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 - 10 \扭曲\

搬進新家的那個夏天異常燥熱，此起彼伏的蟬鳴鬧得容裕心神不寧。

他立在母親身後，緊握著行李手柄，手心滿是汗，身上的T恤也黏住背脊。

「記得跟叔叔和子瑜打招呼。」媽媽邊按門鈴，邊囑咐道。

門打開，冰涼的冷氣湧來，雪白的磁磚地蒙一層柔美的光，兩道模糊的人影晃過來。是鄭叔叔和他的兒子，他的新家人。

你好。容裕挨著牆壁，聲如蚊蚋地打了招呼。你好。脫了鞋子後，他侷促地低頭盯著自己套著白襪的腳。

其餘的家人們在交談，聊起鄭叔叔的兒子：醫學生。高材生。教阿裕。是在說我嗎？字句與蟬鳴交織成嗡嗡的一片。容裕知道自己該露出開朗的笑容，參與談話，給新家人一個好印象。

可是他做不到。心臟在怦怦地跳，喉頭堵著棉花，嘴巴只能吐出棉絮，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只想逃。

容裕眼尾餘光瞥向客廳另一端。走廊左邊第一間房，據說是屬於他的睡房。

整理行李，是個很正當的藉口吧。

於是家人們步向沙發時，他悄無聲息地岔開路徑走向牆邊，見沒人留意到他的動靜，便提著行李箱溜進陰影裏，推開那扇門，輕手輕腳地竄進去。

吱呀。

房門嚴絲合縫地嵌入門框，隔絕外面的聲音。寂靜中，容裕亂跳的心臟終於稍微安定下來。他背靠牆壁，順勢滑下去，長吐一口氣，伸手揉了揉臉，坐在地上發呆。

房間很亮。纖塵在空中緩緩浮動，如精靈翅膀抖落的仙塵般閃爍微光。空氣裏泛著淡淡的洗滌劑香氣，嶄新的床單半絲皺摺也無，書桌除了一座桌燈以外空無一物。

窗明几淨，乾淨得很陌生。

容裕抿唇，拉開藍色行李箱的拉鍊。拉鍊剛裂了條縫，裏面的紙鶴就迫不及待地湧出來；徹底打開行李箱，紙鶴就淹沒了他的腳，歡快地佔據了地面，如同小雞崽一樣團團包圍著他。

他彎腰拾起幾隻，小心地一一撫平它們被壓彎的翅膀，然後隨手擺到床上、桌上。腳邊漸漸清出一片空地時，容裕已站得有些累了，於是盤腿坐下，讓兩隻紙鶴棲在膝上，輕輕地撫摸它們的腦袋。

歇息一會後，他抽出行李箱底那一疊紙，取了張，開始摺第四百三十二隻紙鶴。

快到一半了。

容裕低頭注視著雪白無暇的紙，手指拈住紙張邊緣，仔細地對齊邊緣。角落相貼，紙身熨貼地疊合時發出很輕很輕的脆響。

像林深處一顆松果墜到枯葉堆裏。或花深處一隻蝴蝶合翅。或天空深處長風撫順雲朵紋理。

是不存於世，僅他能聽到的聲音。

手指捏住紙張，謹慎而虔誠地摺疊，對準邊角，壓出工整的摺痕，塑造雛鳥翅膀的筋骨......

門發出響聲。

容裕用了兩秒才回過神來，抬頭時門已打開了。

或許是坐在地上仰視的緣故，那人顯得身材異常挺拔，一路看上去才見到那張清俊的臉。

啊，是鄭叔叔的兒子。

優秀的準醫學生瞟一眼房間，眉毛微挑，難得流露訝色。

容裕愣了幾秒，與他對上視線，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那上不得台面的喜好徹底曝露。

糟。

周遭的蟬驟然躁動起來，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噪音灌入胸口。

「好多紙鶴。都是你摺的嗎？」

容裕胡亂用鼻音應了，心臟又怦怦跳起來。要站起來和他說話吧，不然好像很沒有禮貌的樣子？他將膝上的紙鶴擱到一旁，然後站起身。

或許該放下手中的紙鶴以示尊重。但他還沒壓好剛剛摺好的摺痕，怕這隻小鶴筋骨長歪，只好希望鄭子瑜不會介意這小小的失禮。

他努力維持鎮定，望向鄭子瑜。

甚麼事？

「只是想跟你打個招呼。如果有甚麼功課不會，可以問我。」

室內光淺淺地映在鄭子瑜的臉上，臉龐泛著白玉般的潤澤，端凝的眉眼目光清正地看著容裕。除卻剛剛的驚嘆外，他對於滿室的紙鶴似乎沒有甚麼意見......

甚至還有點欣賞。

容裕鬆了口氣，露出靦腆的笑。

鄭子瑜好像反倒侷促了起來，微側過頭，捲了捲手中的雜誌。

「歡迎你搬進來。」

說完，他便要關門離去。但容裕腦袋莫名一熱，未及多想就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鄭子瑜停下關門的動作，倚著門框看他。

容裕馬上鬆手，低頭看著手中的紙。

他喜歡，嗎？

手指比腦袋快，迅速地動起來。窸窸窣窣，不過片刻，紙鶴便立在他手心。

「第四百三十二。」容裕捧著剛剛誕生的小白鳥，遞出去，聲音微微發顫：「給你。」

鄭子瑜捧起紙鶴，垂眼打量片刻，以手指撫摸紙鶴翅膀的動作很輕柔。

容裕清楚地記得照在身上的陽光很溫暖。濛濛的亮光中，微塵悄悄地閃爍，地板與床鋪上的紙鶴們紛紛展開了翅膀，昂起腦袋，好奇地望向那個闖入它們世界的人。

他在微笑。

~~「謝謝。」~~

「可是我不想要這種沒用的東西呢。」

窗外熾白的陽光一剎那刺穿容裕的眼。白色焚燒一切。視網膜裏閃現鄭子瑜微笑的輪廓，燒焦的線條扭曲波動。

不，不對。子瑜哥不曾說過那樣的話。

容裕嘗試看清視線裏那人的面孔，可是四面的牆壁驟然向外倒塌，如被拆開的紙箱。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房間瞬間解體。

在分崩離析的世界裏，容裕仍舊在執拗地分析：子瑜哥不會說那樣的話，那不合乎他的個性與家教，一點都──不合理──

「又抑或是，你拒絕相信而已？」

低沉的嗓音如長矛般貫穿一切雜響，直抵耳膜。勁風吹得紙鶴如雪花般飄零紛飛，震盪中，容裕站不穩，跌坐在地，眼睜睜看著上方蒼白的天花板掉下來來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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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泥壓身的前一刻，容裕遽然驚醒，眼睛猛然睜開。

身上濕透，汗水爬過額頭。他好似真的被什麼東西壓住似的，無法動彈，連抬手撥開刺到眼睛的髮都做不到。

......怎麼了？

容裕喘息著扭動身體。被褥發出窸窣的聲音，然後他終於注意到綁住自己的束縛帶。天花板的燈箱投下明亮的光，空氣裏泛著消毒藥水的味道，窗邊掛著百葉簾。

這裏是醫院。

左臂鑽心地疼，頭也痛，痛楚終於喚得遲鈍的腦袋回帶記憶。女人的黑色捲髮披散在沙發上。剪刀。殺了她。血。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好多血。舅舅。子瑜哥。黑色鏡頭向著他喀嚓喀嚓喀嚓喀嚓。蝴蝶蝴蝶蝴蝶蝴蝶再也沒有蝴蝶。

然後。

胸腔緊縮起來，肋骨壓得臟腑作痛。

不要再想了。

耳邊傳來房門打開的聲音，可是容裕已經不可自拔地陷入恍惚，再次墜入水底。光影輕輕搖晃，色彩緩緩波動。

「感覺怎麼樣？」

白色的神仙魚游過來，以魚鰭慈悲地觸碰他的額頭。

「別緊張。為了防止你再傷害自己，所以我們暫時要約束你的行動，只是暫時而已。」

容裕動了動嘴唇，卻只能吐出泡泡。水波消解音節，話語化為模糊的嗡鳴。

下巴被輕捏了一下，是要打開嘴巴嗎？他茫然地張嘴。

「能發聲嗎？試試看，啊——」

啊。容裕出聲，但水流再次稀釋嗓音，喉嚨只擠出一絲虛弱的氣音。

「沒關係，我們待會再試。」

容裕有點困惑，但並不是很介意。

反正，說話是沒有用的。

「我問你一些問題，你可以點頭或搖頭。」

頭痛。眩暈。於是容裕不去回答那些問題，也不去看門口小窗裏那張熟悉的臉，只是閉上眼，放縱自己再次沉入水中。

「為甚麼剛剛要......」

耳邊的聲音遠去。身體逐漸變得輕盈透明，像一傘水母一樣，在水流中浮浮，沉沉，飄飄，蕩蕩。

空無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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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子瑜自窗口收回視線，雙臂交錯抱著厚重的人體神經系統教科書，轉身背靠牆壁，怔愣地出神。

走廊瀰漫著下午昏黃的光，有三三兩兩個影子晃過，交談的聲音模模糊糊，只有門敞開的聲音異常清晰。

他側目望去。女醫生手持夾板，正轉身與跟在她身後的實習醫生囑咐些甚麼，反手關上門時恰好與他對上眼。

「怎麼不告訴我你是醫學生。」女醫生微微一笑，表情比以往多幾分親切：「在讀香大？還是文大？」

書很重。鄭子瑜垂下酸軟的手臂，右手抓著教科書書脊，手腕一轉，將書不著痕跡地藏到身後。

「香大。」他淡淡答。

「原來是學弟。」女醫生向身旁的實習醫生道，「說不定日後輪到你指導他呢。」

鄭子瑜不言，攏了攏外套衣襟，再次轉過頭，目光穿透門上的小窗望向病房。女醫生也意識到此時說這些閒話不大合適，訕訕地咳一聲。

此時鄭子瑜口袋裏的電話恰好嗡嗡震動起來。他道聲「失陪」，接起電話，女醫生便帶著實習醫生離開了。

「子瑜，你還在醫院？」父親的聲音混合了雜響，紅綠燈聒噪地叫。

鄭子瑜「嗯」了聲。

「回家去吧，醫學院的考試要緊。反正容裕那邊有他舅舅看著。」父親那端傳來車門關上的聲音，雜音一斂，低沉嗓音變得清晰：「不要浪費時間。」

鄭子瑜垂下眼，手指抓緊那本厚重的書：「我有把書帶過來讀，不礙事。」

父親道：「你這幾天都耗在醫院裏？」

尾音上挑，是明確的疑問句。

炙熱陽光大肆曬在身上，皮膚一陣燙熱。鄭子瑜挪了一步，走進陰影裏，輕聲答：「......只是覺得他可憐。」

電話那頭一陣緘默。

「原以為他是個沒心肝的，」父親的語氣很淡，「對自己親生母親那樣涼薄，連火葬儀式都不願意去，現在卻為了他舅舅結婚的事情要死要活。我是有些看不懂他了。」

鄭子瑜喉結上下一動，甚麼都沒有說。

「子瑜，我知道你心善，」父親語重心長道：「但別和他走太近。」

走廊盡頭傳來清脆的笑聲。鄭子瑜抱緊教科書望去，只見走廊那頭，虞因挽著個女人走向這邊。

「嗯。」鄭子瑜說。「爸，你早點回去休息。我先溫習了。」父親一聽他要讀書，囑咐幾句便掛了電話。

鄭子瑜將手機塞入口袋，轉身面向來人。

身穿黑色縷空吊帶裙的女人親密地挽著虞因的手肘，蓬鬆的黑色捲髮在肩上披瀉。即使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孔，僅靠那一雙漂亮眼眸，鄭子瑜還是認出了她是誰。

當紅明星，姚菀兒。

「......因哥放心，我也不想進去看他。我只是來跑一趟，讓各位媒體朋友拍拍照，免得明天又有雜誌說我是個惡毒舅媽。」姚菀兒笑眼彎彎，勾起食指，點了點虞因的下巴：「我可真是無辜啊，明明你的寶貝外甥可是想要殺了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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