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照往常來到巷口撿紙箱,這裡的人家跟對面新建案的房子不太一樣,第四間是建廟已久的王爺廟,緊連著第五間的土地公廟,第四間往前的房子不知為何都是退縮一個車位蓋的鐵皮屋,矗立的鐵皮屋跟柏油路面大約距離三個階梯的高度,這放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顯得非常不合理,以至於他每次來到這個巷口撿紙箱都要多看一眼。
電線桿下的奶粉罐是第二户人家拿來回收,至於他為什麼知道呢,那深鎖的淺灰色鐵門偶爾會傳來卡通台的音樂聲,還有這戶人家的奶奶總會在傍晚時分推著嬰兒車散步,無人之際總會自若唱起魯冰花。
如今第一戶人家的紅色鐵門敞開,鐵門裡隱隱可見塑膠洗衣槽,洗衣槽櫃腳綁著的小黃狗總會在主人洗衣服時邁出家門懶洋洋曬太陽。他曾見一名路過的捲髮中年婦人餵這條小黃狗,如現在一般總會被主人家的女孩阻止:「阿姨,你別亂餵我家小虎,牠看起來瘦是因為心絲蟲的緣故,不是我們沒餵牠吃飯!」
婦人掛著禮貌的微笑答:「你看,小虎跟我家Lucky多投緣,我分一點Lucky的零食給牠吃!」正指著腳踏車籃裡那隻短腿跨在車籃的柯基犬。
女孩著急的放下正在洗的衣服說:「不行啦,牠等一下吃太多就吐了。我媽上次喝醉酒踩到小虎的嘔吐物打了牠一頓。阿姨,你要是喜歡小虎就別害牠!」
他頓時為女孩的口無遮攔捏了一把冷汗,虐待寵物可以開罰,如果中年婦人將這些話錄下來檢舉,這家人即將面對鉅額罰款。他知道女孩在附近的檳榔攤工作,十六七歲的年紀半工半讀,如果不是家境糟糕怎麼可能讓女孩荳蔻年紀畫著濃妝到檳榔攤上班?
婦人捂嘴:「噢,那真是太令人同情。不然我留一些潔牙骨,適合的時候餵小虎吧!」
女孩兩眼放光的說:「阿姨可不可以多給我一些,小虎上次吃了很喜歡。」
婦人有點驚訝,隨即說:「好好,沒問題。」婦人走回電動腳踏車處取出一包開封過的小型犬潔牙骨,交給女孩:「來,給你!」
女孩開心的收下,然後說:「阿姨謝謝你,下次來也要記得帶潔牙骨哦,沒有開封可以放久一點。」
他站在一條街外簡直要笑翻,一面笑一面將撿來的奶粉罐放上推車,他發現奶粉罐的下頭壓著有三根香煙的煙盒,如獲至寶的收進口袋裡。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叫著,於是點了一根香煙抽起來,吞雲吐霧間女孩已經關起紅色鐵門。
實在餓得不想動,他坐到王爺廟朱紅柱子邊的長凳,正覷著裡頭香煙繚繞,裡頭有個男人正恭敬的祈求神明,擲筊的聲音不絕於耳,他不知道男人問了神明什麼問題,只知道轉過來的男人臉色簡直比神桌上香火薰黑的王爺神像還要黑。
他見男人放下筊之後對王爺咆哮:「你不同意我還是會做,我喜歡的是嬌嬌!」
男人沒收供品便負氣走了,他搖了搖頭,不知是不是搖頭的緣故頭有些暈,他頭暈著走入王爺廟,外頭一串串的紅燈籠掛滿王爺廟,不經意還當牆是紅色呢!兩面紅牆映得黑臉的王爺神采奕奕。他看著蘋果舔了舔嘴唇,同樣擲筊:「王爺,剛才那個人沒帶蘋果走,應該不要供品了吧?我可以拿幾顆吃嗎?」
王爺給了聖筊,他笑著彎腰答謝:「多謝王爺!」他將兩顆蘋果放進別在腰帶的塑膠袋,又拿一顆擦了擦褲管便開始咬,入口香甜多汁,這袋蘋果然是高級貨!他頓時有種撿到便宜的感覺,吃進肚子裡的蘋果絲毫沒有緩解頭暈,他再度搖頭:「我是不是餓昏頭了呢?」
走出王爺廟見女孩家的紅色鐵門再度打開,門口站著剛才王爺廟的男人,男人摟著女孩的腰大掌往女孩的臀游移,女孩正撒嬌賣俏,嬌嗔著:「冰湖哥,你討厭啦,別人會看到!」女孩平凡無奇的面容在笑起來的瞬間變得鮮明,有些雀斑的臉蛋在陽光照射下青春洋溢,加之脣紅齒白,看起來很是可愛。
男人大掌最後掐住女孩皮嬌肉嫩的屁股,兩人半推半就往屋裡去,紅色的鐵門再度緊閉,遮起了掛著兩根光禿禿竹竿的晾衣間。
他有種說不出的失落,不知是失落於女孩即將偷嚐禁果,還是不屑男人猴急的連汽車旅館都不去便進了女孩家。他說不出自己為什麼不開心,是焦急還是憤怒,甚至是不屑?他忍不住罵自己:「犯賤什麼?他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關我什麼事?反正她又不是我妹妹,就算被那個混蛋睡大肚子也跟我沒有關係!」
話是這麼說他還是煩躁得不得了,恨不得跑進那間房子分開精蟲上腦的男人與腦袋有洞的女孩!
說時遲那時快,他竟然憑靠意念進了這間房子,他驚訝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來到紅色鐵門後充作洗衣間曬衣場的地方,兩根竹竿下有個板凳,板凳上放著黑色塑膠洗衣籃,晾好的衣服已收在裡頭,他看著洗衣籃裡的女性內衣褲心無波瀾,反倒是角落的兩盆紫色木槿花令人賞心悅目。
他自側邊加蓋的鐵皮晾衣場進了屋,裡頭幽暗,大約是白天的緣故,樓下並未開燈,也因此神明桌上橘紅燈光顯得詭譎。神明桌左側擺著兩個牌位,一個是何家歷代祖先的牌位,放在玻璃框裡,另一個牌位叫作何念真,也許是這個家剛過世的親人,不知是這個家的誰?
他抬頭見牆上許多獎狀都署名何念真,他用獎狀的年份換算了何念真的年紀,若活著大約是二十七、八歲的年紀。
何念真的獎狀之後是何念嬌的,這點令他十分驚訝,他還以為女孩功課不好只好早早就業。說起來他因為女孩被男人騙色,就認定她腦子不好、不學無術,實則是他的偏頗。
再度環顧這間房子,擺著牌位的客廳幽暗的令他壓抑,他在客廳踅來踅去,最終穿越走道的塑膠珠簾,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應該擺動的珠簾未動,難道他的身高不足以讓珠簾擺動嗎?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說到底他能進到這間房子本身就是一件離奇的事,塑膠珠簾左邊有一座狹窄的樓梯,他順著樓梯往上走,二樓的左側房間傳來曖昧聲響,他聽見後心煩的不得了,索性回到一樓的黑沙發坐著。
牆上的時鐘走到十一點,樓上傳來開門聲響,男人與女孩相偕下樓,女孩送著男人離開這間房子。隨後有人自樓下某個房間走出來,那是一個蓬頭散髮的中年婦人,雙目無神,面頰枯瘦,穿著寬鬆的上衣跟七分褲走路蹣跚,身上的衣服並不十分乾淨。婦人五十多歲年紀照理說來正值壯年,不該是這副模樣。
婦人在屋子入口等著女孩進來,伸出手來:「錢呢?」
女孩嫌棄的扭頭要走,說:「我前天才給你錢,你是不是又買酒躲在浴室喝,喝得爛醉如泥?」
婦人面色猙獰的打了女孩一巴掌:「小賤貨,你難道讓人家睡免錢?那比在查某間賺錢還不如。你要餓死老娘嗎?」
女孩委屈的捂著臉,一面流淚一面說:「那是我男朋友,我又不是妓女。你肚子餓家裡有留飯,我多給你錢你也只是買酒喝。你這樣人不人鬼不鬼丟掉工作,只剩我賣檳榔養家,我哪有這麼多錢,你難道真的要叫我賺皮肉錢給你花嗎?」
婦人乾枯的手指指著女孩,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手指發顫:「叫你賺皮肉錢你也沒那個本事,跟阿真比起來就是廢物!我明天去檳榔攤跟你老闆要錢,我就不信要不到!」
女孩氣得推開婦人跑了,一面說:「你不要想了,我早就跟老闆說過不能讓你預支我的薪水!」
婦人精明一笑,說:「白睡我的女兒不給錢,你當我沒看出來你所謂的男朋友其實就是你老闆?他要是不給我錢我就四處說他白睡我女兒,我女兒還沒滿十八歲呢,他這不是誘姦未成年少女嗎?」
女孩臉色發白的走到婦人面前跪下來,拉住婦人的手:「媽,我求你不要做這種事,我老闆真的是我男朋友,你這樣會害我。你要錢對不對,我立刻把存款領出來,求你放過我們。」
婦人說:「我反悔了,我不要你那點小錢,我要他賠我很多錢,不然我讓他身敗名裂!」婦人無情的揮開女孩的手看她跌在地上。
女孩跪著一直磕頭:「媽,求你放過我男朋友好不好?」
女孩抬頭看了婦人一眼後伏在地上痛哭,哭聲像一枚炸彈般穿透人心,那哭聲不知是哭婦人的無情還是哭自己的絕境,一陣淒厲的哭喊後漸弱,直到後來僅餘細瘦的身軀顫動。
婦人逕往黑色沙發走來坐到他的旁座,那雙枯瘦的腳交錯擺在老舊的玻璃桌上,宛如置於玻璃桌上不合宜的枯枝擺飾。他皺眉見婦人自玻璃桌底下拿出一瓶酒咕嚕咕嚕喝起,一面數落女孩:
「你這麼沒用,當初真不該救你!你那個沒用的爸爸開車衝入日月潭,你坐在副駕駛座,進醫院時你的昏迷指數只剩下三。我帶著你哥跪在王爺廟一整天,跟王爺說我們願意折壽救你。你哥會這麼早死說不定就是當初折壽害的!」
他的視線落在神明桌橘紅燈光映照的牌位上,忽然少年跟女人跪在王爺廟的事歷歷在目,少年對王爺說:「王爺求求您救救我妹,她還這麼小。是不是我妹頑皮偷吃了供奉給您的糖果,我會買很多很多來還,還會領著她道歉,求求您救救她!就算要折我的壽命也沒關係。拜託讓我妹活得比我久,我會一直跪到我妹好轉!」
不知是不是他與何念真的牌位對視的緣故,忽然間何念真的牌位倒下,碰的一聲,他嚇得跳起來頭也不回的奔出這間房子。
回到王爺廟不過是一眨眼功夫,他走進廟裡,裡頭的香煙繚繞依舊令他頭暈。那袋蘋果仍在紅色塑膠盤上,他重新算了一次,一二三四五,他明明拿走兩顆吃了一顆,為什麼桌面還有五顆?
他真的是人嗎?
ns 15.158.61.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