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佈的烏雲帶來第二場大雨,王爺廟旁第一户人家搭起了藍色棚子,這場喪事在午後的暴雨裡進行,棚子裡女孩披麻戴孝木然跪著,男人正遞香給上香的賓客。一名捲髪的女人穿著黑衣前來,上香後在女孩的身旁蹲下:「妹妹,你如果缺工作可以來找阿姨,我的美容院在中山路上。」遞給女孩名片。
女孩收下名片,最終說:「謝謝。」
出殯時女孩手裡捧著女人的牌位,男人則為她撐傘上了棺材車,兩人分坐棺材的兩邊,往火葬場的路上一路無語,他也默默飄上車,坐在女孩同一側的尾端。
火葬場燒人骨的味道令他難忘,他不太會形容,不過聞一次定然一生難忘。等了很久終於輪到女人火化遺骨,女人在裡頭燒著女孩則在外頭嚎啕大哭,四十多分鐘過去女人的骨頭被推了出來,一副骨頭經壓縮竟沒剩多少。
火葬場員工撿了大部分,撿起一塊五角形的骨頭時告訴女孩與男人這叫觀音骨,是人的頸椎。讓女孩撿骨頭進骨灰罈時喊道:「林靜汝入新居了!」
女孩臉上的淚水掉個沒完,後面女孩與男人帶著骨灰罈進塔。最終男人載著女孩回家,在門口跟她道別:「嬌嬌,好好保重,我不會再來,接下來的日子你要好好過。再見!」
女孩消瘦的臉龐猶有淚痕,可是她已經哭不出來,一場喪事辦下來她就像一副行走的骷髏包在寬鬆的衣服裡。風轟隆隆的吹,彷若衣服晾在竹竿裡一般可笑,她的聲音比風還輕,說:「我不會讓你困擾,冰湖哥,再見!」男人騎走重機,她的眼淚終於滑落,所幸小虎中氣十足的叫聲喚醒她。
她連忙走進洗衣間解了小虎的綁繩,小虎開心的繞著她搖尾巴,她說:「小虎別鬧!」轉頭拿了澆水器澆兩盆木槿花。她見螞蟻在盆栽築巢有種不祥的預感,不過當下沒有多想,帶著小虎進了房子。
從前她踏進房子最怕遇上醉醺醺的母親,如今這房子只剩她一人了,升起的心酸卻無處分說。
她蹲下來告訴小虎:「這個家只剩我們兩個了,從今天開始我是姐姐,知道嗎?」
接下來的日子女孩每日寫日記,時間到煮飯,她聞著肉味覺得反胃,肉向來只煮給小虎吃,自己吃麵條。她見小虎擔心的覷她,對小虎說:「我不知道能照顧你多久,不過姐姐活多久就照顧你多久。」
歲月在女孩日記裡飛逝,她的食量越來越少,一日剩一餐,最後連一餐都吃不下,她終於走出家門,抽走信箱裡濕淋的廣告單,望向幾乎枯萎的盆栽,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她向小虎招手,給了小虎一個熱情擁抱,說:「小虎,姐姐越來越吃不下飯,精神卻越來越好⋯⋯我該為你找一個新主人了。還記得送你潔牙骨的阿姨嗎?你到阿姨家要乖,跟Lucky和平共處,別讓姐姐為你擔心好嗎?姐姐知道你是乖狗狗!」
她為小虎繫上牽繩,想拉小虎出門小虎不肯。她又對小虎說:「姐姐沒有力氣拉你,你乖一點好嗎?」
她下一次再拉時小虎已經願意跟在她身後,她們穿越王爺廟,走向小巷子,又拐了兩個彎走向大馬路,走了二十多分鐘終於到美容院。可惜今日美容院休息,她只能試著喊:「阿姨,我是何念嬌,請問你在家嗎?我有件事想要拜託你!」
阿姨從樓上探頭,然後下樓應門。她說:「阿姨,你可不可以收養小虎?牠很好養,沒肉時有飼料也不會挑剔。」
阿姨問:「你怎麼忽然不養小虎,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如實答:「我最近身體疲憊,越來越沒有力氣照顧小虎。」
阿姨皺著眉答應,不過對女孩耳提面命:「你要是後悔了隨時可以將小虎帶回去!」
女孩搖搖頭,將牽繩交給美容院阿姨,蹲下來對小虎說:「小虎,你還記得姐姐出門前告訴你什麼嗎?你再來要乖乖聽阿姨的話,知道嗎?姐姐若身體好點,一定來看你!」小虎難過的嗷嗷叫,她不忍聽,跟阿姨道別後快步離開
往回走的路上女孩總覺得陽光好亮,不過她一點都不覺得刺眼,她此時正遺憾檳榔攤關了無處再見冰湖哥一面,彷彿命運的牽引一般,女孩的目光被一家新開的藥妝店吸引,緩步走來。
門外有一對夫妻正帶著小孩坐音樂搖搖馬,搖搖馬唱著魯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媽媽的心呀魯冰花⋯⋯。
儘管媽媽在哥死後對她不好,她卻記得小時候媽媽相當疼愛她--爸帶她墜湖後,媽曾帶著哥在王爺廟跪一整天,求王爺救她,說她還小,這麼小的孩子因為大人的過失喪命太過殘忍。媽跟哥都願意折壽命給她,求王爺不要那麼早收走她,給她一個長大的機會!
她出院,媽帶著她吃麥當勞慶祝,在麥當勞隔壁的大賣場坐音樂搖搖馬,搖搖馬唱著魯冰花。她在上頭天真的對媽媽說:「我下次還要坐搖搖馬!」轉頭卻見媽媽急忙擦淚,哥的眼眶也蓄滿淚水。
她想哄他們開心,於是說:「媽、哥,我要一輩子跟你們在一起!」
如今他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這麼大卻只剩她一人,只有家裡小小的蕭瑟院子陪她,斜陽與枯黃的盆栽同色,一樣的寂寥,沐浴在金黃的餘暉裡幾乎要忘記她們即將凋零,這時的陽光盡顯慈愛,人生的公平不公平都不再重要。
她貪看這些溫馨的家庭,透過玻璃看著藥妝店的人洋溢幸福微笑。
有位藥劑師正領著一對男女往她這邊來,她急忙閃躲。搖搖馬旁的夫妻已領著小孩走遠,她連忙躲到搖搖馬後看冰湖哥陪著一名她沒見過小腹微凸的女人挑選新生兒汽車座椅。
此時她終於知道冰湖哥非分手不可的理由,她已不求復合,覺得這樣也不錯。那代表她不在了冰湖哥仍能活得很好,只可惜了那兩盆木槿花。
她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家,拿了澆水器澆那兩株花,誰知不澆還好澆了反倒落葉,她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傳了訊息:「你送我的兩盆花我不要了,記得來我家院子拿走,鐵門的鑰匙一樣在門口的花盆底。」
她洗好疲憊的身軀在自己的書桌坐定,此時淚水不斷的從她的眼眶湧現,她一面哭一面寫:「幸好媽走在我前面,我還能幫她辦一場喪事⋯⋯原來油盡燈枯是這種感覺,不用吃什麼東西也不要緊。」
「夕陽落下朝陽升起,我送走了所有牽掛,空空的房子只剩下我,幸好我不是誰的牽掛。」
「再見了這個世界,雖然孤單是我的結局,可是我不後悔來過,也不後悔愛過--再見,下輩子見!」
「小虎,姐姐下輩子再來看你!」
「下輩子我想出生在櫻花盛開的季節,讓漫天的櫻花為我道賀,讓春天的小鳥為我唱歌。」
她環抱著她最愛的日記,伏在桌上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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