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做了一個多月的外場，提前面對了現實社會比想像中還麻煩的事實。不過，他還是覺得，跟非人比起來，人比較可怕。
人可以有七八百個心眼子，可以像俄羅斯娃娃一樣一層套一層的玩勾心鬥角，非把你逼出職場不可。理由卻只是簡單的一句：看你不順眼。
這時候大半的人都會高呼冤枉，又沒惹你。但謝奇楠只是睜隻眼閉隻眼，更簡潔有力的回應了一句：「關我屁事？」雖然事後被告誡不要這麼糙，然而謝奇楠沒打算改。
開學後，中餐他都會習慣去福利社解決。偶爾養母會送一些簡單方便又營養的吃食給他，比如烤飯團跟豬肉片捲番茄切片或是捲蘆筍。他就算再怎麼不喜歡蘆筍的味道，卻還是會乖乖的吃掉。
至於那一大杯的綜合蔬果汁，他也是捏著鼻子一口氣喝光。回家後，他委婉的表示可以換雞蛋豆腐或是生菜蛋捲。養母的手藝一向很好，另外他說他想喝點別的，比如西瓜汁。只是他一時忘了，跟養母點菜會有個壞處。如果他點了豬肉片夾雞蛋豆腐，大概會連續一星期都是這道。如果他點了生菜蛋捲，可能會連吃半個月。西瓜汁？甚至也許會持續一個月！
謝奇楠思考了好一會，決定找一天跟養母說，他自己寫菜單，麻煩養母做可以嗎？一個愛子的母親是不會拒絕自家小孩提的要求，於是謝奇楠還是吃了一個月的烤飯團跟生菜蛋捲，只是烤飯團的內餡，有時候會換成散蛋，又或是鮭魚碎肉。甚至連明太子都會有！蛋捲有時候是各種蔬菜丁，有時候是火腿丁；甚至會夾一張海苔。
謝奇楠不是很想跟同學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天。畢竟話題除了功課就是哪個班的女同學好漂亮身材好，又或是哪個女明星或是職棒啦啦隊的女成員很可愛，諸如此類。
功課、未來志向之類，大概占了五分鐘。而聊到心儀的明星、啦啦隊女孩之類，能占二十五分鐘。
所以他都會拿著養母送來的便當，找個僻靜的角落，安安穩穩的享用美食。只是今天，他吃飯吃到一半，被打擾了。
不遠處有人影晃動，然後是聽到清脆的巴掌聲，以及一句：「賤人，不要以為我不敢打死妳！」
謝奇楠翻了個白眼。原本要放進嘴裡的起司蛋捲投奔自由了！不過，它落點還是在自己的餐盒內，這算是……投奔自由失敗？沒一會，腳步聲響起，一聲很不客氣的喂，也跟著響起。
嗯，自己不叫喂，所以不是在叫自己。謝奇楠繼續吃著自己的飯。對方伸出手想打翻，謝奇楠迅速的一個挪移，對方撲了個空，還差點摔倒。
「Ｘ！」明顯是女孩子的聲音，爆了個粗口。
「叫你你不知道逆！」另一個女同學叫道。
「首先，我不叫喂。」謝奇楠將養母的愛心便當收好，雖然只吃了一半。「其次，妳們做什麼，關我屁事？怕被告狀就不要做啊，做了又不敢承擔！」說到最後嗤笑一聲。「我家三花就算出去打架，打輸最多喵喵叫哭著要我安慰，打贏了還會跟我要吃的說慶祝。嘖，瞧瞧！妳們連一隻貓都比不過。」謝奇楠歪了下嘴角。「最後，我可沒說我不打女生。打擾我吃飯，揍一頓都是輕的。」
要是因為這樣讓他缺了營養長不高，他可要鬧了！這時候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主任來了還不快跑，那群不好好穿制服的女生這才鳥獸散。三花憑空出現，有些忿忿不平地抗議：「不要拿我亂編故事！」方才就是衪仿了學生的聲音說主任來了。
「這有什麼，你之前不也常去打架嗎？」說著伸手撓了撓三花的下巴，三花尾巴甩啊甩，勉強被安撫好。「同學，遇到不公平的事，妳自己得試著去找出能幫助妳的人，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我不是英雄，會時時拯救妳於水火之中。」謝奇楠輕輕地笑了一聲，繼續坐下來，把剩下的便當吃完。
被揍的女同學身上一堆鞋印，臉頰高高腫起。她一瘸一拐地走來，對謝奇楠點點頭，沒說什麼，就這麼走回去。
半個月之後，謝奇楠在同一個地方，再次看到這位女同學。只是，這位女同學已經不再是人類，而是魂體。謝奇楠默然地看著眼前肢體破碎的女孩，輕嘆了一口氣。
「找我，有什麼事？」
「可以，請你幫我，告狀嗎？」魂體有點淡，可是氣場卻很沉。謝奇楠心裡閃過四個字。
心有不甘。
「說說袮的事，我聽完後再來談談所謂告狀。」謝奇楠熟練的拿出小冊子跟筆。「不過，我要先說明幾件事。首先，袮是自行結束自己的性命，所以這部份的懲罰，絕對會蓋掉袮原本擁有的福德。其次，告不告得成，不是看我。最後，記得跟生養袮的父母道歉，除非他們根本不管袮。」
女孩雙眼流出血淚。「我沒有父親，他是家暴慣犯。」接著女孩娓娓道出她的經歷。
女孩名叫蘇清瑤，小名就是瑤瑤。瑤瑤的父親原本是個老實人，後來被公司裁員後心性大改，成日酗酒，醉酒後會動手打妻子兒女。瑤瑤的哥哥就是被打跑了的，他們兄妹勸母親離婚，母親性格保守，認為這樣是不健全的家庭，不好，就拖著。
直到大兒子被打跑了，再也不回來，蘇母才決定離婚。只是蘇父跪著求蘇母不要離，可是醉後又把她打進醫院。酒醒後又去醫院哭說自己錯了，以上不斷反覆。
於是婚也沒離成，就這麼一直拖著。能用的全用了，官司也打了；可結果，仍然遙遙無期。原本應該是花樣年紀的少女，在學校因為家庭背景的關係，被欺負、霸凌都成了家常便飯。她抑鬱，不想活了，可還是不甘心，為什麼壞人始終逍遙法外。班上的男同學，有一位跟她走比較近，總是會安撫她，教她功課。然而，男同學長得好看，被一群惡意滿滿的女孩子看上，誤以為她是纏著男同學不放。任憑她怎麼解釋，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於是，她就常常被揪出去揍。班上同學驚懼於那群女同學的惡勢力，深怕被報復，只能裝沒看見。
會選擇結束生命的原因，是她在班上被那群女同學壓著，用剪刀或美工刀，割爛了她的制服，往她嘴裡塞粉筆，還剪了她的頭髮。剪得比狗啃的還糟！這位幫助瑤瑤的男同學制止了，沒用。叫老師來，也來不及了。這事情實在太大了，因為那群女孩子還開了直播。瑤瑤實在是受不了了，穿著男同學的外套，爬上天臺，當著所有人的面，就此墜落，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就只想要一個公平，想要一個安穩，卻成了不可得的奢望。意識彌留之際，衪只想知道，為什麼？憑什麼？
然後衪聽到一個聲音，告訴衪，想申冤，有人能幫。謝奇楠無聲的嘆了口氣，說：「袮的目標很明確，也是怕袮有了怨，負面能量強的時候，萬一成了厲鬼，對這裡的眾生跟磁場不好。令堂雖是軟弱拖沓，但我相信，她是愛袮的。跟我來！」
原本雙眼發紅的瑤瑤，忽地一怔，全身的黑氣略消了些。謝奇楠帶著衪，來到了市立殯儀館，裡面的臨時靈堂。一個穿著明顯褪色上衣跟洗到變色的黑長褲的中年女子，雙眼空洞地癱坐在地，直楞楞的看著靈堂裡的遺照。那是蘇清瑤的證件照，是為數不多的相片裡，還明顯羞澀的笑著。
班級導師前來上香，蹲下身，對蘇母說了聲節哀。蘇母有些呆怔的看向班導，沒一會笑了起來。那比哭還難看的笑，到最後成了抽咽。「我的女兒啊……我辛苦帶大的女兒啊！媽媽貼心的小棉襖啊……為什麼、為什麼啊！」瘦弱的手掌握成拳，不斷的搥打著地板。班導連忙制止，開始訴說學校會怎麼處理。
「有用嗎？」蘇母抬頭看向蘇清瑤的照片，淚流滿面。「他們幾個，就算死也換不回我的瑤瑤，我好後悔啊瑤瑤！」雙拳再次搥打地面。
謝奇楠沒有擋著衪，看著衪下意識的衝進去，想抱住自己的母親，卻只能從她的身體穿過，抱不到了。從此，再也抱不了了。
衪哭，蘇母也哭。謝奇楠看著陰陽兩隔的母女，無法相擁，卻哭成一團。
走出殯儀館之前，謝奇楠也去上了香。聽著來回重覆播放的念佛機的梵音，此時人行道上沒什麼人，清風徐吹，謝奇楠召出三花，看向跟上來的衪。「袮的魂體需要修復，至於大體修補，我找了認識的人來無償幫忙。現在，談談袮想申冤的事。」
「我只想知道，那群人，會付出他們應付的代價嗎？申冤能提前讓我看到嗎？」
「會的。只是，我負責幫忙寫疏文，而怎麼做、怎麼償，這就不是我能管的了。」謝奇楠輕笑一聲。「照以往的經驗來看，就算上輩子有大功德，這輩子做了這樣的壞事，也都被抵消了。若不警醒，繼續做惡，那些功德善緣很快就被耗光。」
謝奇楠伸手接住了落下的枯葉，低聲道：「一旦被耗光，那就等同負債了。如今又是個現世報的時代，大概，袮很快便能看到了。我會把袮的想法要求寫進去，後續就真的不屬於我的工作範圍了。有空我會念些經文迴向予袮，盡量減去袮自我了結的罪業。只是，該受罰的，袮還是得受著。」
「我能入我母親的夢嗎？」
「能的，三花會教袮。趁著袮母親還在靈堂，去陪陪她吧！」
「嗯，會的。」蘇清瑤身上的黑氣漸退，慢慢的恢復了她原本的樣子。謝奇楠伸指輕點了下衪的眉間，示意衪回去。
謝奇楠指尖那一點，注入了一絲己身的力量，讓蘇清瑤能保住靈台的一絲清明，不被黑氣困住。
回家後，他還在思考著蘇清瑤的事情。這世上總是會有人因為自己有靠山有背景，自以為高人一等，不把其它人當回事。可誰給他們的權利能這麼做？一樣都是第一次當人，憑什麼就要被一個自以為是的，分成三六九等？
三花說了：「喵，一種米養百種人。有句話說，靠山山倒靠人人老，哪一天，她沒了這個靠山，她還能這麼做嗎喵？」
數日後，看著電視新聞，撲天蓋地的將蘇清瑤的事整個渲染開來。誇張有之，虛假亦有之。各種事後評，謝奇楠看得整個人都躁了。網民們的記憶力，最多也才七天。當另一個巨瓜升起之時，蘇清瑤的事，便隨之漸漸被淡忘。
蘇母跟大兒子重逢了，毅然決然的離了婚，跟著大兒子遠走國外。蘇父因為酗酒，身體健康每況愈下，最後因酒精中毒死在家中，直到屍體發臭，才被發現。城隍特別讓謝奇楠觀看了蘇家人的後續，最後再告知他：因為謝奇楠幫蘇清瑤做法事，念經迴向，抵了一部份的罪業，在地府待上一段時間後，便可持著謝奇楠迴向的功德，重新做人。
「地藏菩薩開恩，汝可繼續持經迴向。」
「知道了，我會的。」謝奇楠點頭。他心中所想的答案，一直沒有定論。然而，謝奇楠知道，只是時候未到罷了。「對了，那些欺負衪的人呢？」
「他們自有他們應承擔的因果。不過，不是現在。倒是可以告知你一些！」
領頭霸凌的，兩年後會因為一次重大意外就此癱瘓。其它但凡有參與的，都會少手少腳。而那位被傳說跟蘇同學是談戀愛關係的男同學，因為受了影響，考試不順利，得多考幾次。雖說他沒有作惡，但多少還是牽涉其中。消極的阻止，有時候雖然沒有用，可卻也是個扣分項。不過，這位男同學好在本身善德深厚，所以也只是多考幾次，倒楣一陣子罷了。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留下這麼一句，城隍笑著搖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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