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 - 12 \魚缸\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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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12 \魚缸\

魚落井

Oct 1, 2024

65

6 Mins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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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0834號病人 17/12/2024 下午2：42 診療紀錄|

病人對於問話沒有反應，精神恍惚，昏睡大半日。中午叫醒他服藥時，情緒不穩定，哭泣後再次睡去。

主診醫生判斷病人狀況不宜家屬探訪。病人的哥哥提供和紙，建議讓病人摺紙，疏導情緒。監護人及主診醫生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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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水盈滿空間，網狀波光粼粼地流動。在泡沫竄動的細微聲音中，容裕懵懂地睜開眼睛。

他感覺自己像魚缸裏一條剛孵化的魚苗，器官還沒發育好，雙眼看東西模模糊糊的，只感覺自己深陷在白色的溫暖軟沙中，肢體軟軟的提不起一絲勁，好像連骨頭都還沒長好。

光影在臉上浮動，嗡嗡的聲音在耳邊流過。是水面之上的世界傳來的動靜，遙遠而模糊，與他沒有關係。

於是容裕又閉上了眼睛。

他就只是一條懵懂的小魚兒。理所當然地沒有過去與未來、沒有責任與義務，就只是活著——

「阿裕，聽爸爸的話。男孩子不可以這麼軟弱，因為那麼一點小事情就哭。」

一道熟悉的男聲灌入水裏，溫厚聲音在水域中嗡嗡作響，四面八方地包圍他。容裕勉強睜開眼睛。

水面之上隱約像是有雙巨大的眼睛，隔著扭動的水波憂傷地望著他。容裕羞愧地想要往沙裏縮藏起來，可是那雙眼睛看穿一切。

「是你媽媽不好，沒有看好你。她總是對家裏的事情不夠上心......好了，不要哭了。」

不，和媽媽沒有關係，是我的錯，對不起。容裕嘗試道歉，可是張嘴後只能吐出兩個透明的泡泡。

「不堅強一點，你長大以後經歷更難的事時怎麼辦？」

對不起，對不起。容裕再次吐出泡泡。胸口悶悶地發脹，眼眶酸澀，他拼命壓抑住那沒用的淚意。我會改的，爸爸。

「......算了。」

那雙巨大的眼眸緩慢地眨了兩下，然後消失，俯瞰魚缸的人失望離去，水面只餘下一片瑩瑩波光。

爸爸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我錯了，我會改的！容裕掙扎著想衝向那雙眼睛，可是泥沙緊緊咬住他的身子。他只能無力地扭動，癱軟在沙子裏喘息。

我會......改的......

好在眼角沁出的眼淚都無聲地融入了周遭的水裏，不會再被人發現原來他還是那副沒用的樣子。

如果我不是這樣就好了。容裕在白色的沙子裏蜷縮起來，安靜地流著眼淚。可是我做不到，改不掉......爸爸不要我和媽媽了......媽媽一定會討厭我，都是我不好......

都是我的錯，該怎麼辦呢。他哭著哭著，渾身的力氣隨著眼淚流乾，便再次在白沙裏昏睡過去。

再次醒過來時，眼前的景象清晰了些。

米白與淺綠兩分的四面牆像是個方正的箱子，璨亮的陽光如水一樣溢滿空間。容裕勉力抬起手摀住眼睛，感知到柔軟的布料與體膚摩擦，慢慢地在被褥中坐起身。

房間裏好像有別人，溫聲細語地與他說話。他的腦海自動屏蔽了那張陌生的臉孔，將那人當成一條不太安分的、會竊竊私語的白色水草，扭過頭，精神便又自在地沉浸在水域裏漂浮。

「......你的哥哥子瑜帶了紙給你。」

那個名字將容裕的意識釣出水中。他茫然地轉過頭，看著放在滾輪桌子上的一疊色彩鮮豔的四方和紙。

紙。

容裕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輕輕揩一下那乾燥的紙面，紙張摩挲的聲音是那麼悅耳。當拈起紙張時，手指就自動憶起某種節奏，本能地與紙跳起熟悉的舞蹈。摺、壓、摺壓，指甲刮過美麗的粉色櫻花，不過片刻，一隻頸翅修長的美麗紙鶴就在眼前誕生。

少年愣愣地捧著紙鶴，肋骨間的心臟悸動起來。

他想起實現願望的方法了：只要摺一千隻紙鶴，就可以許一個願望。

只要摺一千隻，他就可以變成爸爸所想要的堅強開朗的男孩子，爸爸或許就會要他，不會離開媽媽了。

心臟怦怦跳起來。腦海閃過紙鶴環繞身周的畫面，對，我的紙鶴呢？容裕記得自己已經摺了......七十多隻。是七十多吧？

他抬頭四處張望，卻沒見到那個藍色的行李箱，也沒有見到其他紙鶴的蹤跡，便慌慌張張地問那條白色水草：我的紙鶴呢？但聲只是啞啞的發出氣音。

啵嚕啵啵啵啵。那條水草好像說了甚麼，但容裕聽不清楚。沒關係。他定了定神，拿起紙張，投入到摺紙之中。

只要現在開始努力，就來得及。

周遭的水又無聲地流動起來，背景再次模糊起來，周圍的亮光一點點暗下去，和紙一張張蛻變成美麗的鶴，而左手臂中的刺痛漸漸加劇。他無視疼痛，可是白色水草不允許，纏繞住他的雙手，奪走那些紙張。

「這樣下去會影響你養傷，明天再繼續吧。」

可是會來不及，容裕慌張地嘗試解釋：會來不及的！

但他還是說不出話。

燈光滅掉。他只能慢慢躺倒在床上，像被觸碰的含羞草一樣蜷縮起來。雙眼茫然盯著夜色中亮著的綠色緊急出口告示牌，上頭的白色小人轉身跨出大門。

他遲鈍地想起：其實早就來不及了。

在第七十六隻紙鶴的時候，爸爸就已經上了飛機，飛到萬里之外的美國，割捨昔日的一切，開展新的人生，連新的地址都沒有告知。

容裕的手指攥緊了枕頭一角，又鬆開，翻過身，將臉埋在枕頭裏。

黑夜中像有巨大的飛機低空掠過。隱隱有轟然的飛機引擎聲壓來，磅薄氣流捲動被褥與髮絲。耳膜嗡嗡作響，有種世界在震動的錯覺。

容裕抱緊枕頭，壓住自己的口鼻。飛機飛遠，聲音漸小，終是消失。

夜晚如無邊的水般淹來，漆黑的波濤中，他的身體被不可違抗的浮力擄獲，一點點飄起來。

飄。

容裕心底滲出恐慌，伸出手臂扣住床的邊緣，手指用力掐進床褥，明明是趴在床上，可是身體像是不受控制地離床漂浮。他浮上去，浮到虛無寂靜的黑裏，成為浩瀚宇宙裏一塊浮石，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在虛無的黑裏永遠地浮游。

浮浮，蕩蕩。他忍受著暈眩，竭力伸手抓向飄走的被子。

不要......不要鬆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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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18 /有愧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