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天,他一如往常撿回收,在夕陽黃澄時分路過砂石廠來到位於砂石廠旁的回收場賣錢,滿滿一車是他早起到現在撿的回收,不過賣了七十五元。他嘆息,本想買一個便當果腹,看起來連一個便當也買不起。他回到橋下休息,想著晚一些超市有打折便當時再去。
這天女孩頂著紅腫的眼來找他,說:「伯伯,我多了一個便當,送給你吃好不好?」
他想告訴女孩他待會兒去超市買打折便當就好。孰料他竟自顧的伸出手接過女孩遞給他的便當,而且「自己」開口:「嬌嬌啊,你是不是又為了減肥不吃飯了?」
女孩搖搖頭,說:「我這次沒有減肥,只是單純吃不下而已。」
「他」打開便當盒慢條斯理的吃著,一面說:「總要吃飽才有力氣做事啊!」
女孩紅腫的臉上浮現哀悽,問:「如果我很難過很難過,可是沒辦法跟別人說,那該怎麼辦?」
他想告訴女孩打電話去家暴防治專線,讓社工解決這堆亂七八糟的事!「他」再度無視他的意願逕自開口:「你這陣子還會將你的困境告訴你哥嗎?」
女孩搖搖頭:「沒說了,我不想我哥死了還在煩惱我跟媽的事。」
「他」歎了一口氣,將吃一半的便當置於一旁,轉頭自堆滿雜物處翻出一個紅棕色的舊皮箱,打開皮箱裡頭裝著稿紙,目測大約四、五百張。
「他」開口:「這些是我從老家帶出來,當初我跟太太寫教材剩的稿紙,最早有二十幾刀,如今只剩五刀。我寫書那時還沒有市面上印好的稿紙,只好託人家印,這些稿紙也隨我流浪至今。我給你一些,你將心情寫下來,寫一寫也許心情就舒坦了!」
女孩接過稿子擦了擦淚,說:「真的有用嗎?像寫日記一樣的寫是嗎?」
「他」回答:「就算是錯漏百出也沒關係,你又沒有打算讓旁人看,自己看得懂就好。不會寫的標注音也沒關係,你會注音吧?」
女孩忍不住跺腳:「伯伯,你太看不起我了,我國中時拿過作文比賽第一名,畢業時拿的還是縣長獎!」
「他」笑了,笑聲不算好聽,低沉中帶著嘶啞:「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看低你。原來嬌嬌這麼厲害,你哥一定於有榮焉!」
女孩破涕為笑,接過一刀稿紙放進帆布袋裡,她深吸一口氣問:「伯伯,人死了還看見人間嗎?」
「他」再度拿起便當邊吃邊說話:「農曆七月還沒到吧?」
女孩說:「那就好,這樣哥哥就不會因為太過擔心我流連人間。」
「他」聽見女孩的說法表情複雜,看起來想笑又強忍下來,吃了幾口飯,終於開口:「你怎麼覺得你哥哥會擔心你呢?」
女孩拉了一塊紙箱坐下來:「小時候只要我躲起來,哥一定是最先找到我的人。我有次彆扭的躲在王爺廟的神桌下,肚子餓了就偷吃供品的糖果。哥哥找到我之後打了我的小手,叫我跟王爺道歉。」
「我畢業那天他明明說去美容院送完音波美容儀就參加我的畢業典禮,為什麼一去不回?」女孩捂著臉,眼淚已經落下。
「他」又問:「你說的美容院是中山路那間嗎?」
女孩點頭,說:「畢業典禮結束我回到家才聽隔壁的奶奶說我哥在美容院中彈,送醫不治。新聞報導說美容師的前夫上門尋仇,不料沒殺到情敵,流彈還誤殺我哥!」
「他」歎了一口氣,說:「我想你哥一定很想參加你的畢業典禮,妹妹得縣長獎,多厲害啊!」
這句話換來女孩的嚎啕大哭:「我只想他好好活著,即便他跟媽一樣對我不好也沒關係。死真的好可怕,我爸在我小時候欠了一屁股債,我媽逼他離婚,他騙我說要帶我去買棉花糖,結果開車衝入日月潭,那一次我差點死掉⋯⋯是不是我爸生氣我沒有死掉,帶走了哥,還讓媽打我?」
女孩述說的往事像一支利箭刺穿他的內心,他不敢再待,昏昏沉沉的離開,待他發現,他正躲在紅褐色的神桌下。
他冷靜下來爬出神桌底下,雙手合十問神明:「我以為我是收回收的伯伯,因為我一張眼就在收回收。可是我發現我並不是他,『他』開口時我像被膠帶封住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之前我還大搖大擺進到女孩家坐著,她們卻像沒有看到我一樣。您給我的蘋果也原封不動放在供桌上,我明明吃了還拿走不是嗎?」
他深吸一口氣,問:「王爺,我難道不是人嗎?因緣巧合附身在收回收的伯伯身上?」
他大膽的猜測:「我是何念真嗎?」眼前王爺的雕塑彷彿在笑,他看得頭暈,不敢明目張膽盯著王爺看,可是即便他移開目光,仍然頭暈的站不住。
在他即將重重摔倒在地耳畔忽然傳來女孩的聲音:「哥哥,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我有好多好多心事不知道跟誰說,跟你說了又怕你擔心。我問了回收的伯伯,他建議我將這些心事寫下,當作日記一樣。有一天當我不在意這些事了,再將日記燒給你好嗎?你看時已經事過境遷,千萬不要動氣。小時候只要有一顆糖吃,再委屈的事都能忘記。如今我已能自己買糖吃,不過再多的糖果都沒辦法滿足,是不是人長大也會變得貪心?」
他無緣無故聽見這些話,內心如墜萬丈深淵。他癱坐在地上喃喃自語:「我果然是何念真嗎?那個家真是一塌糊塗。」自私精明的母親、被男人騙得一塌糊塗的愚蠢妹妹,最離譜的是這個家竟然靠剛上高中的妹妹賣檳榔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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