身走了出去,幾滴淚水簌簌 地自臉頰緩緩流下。
然後,鄭伯便聽到了電話聲。
鄭伯接起了電話,話筒另一端傳來了公司經理急促的聲音,他正為找不到日班警衛而急得語無倫次,和鄭伯之前求助他時的態度完全不在同一個檔次。聽著經理逐一數落現在的年輕人多麼不可靠,毫無責任感,動不動就遲到,隨隨便便就蹺班,害他有多為難,一連串的抱怨牢騷如驟雨般地撲向鄭伯,讓他不得不將話筒拿遠了些,但經理的聲音依舊震盪著空氣傳入耳朵裡。
「經理,你的意思是?」鄭伯忍不住插話了。
「鄭伯啊!你先回去替一下羅平的班,我保證一找到他就讓你回家休息。」經理的話聽起來帶著虛假,聲音卻越來越小,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在叫喊著。
鄭伯「諾」的一聲算是回覆了,轉頭看了看婦人一眼,她已然將藥丸吞下,安安靜靜的坐在輪椅上睡著了,鄭伯將熱過的稀飯放在她身旁,小心地替婦人胸前圍上圍兜後,注視著這個和他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妻子,腦海裡閃過了無數的畫面。
他們倆人年輕時一同打拚,好不容易拚出了一間頗具規模的工廠,誰料到一夕之間妻子替小舅子作保卻被倒帳,夫妻倆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夫妻間的爭吵和還款利息的壓力逼得妻子的身體開始出現問題,最先是嚴重的失眠和全身莫名的痠痛,接踵而來的顫抖和僵硬成了生活的常態,無力感和小碎步常讓妻子跌得滿身傷,這一切鄭伯看在眼底卻無能為力,因為即使是醫學發達的今日,對帕金森病的治癒仍是束手無策。
披上了外套,他推開了門走出去,住的地方離工作的社區其實不遠,快步走過去大約只要二十分鐘就到,鄭伯走在人行道上,不時抬頭看了看天空,烏雲早已吸飽了水份,像乳牛豐垂的乳房般,等待著開始傾瀉而下的指令,而閃電卻早先一步以極高的頻率威嚇著過往的行人和車輛。
空氣中似乎飄散著某種味道,一陣涼風吹來讓他瞬間毛細孔緊縮,鼓起了身上無數個雞皮疙瘩,他隱隱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不喜歡這種情形,但社區就在眼前處,鄭伯也擔心此刻管理室是否已亂成一團,他在想羅平不曉得又闖了什麼禍,竟然敢翹班,看來工作是保不住了。
後方一輛車緩緩地駛近,往社區的車道上開過去,鄭伯臉上刺痛了一下,接著又刺痛了一下,他用手一摸臉頰是雨水,先是一滴、二滴,接下來大雨便傾盆而下,雨水打在地面濺起了無數朵水花。
鄭伯撐起隨身的雨傘,看了一下那輛停在車道上的車,他認得這是一對年輕夫妻住戶王先生的車,透過暗霧色車窗隱約可以聽到倆人正在爭吵,鄭伯走了過去敲敲車窗,示意他們要開離車道,然而車子卻沒有任何動靜,鄭伯再次地敲了敲車窗,依舊是沒有任何反應,但透過車窗卻還是隱約聽得到二個人爭論的聲音。
鄭伯急了,這輛車現在停在車道上擋住了動線,萬一有個什麼意外,他這個在場的管理員也有責任,一道閃光劈了下來,隨後響起的悶雷聲接著音爆聲轟然炸了開來,社區旁的一座變電箱在遭受雷擊後瞬間爆炸,發出的聲音竟是比雷聲更響。
鄭伯不及多想,他在變電箱發出異聲的同時早已趴伏在地上,爆炸瞬間碎片飛濺四射,一截截斷裂的螺絲穿透了汽車玻璃直射入車內,幾片破裂的金屬外殼硬生生地嵌入汽車的板金上。
「糟了!」他看了看仍在冒著白煙的變電箱殘骸,再看到引擎蓋上插著的碎片,隨即自地上爬起,一眼瞥見已然碎裂成蜘蛛網狀的車窗玻璃,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升起。鄭伯迅速地拉開車門探看二人的傷勢,卻是愣在當場。
「有沒有人受傷?」幾位路過的行人在驚嚇過後也跑過來關心。
「啊!是小王夫妻的車子。」一位社區的住戶從陽台上探出頭後大聲的嚷嚷。
鄭伯揉了揉眼睛,他十分確定看見車子開過來停在車道上,他也十分確定聽見了這對夫妻吵架的聲音,在他敲車窗前還能隱約看見車內模糊的人影,但無論他多確定,實際上的狀況卻是車廂內根本沒有人。
一陣涼意自背脊骨尾端颼颼地向上流竄,鄭伯用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想確認自己是不是還清醒著,還是在作夢?從腦袋傳回來的「咚咚」聲聽來,怎麼看都不像是夢境。
幾個社區的住戶和路人往鄭伯這邊聚攏過來,動作卻顯得緊張且小心翼翼,在看到車子的模樣後,他們也生怕看到車內的慘狀。但這時一個老大爺卻是直接走向了鄭伯,親切的問候著「吃飽了沒!」
鄭伯搖了搖頭,伸手招呼大家過來,他喊道:「車內沒人!」
圍觀的群眾舒了一口氣卻也有人竊竊低語,雖然明著沒有人希望看到慘案,卻也隱藏不了沒看到熱鬧的失望,總是少了些茶餘飯後聊天的話題。
鄭伯沒有空理會這些,日班警衛突然不見蹤影,害他必須回來代班已經夠讓他心煩的了,剛才所發生的事更是令他心神不定,再算上家中妻子的情況一天比一天的惡化,鄭伯突然覺得心力交瘁到了極點,但眼下還有事要處理。
他拿起管理室的電話撥通了派出所的號碼,話筒那端傳來的卻不是值班員警的聲音。
「您現在所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謝謝!」
自動回覆的人工語音聲音聽起來輕柔甜美卻不真實,就是少了那麼一點人味。鄭伯腦袋一時矇了,派出所的電話怎麼會是空號,他再撥了一次,這次他盯緊了每一個按鈕,確認自己都按對了,電話另一端傳來的聲音依舊甜美,但內容卻絲毫沒有改變。
鄭伯第一個想到的是電話壞了,應該是剛才變電箱的爆炸毀損了電話的線路,他拿起手機再撥一次,卻愕然發現手機屏幕上出現的一行字
「您現在所在的位置沒有訊號」
「怎麼可能!」話筒裡傳來的是一片空白,但鄭伯卻聽到了聲音 ,他瞧了瞧大門方向,老大爺自外面走進來後在他面前停了下來,看著鄭伯的方向卻似乎有些迷惑,然後便從他身旁直接走過,彷彿鄭伯不存在似的。
鄭伯往門外走去,外面已開始下起了大雨,視線所即景物變得朦朧而模糊,剩下外形輪廓空殼似的難以判斷距離,彷彿失去了深度感,四周的建築像是被輾壓成扁平的紙張後,一層又一層的浮貼在空間裡。
手中的雨傘在他僵住之後砰然掉落地面,雨水打在身上却隨即消逝,不,不是消逝,是穿透過去,但卻又不是真的穿透過去,二者像是處於不同的平面上交疊在一起,就像是紙的兩面,奇數頁和偶數頁能感覺的到彼此的存在卻碰不到一樣。
此時,他又聽到了聲音,是帶著歇斯底里的聲音。
「發生什麼事了?我們在什麼地方?」接著是一長聲淒厲的尖叫,鄭伯認得這是小王夫妻的聲音,但卻看不到二人的身影。
鄭伯此刻腦袋裡一片混亂,他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此刻的情況遠超過他所能理解的範圍了,突然間他似乎想到什麼,隨即往迷霧的街道奔去,那是回家的方向。
角落裡婦人想站起身來,她必須去上廁所,藥效已超過一個小時了卻還沒發生作用,僵硬讓她的腳掌因肌肉張力過高而扭曲,她忍著痛緩緩地踏出一步,癯簍的身體因脖子無力支撐前傾而愈發不穩,她再次跨出一腳,腳卻只前進了一半,足尖先點地讓身體徹底失去平衡,接著她便以小碎步的姿態向前暴衝,在浴室前仆的趴伏倒地,就在腦袋一陣暈眩時,她聽到了低語的聲音。
「找到了,快點動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冷酷。
「博士,是她沒錯,性質是符合但是...能收集的量卻不夠」另一個聲音聽起來有些遲疑。
「那就全部截取過來,裂變已經到臨界點了,難道你想看到混沌效應!」那位被稱作博士的聲音冷冷地說了。
「我知道了,那就設定最大的擷取量七秒了,願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呢喃自語道。
婦人放聲尖叫「是誰!」但聲音卻傳不出去,生病使她的胸腔肌肉無力,連說話都很辛苦,她手腳上的傷口的痛感讓她知道自己不是幻聽,她明瞭藥物的副作用會產生幻覺,但她始終頑強的自己可以克服,但此刻她的的確確聽到了,她想再喊一次,聲音卻只到喉嚨便嘎然而止。
時間似乎無縫接軌,下一瞬間,她驚訝的發現自己仍舊坐在輪椅上,尿意驅使她艱難的站起身來,婦人迷惑了,剛才是在作夢嗎?她忍著痛緩緩地踏出一步,足尖先點地讓身體傾斜了,接著她便以小碎步的姿態向前暴衝,在浴室的地板前仆地了。
手腳的痛感剛傳到腦中,她已再次地坐在輪椅上,婦人放聲大哭,這是什麼情形,她掙扎的想逃出去,卻發現自己始終只在輪椅和仆倒在浴室前重複的輪迴,手腳的痛感在跌了無數次之後已然麻痺沒有任何感覺,但額頭卻有陣陣痛意傳來。即使她使盡力氣想快些逃出去,但在左多巴藥效沒發作前,她卻只能以僵直的步伐緩慢地跨出每一步,一行鮮血自臉頰流下滲入了嘴角,婦人不自覺的伸了伸舌頭去舔,一股鹹意傳向腦中的同時,一股似電流般的感覺也傳至全身,藥效終於來了。
婦人跳下輪椅,以飛快的速度衝向了門,背後傳來的聲音顯然驚訝了。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在意料之外,緩慢者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脫離了掌控,背後傳來博士斥喝的聲音。但婦人已開了門向外奔去。
鄭伯看到了婦人向自己跑來,他大聲著呼喊著妻子的名字,但她卻彷彿聽不見,這時鄭伯看見了妻子額頭上的傷痕和鮮血,他伸手想拉住她,但二人卻像是鐵軌的二條平行線般的錯身而過,然後,鄭伯看見了追在她身後的二個人,連身雨衣遮住了他們一半的臉龐,看來年紀較輕的那一個人,手裡拿著一顆奇怪的金屬球對著他的妻子,只一瞬間,妻子已定在原地彷彿凍結一般,直覺告訴他,這二人是危險的,他們是這些怪事的起源。
疑懼和憤怒瞬間充滿了全身,腎上腺素的分泌使得鄭伯的手動的比他想的來得更快,他還沒來得及想要做什麼,拳頭已經打在其中一人的臉上,年輕時打拚的硬底子加上值夜班時為了打發時間而練的太極拳顯然還是有點用處,老人的拳頭雖老,但拳頭就是拳頭,只是在鼻血飛濺後他才發現,打中的是另外一個戴著眼鏡的人。
眼鏡男想都沒想到一個向他馳奔而來的人會當面給他一拳,彎曲變形的鏡框刺傷了他的左眼,割裂出一道深刻的傷痕,鮮血濺出來的同時他也向後倒去,在還沒著地之前人卻已經消失在鄭伯面前,鄭伯染血的拳頭兀自握得緊緊的看著拿著金屬球的雨衣客,二人對望沉默的瞬間,鄭伯竟有一種似曾在哪見過他的感覺。
年輕的雨衣客在金屬球上按了按,一陣刺耳的音波瞬間麻痺了鄭伯的腦袋,原本握緊的拳頭也為之鬆開,他全身僵住不能動彈,雨衣客卻略過他往那婦人方向走去,鄭伯張大嘴巴呼喊 ,聲音卻微弱到自己幾乎都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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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衣客手裡的球隨即泛出光芒籠罩了那婦人,光芒中鄭伯卻看見妻子的身影漸漸變淡,在消逝的前一刻轉頭看了看鄭伯的方向,鄭伯在一瞬間看見妻子年輕時的模樣......
社區的管理室裡,物管公司的經理正對著新來的夜班的警衛交代工作細項,叮囑著說了「住戶就是我們的客戶,凡事忍著點,我們是服務業嘛!」
一個老大爺走了過來看了看他,衝著經理直笑。
「吃飽了沒?」老大爺親切的問。
「吃飽了沒?」老大爺親切的再問。
「吃飽了沒?」老大爺的笑容依舊親切。
「吃飽了沒?」
大門砰的 一聲,一個人影急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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