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神明廳的仙祖像裂成兩半的那一幕至今美玲仍舊印象深刻。那是她八歲的事,一九九五年,中元節。
仙祖像裂成兩半的那晚,母親被車撞死,而美玲就在路邊目睹了一切的發生,天上正掛著像是要掉下來的巨大月亮。
當下她沒有立刻尖叫,因為太不真實了,她那時才正從夢境一般的迷茫中回神,意外也發生得太快,只是一個眨眼的瞬間,她不過叫了聲「媽媽」,巨響便接踵而至。
那一天之前美玲對人類死亡的認知只有電視上演的那些虛構情節,每次看到古裝連續劇裡的角色被箭射被刀砍然後噴血大叫總是讓她感到不舒服,台詞會說某某某死了,但「死了」究竟是什麼意思?何為生,何為死,她一知半解。
直到第二天,母親被送到太平間,他們一家人從醫院回到家後父親將有著像是人類體溫手感沉甸的無極神尊像交給她時,烙印在腦中母親倒在路邊如同一坨抹布的破爛身體的畫面不斷地重複閃現才讓她真正對「死亡」兩個字有了恍若放在手中具有重量的真實感。
母親在加護病房搶救時,在外面談生意因而較慢趕到醫院的父親,比起母親的狀況,反而更關心怎麼沒看到阿嬤,不斷問美玲阿嬤怎麼沒有一起來?
「這件事得要她來處理看看,是跑去哪了?」父親天岳焦慮地說著。
對於發生什麼事以及阿嬤為何沒有一起來,美玲抽抽搭搭語焉不詳半個完整的詞都說不出口,那個年紀的她在經歷如此的遭遇及衝擊下,內心的混亂使她失語,對於美玲的不知所云及眼淚,父親天岳只是嘖了嘖舌,毫不關心,然後抱起一臉狀況外的志高看向虛空,唸著 :「神明保佑……」
最後,美玲只記得母親被車撞死的那夜,阿嬤跑出了門就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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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的美玲之前跟爸媽一起看過《人肉叉燒包》的錄影帶,裡面也是有很多死人,那些鮮血直流的場景母親說那是假的,但當目擊母親被車撞的現場,她才知道原來人的身體裡真的裝得下這麼多血,她懷疑人類像是水球一樣,薄薄的皮膚之下都是血。
車禍發生時,大量的血液從背對著她倒在馬路中央的母親身體湧出,然後沿著還殘留一絲暑氣的地面像是有意志般往站在對街人行道的女兒緩緩流來,但其實血不過是往路邊的排水口流去,原先支持她母親生命的體液就這樣一滴滴地消失在黝暗的下水道中。
肇事的車轉了半圈撞在了一旁的行道樹上,那是一台老舊的翔銳,行道樹幹被撞到斷裂,樹幹倒下壓扁了車頂。
肇事車輛無論從正上方看,或從水平看,都呈現「凹」字形。
變形的引擎蓋下冒著濃煙與火光,不知道喇叭是不是被撞壞了,發出像是警報器的連續短音。
嗶、嗶、嗶–
她望著躺在地上被火光勾勒出輪廓的母親,那姿態讓美玲聯想到被黏鼠板黏著,四肢扭曲的老鼠,那些老鼠總是發出吱吱的叫聲,然後越是掙扎身體被沾黏的部分越多,毛皮脫落流出血來,看著就噁心,老鼠只要被黏到就會吱吱吱吱地叫。
記憶中老鼠的聲音跟車子嗶、嗶、嗶的聲音重疊。
老鼠也會死掉,那些黏鼠板上的老鼠屍骸,比起連續劇更為直觀,所謂的死就是受傷不會再動了嗎?美玲疑惑著。
但此時,母親的身體雖然癱在地上,卻還在動著,說是動,更像是發抖。
美玲這才察覺到她因為車禍的衝擊巨響耳鳴了。
站在路邊的她努力轉動著腦袋,還在嘗試去分析跟認知眼睛接受到的訊息。
四周已經開始騷動,鄰居都跑了出來,路人也聚集圍觀。
有個人靠過去想將母親扶起來,但那個去攙扶的人才扶到一半動作便停了下來,她可以看到他側臉上的表情,她更困惑,他的表情讓美玲難以理解。
但就在下一秒,她想她是不是跟他露出了一樣的表情?
母親的頭有一邊扁掉了,如同消氣的皮球,癱軟的頸部以不可能的角度啪地(她很清楚就現場混亂的狀況她不可能聽到那麼細微的聲音,但她確定自己真的聽到了,母親的脖子發出像是折斷免洗筷的聲響)彎曲然後其臉部以上下顛倒的方式朝向了她,那是張輪廓已然模糊難以辨識的臉,太奇怪了,不久前還好好的一張臉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美玲想著。
同時有個東西從母親的「臉」上閃了一下光芒掉了下來,咕嚕咕嚕地滾到她腳邊緩緩停了下來。
是眼珠,母親的眼珠從其凹陷的臉上被擠了出來。眼珠帶著少許神經束與血,像是個獨立的生物駐足在離她不到一公尺外的路上折射著夜光,瞳孔還正好對上了她的視線,放大的瞳孔中映著美玲的身影。
而就在她反應過來那是母親眼珠的同時,她聽到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聲線像是母親。
「美玲……不要怕……」
那聲音簡直就像在緊貼耳邊一樣,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她反射性地回頭看去。
也在此刻,她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農曆鬼月晚上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時不能回頭,就算是認識的人的聲音也不可以。
但想起來時已來不及。
她轉過頭去,眼角餘光看到了一個女子,面目模糊,而且身影還是半透明的。
「鬼」這個字立刻閃過腦海。
直到這時她才終於發出高分貝的尖叫。
就在她維持著半回頭的姿勢發出前所未有的淒厲尖叫之時,半透明女鬼唰地原地消失,而強烈的頭痛猛烈地襲來。
事後聽隔壁唱片行的老闆娘說她摀著耳朵整整叫了五分鐘,像是著了魔,雙眼翻白四肢僵硬,叫完便整個人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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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附上說明文章與特製音頻,請您先閱讀及聆聽,以對OMNI催眠有正確的認識(由於娛樂文化的影響,多數人對催眠有極大誤解)。
催眠是既專注又清醒的狀態,全部過程都是您的主動參與及允許才能進行。
為自己準備好以接受催眠療癒的最好方式就是允許自己與高我有清晰而直接的溝通,開放自己的心胸,帶著好奇心來挖掘自己的潛意識,面對過去,迎接未來。
另外,臨床顯示,經常練習靜心冥想的人能夠更容易進入到較深的催眠深度,因此會建議在前來催眠前的這段時間裡可以多聆聽附件音頻靜坐。
隨信附上匯款資料給您,給您的優惠費用是每次2小時,優惠價9500元,建議一個療程以五次為一個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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檔案編號470:諮詢者陳述逐字稿
※備註:尊爵貴賓,療程必須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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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囉,夢貓老師,你好,久聞大名,我常聽馬太太說到你,她對你讚不絕口,她說透過你引導,她才清楚自己真正的「想要」,這是專用術語嗎,動詞代替名詞。
真的沒想到在信義區可以有這樣的辦公空間,就像真的到了樹林裡,採光的設計好棒,還有小瀑布,你一定要把這個設計師介紹給我。
我喔,呵呵,我個人是沒那麼喜歡戶外活動啦,蟲很多,夏天要防曬,冬天又冷,可是有時候要參加的典禮活動之類的又不能不去,如果戶外環境都像你這工作室就好了。我沒有空調真的不行。
喔,你是信主的啊,我第一次看到這種耶穌像,之前看的耶穌像都……露得比較多,這耶穌的披風是金箔嗎?真貴氣,沒有耶,不好意思,我沒聽過黃衣耶穌。
來,這是我的名片。
叫我Betty就好。
不瞞你說,其實我不怎麼喜歡「美玲」這個名字,有點cheesy,不過當然這樣想不應該,這可是父母給的名字……
但我真的真的很不喜歡這個名字,我還是習慣別人叫我Betty。
還好啦,「黑熊弱勢國小兒童關懷基金會」的理事長也不是只有我一個,外子才是真的理事總監,這個基金會就是外子成立的,他關心兒福,在這一塊深耕多年了。
畢竟社會責任也是算家業的一部分,對,熊天岳就是我父親。
一定要錄音嗎?
原來還要再諮商後分析出檢表,服務真周到。
這樣就好說了,雖然有點失禮,我也相信老師的為人,但這份NDA還是得麻煩你過目並簽名,這是標準流程,我的身份比較敏感,不好意思。
太好了,不虧是老師。
是,我這次來主是想試看看催眠療法能不能改善我的偏頭痛,老毛病了,是死不了,但很困擾。
我定期都有健康檢查,也查不出異狀。
西醫跟中醫都有看過,連神佛也都試過,我很虔誠,家裡的神每天我都會誠心供奉唸經祈福,我家的神很靈驗,熊家能有今天真的是神明保佑。
當然有問啊,但每次問神尊我頭痛會不會好都是笑筊。
我也有去外面的廟問事,不是說我被鬼附身就是冤親債主,符水喝了,護身符戴了,十萬的祭改也辦了,都沒用呢。
也有命理老師說是累世因緣的關係,總之什麼說法都有。
結果普拿疼最有用,我一天都會吃個一、兩顆,比什麼都有效,但西藥吃多了,我也擔心傷身。
時間的話……我印象中是從國小開始的。
身心科也是最近不得已才去看,看身心科不是很丟臉嗎?好像自己是神經病……
但最近頭痛的頻率跟次數實在太誇張了,普拿疼有時壓不下來。
如果你有看新聞,應該也知道家父前不久中風了,事情都亂成一團,現在外子暫代家父的職位,我很擔心家父的身體狀況……
我天天拜拜幾乎都會擲筊問神尊家父的狀況,唉,每次也都是笑筊。
病痛這種東西,可能真的就是因果,神尊也愛莫能助。
我知道啦,我不是歧視身心障礙,畢竟我也是「黑熊身障福利關懷基金會」的總理事長啊,我只是覺得……會去看身心科的人都……
不過!
就是身心科的醫生說我的偏頭痛可能是心因性的,也許是某種創傷的後遺症,也許催眠會有幫助,所以我才起心動念想試試催眠療法。
但接受外面醫院的諮商催眠實在是太缺乏隱私了,護理師來來去去的,馬太太才介紹我到你這兒。
啊,謝謝你,那這份NDA我收下了,來,副本你留著。
我知不知道創傷的源頭喔?
我猜啦,雖然記憶有點模糊,但應該跟我媽的死有關,那是我八歲的事,我母親死在我面前,車禍。
我的家庭結構?
我家庭很一般……我跟丈夫有一個八歲的兒子……
你是問事發當時啊,那時候……我……那時候我們家在獅子林開一間洋行,地點不錯,在一樓又在路口,有陣子靠賣走水的紅白機賺了不少,可是我爸那時迷六合彩……錢一直留不住,但還算小康。
家庭成員有阿嬤,我爸媽,我,還有一個小我一歲的弟弟。
其實我記憶真的很模糊了,畢竟那麼小,太久了,但我媽死的樣子我記得很清楚,可能對小孩……不,對大人來說應該也一樣,太慘了,我媽被撞到頭都碎了。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身心科的醫生有說這可能就是我頭痛的原因,共情還是什麼的。
有啊,我有按照電子郵件練習靜坐,很奇妙,進入狀態後身體感覺一直在原地旋轉,不是暈,是真的物理上像是浮起來,以頭頂為圓心,慢慢順時鐘轉,我試了幾次,都這樣,這樣算正常嗎?
星體投射喔,我知道啊,但我個人是不相信,我有宗教信仰,我相信人魂離體就會被業力牽引進入六道,所以我一直都在做善事,種福田。
神明保佑,阿彌陀佛。
真的嗎?所以我是容易受暗示的體質啊,這樣是好事吧,比較好進入狀況。
我比較常聽的是編號八的音檔。
對對對,就是這首。
好,正式開始嗎?
看著手電筒的光嗎?好,我跟著閃光眨眼睛。
嗯嗯,我這樣很舒服,好,我閉上眼睛。
哇,我真的浮起來了,有、有,看到光了。
有,我看到門了,天啊,太奇妙了,居然這麼清楚,也太真實了吧!
是,我站在迴旋梯上,地板好冰,有,我理解你的指示,從現在的年紀開始算,跟著你倒數,每倒數一個數字就下去一層,打開一個門,門上標示的數字也是往下遞減,直到八歲為止。
好,我現在要建構時間與場景,我相信語言的力量。
我母親過世的日期是西元一九九五年八月十號,出意外大概是晚上十點多,應該是已經關店,因為印象中鐵捲門拉了一半下來。
開始吧。
(中略)
……八……為何八號門上標誌有點變形,這是銅鏽還是發霉?我開門了喔。
嗚嗚嗚嗚嗚嗚嗚……
真的是媽媽。
我嗎?
我看到我現在在店裡,準備關店了,牆上有鐘,快十一點了,我正幫忙把商品的展示櫃推回店裡,櫃子好重。
媽媽正在店門口燒金,雖然一般做生意的都是農曆十六要拜拜燒金,但我們家習慣十五拜,都是晚上關門前拜,而且今天是中元節,整間大樓都在拜。
我看到志高正在店裡的後面玩電動,天啊,空間好窄。
志高是我弟。
我爸今天也是吃完晚餐就跟阿狗叔叔一起出去談生意了。
啊!
嚇我一跳,是阿嬤,阿嬤正在我媽旁邊碎碎唸,說我媽燒金紙手腳太慢,反正我媽做什麼她都有意見,可以說是虐待了,然後我爸也都不管,我媽真的是油麻菜籽。
我不喜歡阿嬤,她是日本時代的人,連名字都是日本名字,叫初子,所以觀念也是老派作風,皇民,我覺得我爸重男輕女的那一套就是從她身上一脈相承來的。
阿嬤跟我爸很疼我弟,對我完全不一樣,有時候還會無緣無故打我,也會打我媽。
媽媽說過阿嬤當初知道懷的是女孩時曾要求墮胎,是我媽力保,她說那是她唯一一次忤逆阿嬤,沒有我媽就不會有我。
阿嬤為了逼她流產還在我媽懷我時動手動腳,在我爸媽的床底放剪刀跟菜刀,還煮一些莫名其妙的說是補身的藥逼我媽喝。
還好我媽跟我都挺過來了,從我懂事媽媽就對我講這些事,阿嬤帶給她的傷害真的很大,她常常講到哭,說沒有她就不會有我,她總說我們母女連心,我真的很感謝我媽。
我七歲上小學第一天下課,那天也是我生日,她帶我去大觀園吃日本料理,我們一起吃了碗親子丼,那時候我還以為親子丼是專門做給媽媽跟孩子一起吃的燴飯,所以才叫親子丼,那時年紀小還不懂日本人的惡趣味,那碗飯很大,媽幾乎把料都給我吃,那碗親子丼真的很好吃,後來我大了,又去了大觀園吃親子丼,味道卻跟印象中不一樣了,不是難吃,但也說不上好吃。
但你知道嗎?我弟生日的話,阿嬤都是帶他去波麗露吃牛排。他才幾歲?不如買個乖乖桶就好。
我怎麼知道他去波麗露喔?就志高自己跟我講的,說阿嬤帶他去吃牛排,我那時還不知道牛排是什麼呢,呵呵呵。笑死人,那年紀的小孩過生日吃什麼牛排?
啊,好,我回到現場。
金紙燒完了,怕又有客人跑來要逛,我媽先把鐵捲門拉下一半,然後牽著我跟著阿嬤到神明廳感謝仙祖,我們家神明廳是在店後面一個獨立的隱蔽小隔間,跟附近店家大多把神像擺在店面不太一樣。
我有問過阿嬤為什麼要像這樣把「神明」藏起來,阿嬤說仙祖不想現世,從她義父那一代開始,拜仙祖就是要在一個這樣的小房間。
仙祖的仙是神仙的仙。
阿公的遺照也是擺在神明廳。阿公很早就死了,好像也是車禍。
我從懂事開始就跟在媽媽還有阿嬤身邊學那些拜拜的儀式,阿嬤說拜拜是女人的責任,我媽如果早死,我必須教會弟弟的老婆怎麼供奉神明。
鮮花素果怎麼選、唸哪部經,還有每年清屯跟中秋一定要幫仙祖修鬍子。
仙祖的鬍子據說是真人毛髮做的,又濃又黑,鬍子很會長,不定期修剪整尊神像都會被鬍子覆蓋,是真的有靈性。
修剪下來的鬍鬚阿嬤會用火燒成灰,然後吩咐媽媽加到菜裡,說是這樣身體會更好也更保佑熊家。
那老太婆真的很狠毒,她一直說我媽可能會早死,但就真的被她說中。
家裡仙祖怎麼來的喔……
其實我知道的不多,阿嬤跟我弟說比較多,我有聽過阿嬤跟志高講她跟仙祖的故事,畢竟他是長子,女人只是負責供奉,但保佑的是熊家的血脈家運,所以我弟可能比我更瞭解仙祖的由來。
不過我知道仙祖本尊是周文王,對,就是那個周文王。
我只知道仙祖是阿嬤從她義父那邊傳承來的,她的義父也是她師父,一個什麼從基隆來的算命師,所以我阿嬤以前也是算命的,聽說很準很有名,有開宮廟辦事,後來遇到都更,廟的所在要建國宅還是什麼的就收山了。
形容環境嗎?我看看……我們現在在神明廳內,裡面的照明只有神桌上兩邊發著紅光的公媽燈,仙祖像就擺在正中央的神明桌上,祂的鬍子已經長到快接近桌面了,再過兩個月就要修了。
我們三人合掌感謝仙祖保佑,拜完後媽媽擲了筊請示後就開始收拾桌上的梨子、芭樂跟釋迦。
這時阿嬤說下次修剪仙祖鬍子要由我來負責,我得開始伺候神明了。
打雷了!
應該說是有一個類似打雷的聲音從正上方傳來,但比較像是很重的東西掉下來撞到神明廳的鐵皮屋頂上。
我們嚇了一跳,媽媽手中的水果掉下來亂滾。
然後仙祖……仙祖……
公媽燈不知道是短路還是怎麼樣……開始閃……
仙祖像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接著就從正中間裂開,裂成兩半的仙祖像掉到地上。
仙祖像裡面噴出……那是血嗎?
媽媽看著地上的神像發出尖叫。
然後阿嬤突然抓住我往外跑去。
到底怎麼回事?
阿嬤用台語大叫:
「Okasan,趕緊浪槓,欲大地動啊。」
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就跟著阿嬤一直跑。
平時阿嬤很愛抱怨腰痛關節痛,但現在她跑得快到我都跟不上,力氣也很大,我幾乎是被她拖著跑。
我們到了一條小巷阿嬤才停下來。
我認不出這是哪裡。
很陌生。
阿嬤很喘,但還是不停喊著:「Okasan,趕緊浪槓,欲大地動啊。」
我有一個想法,我認為阿嬤可能是通靈了,她可能預知要發生地震了。
我先想到的是得找到桌子躲在下面。
年初在新聞看到日本發生了阪神大地震。
房子都倒了,還很多煙,鐵軌跟火車都歪七扭八。
學校有加強地震避難訓練。
大地震來了,西門町也會變那樣嗎?
可是沒有地震的跡象。
這條巷子也什麼都沒有。
媽媽呢?有跟過來嗎?
嗯嗯嗯,兩邊都是水泥牆,很高的水泥牆,上面還插滿防小偷的碎玻璃瓶。
我看到牆後面有一棟大樓,也很高,但很暗,沒有半扇窗開燈,可能是廢棄大樓……大樓的樓頂好像失火了,冒出紅色的光……
咦!樓頂有東西掉下來了,等一下,掉下來的好像……好像是……人……
怎麼辦?
好,我深呼吸,吸吸吐。
有,有路燈,一直往前延伸,
但路燈不太亮,樣子也很復古,裡面感覺不像是燈泡,是蠟燭之類的。
亮光幾乎都是因為天上的滿月照的。
好大的滿月!
可是巷子還是好暗,啊,前面有東西……那是什麼,那東西在動。
狗?
阿嬤抓好緊,我的手好痛……
大概六、七公尺的距離,那個東西的四周更暗。
不是,我不知道,牠眼睛會發亮,綠色的光,怎麼辦……怎麼辦……
是貓!
怎麼會有那麼大隻的貓?
阿嬤放開我了我的手……那不是貓吧……怎麼可能有那麼大的貓?
啊啊啊啊啊,牠的獠牙也好大,這到底是什麼動物?
牠一直看著我們,眼睛的光好毛。
還是是妖怪?
阿嬤說話了。
阿嬤往牠走去了……怎麼辦?
她對著怪貓說歐沙西……她在說日語……我聽得懂這句。
她對怪貓說好久不見。
我想拉住阿嬤,但只碰到她那條從不離身的手環。
不是金手鍊,就是一般的紅線,綁著一顆醜醜的玻璃珠的手環。
不行,阿嬤怎麼走那麼快?
那隻怪貓轉身了
他們……消失了。
阿嬤跟怪貓都不見了。
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哪,我沒看過這條巷子,奇怪,獅子林附近我應該很熟啊。
救我,阿嬤不見了,也沒有地震,但好暗,而且好冷。
嗯嗯嗯嗯嗯嗯嗯……嗚嗚嗚嗚嗚嗚……
我想回去……老師……老師……讓我回去……
好可怕,好冷,好暗。
到底是哪裡,怎麼變成那麼多條巷道,要走哪一條?
阿嬤不見了。
對,阿嬤失蹤了,之後都沒找到。
我會不會死掉?
我不想死。
等一下,我聽到媽媽在叫我,媽媽在叫我。
真的是媽媽的聲音!
好,我跟著聲音走。
咦,不冷了,前面有光。
我走出來了,這裡是……
是我們店的對面,到底怎麼回事啦?
我走到馬路邊,啊,我看到媽媽正站在店門口。
她看起來很慌張東張西望。
她在叫我。
媽媽,我在這邊!
媽媽看到我了,她往我這邊跑。
啊啊啊,不對,媽媽不能過來,會被車撞。
嗚嗚嗚嗚嗚嗚……
媽媽向我跑來。
媽媽被撞了,媽媽被撞了。我害的,是我害的,我害死媽媽。
嗚嗚嗚嗚嗚嗚……
小美玲好可憐,美玲好可憐。
嗚嗚嗚嗚嗚嗚……
我可以安慰她嗎?
「美玲……不要怕……」
我跟我對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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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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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催眠師的工作室一回到家,熊美玲就立刻往二樓自己的房間走去,那個來好多年還是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傭人正準備問她要不要喝茶,她只是揮揮手示意不要打擾,剛剛的催眠治療讓她感到極度不舒服,她想起了不該想起的事。
但那段記憶有太多莫名其妙的不合理之處,尤其是那隻貓,那隻大到異常的貓,她總覺得在哪裡看過,不單單是記憶,還在其他的載體看過。
一進房間美玲便衝到浴室拿出藥盒先吞下三顆普拿疼。
什麼爛催眠。
她頭更痛了,或是那錯亂的情節都是催眠師的戲法,不是真的記憶,有可能嗎?催眠師故意這麼做好使她繼續去諮詢?
催眠師真的有辦法像電影裡那樣操弄記憶嗎?
她直接倒在床上,手機響起,是丈夫打來的,丈夫每次只要打來都沒好事,她直接把手機關機,夫妻分房睡已經有五年了,除非真的需要,像是出席共種場合或在家人面前,她真的沒有很想看到丈夫的臉,也不想跟他說話,現在連在公眾場合假笑拍照時丈夫摟她的腰她都覺得噁心。
她順手也把床頭的室話聽筒拿了起來,她現在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想到丈夫她嘴角就開始抽動。
驀地,一股電流猛地竄過她的背脊,她想起來了,也明白帶走阿嬤的那隻動物不是什麼怪貓之類的……
她想起來了!關於那隻生物的敘述她的確看過。
美玲從床上爬了起來,打開那十坪的衣帽間從香奈兒冬裝那區的深處夾層暗櫃中翻出一個喜年來蛋捲的鐵盒,鐵盒已經鏽跡斑斑,那裡面擺著她童年的回憶還有一些她不忍銷毀又不希望留於世上的事物。
她從中拿出一疊六百字的稿紙,約二十張,稿紙的右上方以蝴蝶夾固定並且對折著。
就在美玲準備翻開稿紙確認她的記憶時幾張照片掉了下來。
她拿起照片,是四張大小不一的黑白老照片,最初這些照片是跟著稿子一起送到她手中的,像是稿件內容的某種延伸補充,但當時的她只顧著以不甘的心情抓了狂地審批著稿子,根本沒好好看過那些照片,志高出事後照片也跟著稿子迅速被她收到了蛋捲盒裡,直到今天。
美玲拿起照片,開始一張張端詳。
第一張是少女時期的阿嬤站在神社的石獅子前的獨照,之所以知道影中人是阿嬤是因為照片的背面寫著:「林初子 攝於花蓮港神社」。
第二張是一群小孩的照片,翻過照片,寫著:「拿著球的一郎與初子跟朋友」。
第三張則是一張馬的銅像,背面什麼都沒寫。
第四張則是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在拜拜,她一樣翻過相片,才驚覺這是阿祖的照片,後面寫著:「美屘 平安醮 鄭聖祠」。
美玲看著照片,也許是因為影像的觸發,那份只讀過一次的稿子中裡的內容突然以鮮明卻又詭異的姿態爬過她的腦袋,她將照片放到一旁。
現在重點是這份稿子,稿紙乘載的是美玲的弟弟志高人生的第一篇短篇小說。
秀氣的字整齊錯落在每一格上,每一個字大小幾乎都相同,雖說是雙魚,但應該上升是處女才會寫出這種像是印刷出來的字體,美玲想著這篇創作弟弟一定是用他上健中時父親送的那支萬寶龍149的18K尖書寫而成。
K金筆尖的軟彈想必也對書寫出結構漂亮的字有不少的幫助。
美玲上高中時父親也送了她人生第一支鋼筆,是普通鋼尖的灰色LAMY Alstar。
當初弟弟一寫完便興奮拿給美玲看,副本都還沒印,他告訴美玲想把作品投某個文學獎。
看著十六歲的弟弟期待而單純的笑容,美玲感到一絲厭惡,這孩子從來不知道自己多受父親的寵愛,只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在那些傭人跟建國出現前,家境還很艱苦之時,由於母親死亡阿嬤失蹤,志高有一半可以說是美玲帶大的,明明只差一歲,她卻被逼著當母親,要打理家務還要負責做菜跟拜拜,無論她付出多少,父親總是只稱讚志高。
志高從不知道美玲內心真正的想法,總像個跟屁蟲黏著美玲,自以為美玲對她的微笑跟寬容是發自內心,殊不知美玲只是想要表現出內心理想中的姊姊該有的樣子給父親跟外人看,偽裝久了,就定了型,那時連她自己都認為身為一個姊姊表現真的不差。.
志高甚至以為美玲是他的文學同好。
雖然志高愛閱讀多少的確是受到美玲的影響。
那些只有他們姊弟倆的夏日,美玲總是帶著志高離開悶熱的住處,到圖書館吹冷氣跟看書可以說是最大的奢侈跟享受。
志高不知道的是只要出了什麼狀況,父親熊天岳對美玲總是拳腳相向沒在客氣。但父親從不在志高面前打美玲,最多就是責罵。父親對其物理性家暴的狀況直到美玲上了國中才趨緩。
其實就高一生來說志高寫的這篇小說不差,但也不怎麼樣,整篇讀下來,給美玲的感覺就是把阿嬤說的故事加上想像配上一些虛實不明的史料跟鄉野奇談還有網路上亂找的資訊形塑而成,再就著那幾張照片借題發揮。
至於想像跟現實的邊界到底在哪美玲也無法判斷,畢竟那些故事跟家世淵源只有志高或父親知道。
捧著弟弟陳舊手稿的美玲思緒被捲進了回憶的漩渦,彼時她正讀北壹女,參加的社團就是文學社,美玲也是曾有過文學夢,她愛談駱以軍,為《降生十二星座》高歌,一遍遍讀著《傷心咖啡店之歌》一遍遍地哀嘆,沉溺村上龍的狂亂跟吉本芭娜娜的溫柔,跟著村上春樹在東京的地下迷宮冒險找尋有著星星斑點的羊,當然張愛玲的金句反覆背誦是基本的,白先勇的台北市是彩虹幻夢的眼淚結晶,《紅樓夢》裡一個個的情榜如數家珍,她更愛的是舔舐三島由紀夫的脆弱去想像天人如何五衰……
再美麗的事物終究會衰敗腐朽,但至少美麗過。
這一些作品傾倒於心中的激情與感觸都成了她亟欲創作的動機,她也想要用文字去雕砌專屬於自己的心之迷宮,捏造出看見了美麗因而哀傷的須彌芥子。
可惜她失敗了。
天分果然是無法突破的壁壘,她怎麼寫都也只寫出一篇篇只有華美字詞堆疊著虛無;連最基本起承轉合都不俱備;充滿意識流且自溺煩人的故事大綱。
就算她為各個角色寫了幾千字的人物小傳,那些只從書中體會過不曾真實感受過所編造出來的縝密細膩之曲折身世拼在一起還是碗鹹豆漿,滋味豐富卻不成形。
不知花了多久好不容易寫出了一篇自認不錯的三千字短篇,那是篇瀰漫魔幻質地的故事,講述了一個少女偶然遇到了化成流星的魔法師進而實現願望的故事,但社團的社員讀完那篇名為《墮星的哀嘆與夢境的少女》後,卻只有那一句對她這世代創作者來說不知該說是稱讚還是貶;其實更像是魔咒的心得:
「很村上春樹喔。」
而十六歲的志高,喜愛九把刀跟藤井樹和涼宮春日還有什麼暮蟬,幾乎不看純文學作品的志高,只會讀美玲眼中不入流的娛樂作品的志高,卻能隨手拈來沒打草稿沒寫大綱連人物小傳都省略就寫出一篇以戰後為主要時空背景的短篇鄉土奇幻小說。
對於自身的不足美玲是這樣想的:也許因為喜好大多是華文作家,不然就是日本文學,種類也都窄仄,也許該多接觸其他文類及歐美文學。現在弟弟大了,家底也豐厚,祭神的事雖然還是都她打理,但應該交給傭人也無妨吧?
她下定決心,這是她人生第一次的「想要」。
強烈而深刻的的願望在內心成形並迅速膨脹。
那一天,就在志高上完補習班後將作品給她看之前,美玲決定向父親提出她的要求,她希望高中畢業後能出國去留學,去哥倫比亞大學進行文學領域上的深造,當然她也會補充自己這兩年將努力讓成績保持在水準之上,目標是用交換優等學生的方式,並且爭取各類獎學金,只希望父親在生活上給予最低的金錢協助。
她在內心反覆琢磨著說詞。
當她鼓起勇氣走入父親書房將自己的心願告訴父親時,天岳正在辦公桌前看著一疊不知什麼的文件,聽完女兒的話他只是抬起頭看著美玲,世界的聲音沉澱了十秒。
「這樣神尊誰來供奉?」父親開口。
「我想說……可以交給—」
不等美玲說完,父親就向她砸出手中的文件。
「祭拜本尊是熊家女人的基本責任,你阿嬤沒跟妳說過嗎?大了就忘本啦?這是家規,外人不許隨便祭拜跟見識神尊。」父親的聲音從漫天的A4紙後傳來。
花白的紙張緩緩落地。
就算本尊已易位,由仙祖變成神尊,該燒香燒香,該吃飯吃飯,該辦的事,天打雷劈也得辦。
「知道嗎?」
見美玲低著頭不說話,她的父親熊天岳再次開口並壓低嗓音。
「知道嗎?」
美玲點點頭,眼中的淚水已經無法控制,嘴角也無法抑制抽動著。
「妳也不用去讀大學了,高中畢業以後直接到公司上班,好好瞭解家業,從基層做起,我一個月給妳五萬,還好妳夠漂亮,可以坐櫃檯當門面。」
父親繼續說著女人上什麼大學,果然無才才會德云云。
美玲站在原地發抖,她想反駁,卻又怕父親的拳腳。
她可以從父親說話的口氣跟音調判斷他會不會動手,就算父親刻意壓抑了情緒隱藏翻湧的怒氣,她還是能感知到,也害怕。
「先練習櫃檯的一些基本文書工作吧,地上文件撿起來按編號排好放到我桌上。」
美玲收起了眼淚按照父親的要求將文件用好放到那張楠木大桌上,她知道哭已經於事無補。
天岳的手機響了,他擺了擺手示意美玲離開。
美玲轉身走出書房並輕輕帶上門,這時天岳接起手機說的話還是從門縫後傳了出來。
「阿國,事情辦得如何?幹,就跟你說錢不是問題,教育那麼重要,我就是要志高明年到瑞士讀書,他是熊家的香火,也是接班人,我管它手續—」
門完全闔上,美玲背對著門,她臉上沒有表情,她覺得自己體內發出了像是仙祖像裂成兩半時的聲音,頭好痛。
就在她失魂落魄要回到房間時正好志高拿著那份原稿過來。
「我第一次寫小說,我寫好久,大概一個禮拜,還上奇摩知識加查了資料。我打算拿去投比賽,姊姊比較懂文學,希望妳可以給我些意見,因為我也沒擬草稿直接寫,怕有邏輯不通,或是錯漏字,這是原稿,等妳的意見出來,我修一下再去拷貝。」
志高將原稿遞給美玲,那四張老照片就疊在稿紙上,志高補充道:
「小說裡面有一些部分是參考這幾張照片去寫,我最近夢到了阿嬤,所以我就去翻了以前的相簿,找到這幾張照片,順手就試看看寫下阿嬤的故事。」
當晚美玲看完那篇小說原稿後,就從鉛筆盒拿出雄獅牌紅筆開始大刀闊斧的在上面抓錯抓漏,在贅句上槓下又紅又粗的線,在佳句上也劃上一連串圈圈,每一張原稿紙都染上大小不一的紅。
看著被塗得亂七八糟的原稿,美玲有種不曾體驗過的快感,那快感強烈無比,就連偏頭痛都暫時停止了。後來她才知道這叫顱內高潮。
她在稿紙最後一張寫下了這樣的評語:
「小說的文學性一般,文字不夠淬鍊,語法跟形容詞流於形式,文辭略弱,整體架構看得見映射現實歷史的意圖,卻沒有精確的核心思想,以鄉土為題材卻刻意怪力亂神譁眾取寵,創意平庸,主體與客體的觀點交換讓觀念錯置的手法實在俗濫,自以為新穎的概念偷渡卻是老調重彈。」
第二天美玲以生理期為由請了病假,她之前為了全勤無論頭痛肚子痛還是感冒都從不曾缺席,但現在對她而言,成績已無所謂,文學什麼的也是過往雲煙,畢竟她夠漂亮只能坐櫃檯。
她穿上了之前買的,覺得美麗但似乎過於暴露而不敢穿的Miu Miu無袖綠色洋裝,在全身鏡前轉了幾圈,自己的確漂亮,拿來當公司的門面也沒什麼不好,她對著鏡中的自己擠出笑容。
接著她在確定弟弟出門上學後便進入他的房間將那份「審批」好的原稿放到其書桌上,她很少來弟弟的房間。
美玲想到同學說過在自己哥哥床底下發現色情雜誌的糗事,忽然好奇弟弟是否也在床底藏了什麼,她決定查看看,於是趴下身去看志高的床底。
沒想到志高的床底下還真的有本雜誌,那本雜誌就這樣躺在一塵不染的地板上,美玲忍不住微笑,心想還真的有,是不是男孩子要藏這種東西都只會往床下塞?她伸出手去撈,心裡也好奇著弟弟那種一臉乖寶寶樣的男孩子會看什麼樣的雜誌呢?
好不容易將雜誌從床底下挖出,那封面差點讓美玲尖叫出聲,同時,一個念頭隨著映入眼簾那雜誌挑逗不堪的照片與標題幽幽地從美玲心底冒出,她翻了翻雜誌的內容,每一頁的照片都令她雙頰發紅,那是她不曾見過,也無法理解的世界。那麼地赤裸,那麼地下流,卻又飽滿著各種淫思奇技的慾望張力。
挖到寶了。美玲暗自驚呼,她的微笑如漣漪般無限擴大。
如果爸爸知道志高在看這種東西,會是什麼反應呢?美玲根本壓不住這澎湃的好奇心,她雙眼發著光翻著頁舔了舔嘴唇。
狂暴的好奇心撩得她心頭發癢。
她抓著雜誌,踏著雀躍的步伐,離開了志高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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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玲眼角噙著淚雙手放在背後走到了飯廳,父親正獨自用著早餐看著報紙。
管家跟傭人都在其它地方忙例行雜務。
落地窗外陽光明媚。
她隨便編了一個謊,說是到志高房間想找借他的書,然後髮夾掉了,結果她趴在地上找髮夾時就在志高的床底下發現了色情雜誌。
聽著女兒的話,天岳不以為意,正眼都沒看她,也沒問她為何沒去上學,只是喝了口咖啡,接著繼續盯著報紙告誡美玲以後沒事不要亂進弟弟的房間,並說:
「這年紀的男孩子看點有的沒的很—」
美玲不等父親說完話,靠近餐桌將藏在後背的雜誌放到餐桌上,用手慢慢地推到父親面前。
雜誌的封面是兩個穿著皮褲半身赤裸戴著軍帽的精壯男人,兩個男人的舌頭纏在一起,並將手伸到彼此皮褲中。
雜誌上大標寫著:「SM特輯–拳式性交的行前指南」。
副標是:「鬆一下又如何」。
美玲收回手,看著父親的視線從報紙移到雜誌上的變化,她的眼淚跟淫水瞬間都無法控制的噴出,多虧了父親臉上的表情,她首次體驗到了顱內及生理上的雙重高潮。
「還好今天有用護墊。」爽到想大叫,感覺自己下面濕一片的美玲流著淚品味著父親額頭的青筋想著。
「志高是同性戀啊!」
她翻著白眼嘴角上揚著哭喊,並迎來第二波幾乎讓她腿軟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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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玲將思緒從往事拉回當下,她現在要做的是從這篇爛小說裡找到關於催眠治療中所見之生物的相關敘述。於是美玲開始讀起志高那篇名為《番》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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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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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子之所以叫初子,單純因為是長女,她有一個哥哥叫一郎,正暫住在台北叔公家準備大學考試,下面有個讀國小的弟弟叫次郎,她總覺得父親幫小孩取名字的邏輯簡單易懂到有點隨便。
她的母親林潘美屘正懷著第四個孩子,從十七歲生下第一個孩子後,她也已經三十好幾了,算是高齡產婦,在前面三個小孩後其實還懷孕過兩次,只是都沒有保住,所以對這一胎的來臨格外小心愛護。
懷孕四個月時的某夜美屘突然被惡魘侵擾。
夢中美屘身處一間未見過的樣式結構的房間中,透過虛掩的門淡藍色的月光射進來以細細的筆觸勾勒出四周的環境,牆全都是巨大石磚堆砌而成,地板也是光滑冰涼的大理石,四角的石柱上刻著精細繁複的浮雕與符號,除了左手那側擺著成堆野獸的頭骨外,偌大的室內空無一物,那些頭骨有些長著角,有些長著獠牙,有些甚至像是人的頭骨,夢中的她穿著樣式陌生車工細膩綴著華麗刺繡質感如絲綢的衣服,脖子上掛著串滿彩色珠子的項鍊佇立在房間中央,項鍊上的珠子看來眼熟,她不知道為什麼會身在此處,這地方發散著詭譎的氛圍,她想邁步離開,這才發覺身體無法動彈,還來不及明白狀況時,一陣強烈到無法抵抗的睏意強勢淹沒了她,仿佛她已經許久未曾擁有過足夠的睡眠,明明在夢中卻睡著了,就在意識被拖入夢中夢的柔軟稠密黑暗之瞬間—
「唰」地一聲,屋內不知從哪裡冒出了某種東西扯破了她的領口。
驚醒的美屘急忙看去,有一隻東西正伏在頭骨堆上的陰影中,墨綠到接近黯黑的體色融於影中般完全看不清楚是什麼,像是液體又像氣體,看似固定的形狀同時輪廓又有著流體的不定性,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閃爍著紅光,那東西不知是手還是嘴上的部分巴著扯下的衣角以及項鍊,並注視著美屘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嘿嗚嘿嗚嘿嗚嘿—
是笑聲!動彈不得只能凝視那東西的美屘意識到對方正在訕笑,其身下的頭骨堆也隨之震動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雞皮疙瘩從尾椎處冒出擴散到背部,原來不是人類的東西發出類似人的聲音而且包含了明確的情緒表現是這麼地可怕。
是鬼……
被恐懼包圍的美屘渾身發涼無法抑制地下顎顫抖。
也在此刻,她真正地醒了過來,那是她熟悉的臥房,粗陋而簡樸,身旁的丈夫正發出平穩的鼾聲,此時已經是入秋時分,夜裡的溫度不再燥熱難耐甚至有些冷涼,她卻全身是汗,耳邊似乎還飄著那詭異的訕笑聲。
窗外夜色下幾聲的狗吠與規律的蟲鳴讓她逐漸掌握了現實感。
她從不知道原來夢境可以這麼真實而悚然。那個角落堆著頭骨的房間中感受到的的氛圍、氣味、溫度跟聲響就像層油膜緊貼在身上。
肚中的胎兒似乎感受到了母親的情緒,激烈地動了一下,美屘摸了摸肚子安撫著孩子。
不知道肚子中的孩子會不會作夢?她想著。
第二天,同樣的夢境再度來襲,差別在於多了一隻鬼,夢中她一樣忍不住打了瞌睡,唰、唰兩聲,衣服被扯破,她左邊的乳房露了出來。
第三夜還是週而復始夢著同樣的情節。
天未亮,她便急忙用好早餐跟還睡得迷糊的丈夫說了一聲要去買點菜就出門前往國姓爺廟想去上炷香擲筊求籤請看看是不是被什麼煞到了。
國姓爺廟廟號是「鄭聖祠」,但她還是習慣稱國姓爺廟,其原本實際是花蓮市區最早的大廟城隍廟,建於日本時代昭和九年(西元1934),一開始供奉的主神是城隍爺,廟建成後沒幾年,以九一八事變為原爆點向外擴大的大東亞戰爭使日本人開始推行皇民化運動對殖民地進行階段性文化滅絕,日本人摧毀台灣各地廟宇燒毀神像,那時離城隍廟外幾十公尺的鄭聖祠由於國姓爺有日本人血統,是以不在拆廟的行列中,地方鄉民集思廣議,由於鄭聖祠外觀已老舊殘破,里民向日本人建議不如將鄭聖祠的國姓爺移靈城隍廟取代城隍成為主神,也因此使城隍廟易名鄭聖祠得以獲得保存,直到光復後才恢復為城隍廟,而當初從原鄭聖祠移靈來的的鄭成功神像依舊留於此廟中。
城隍廟雖恢復原名,但大家還是跟美屘一樣改不了都稱其國姓爺廟。
美屘供上廟外市集買的鮮果鮮花,燒了香,虔誠地向神明訴說了煩惱,但不論怎麼擲筊,都是笑筊,看著美屘不斷丟筊撿筊而逐漸神情失落,廟公勸她世事自有安排,強求不來,既然神明只是笑笑,那不如順其自然。美屘也只好黯然回家。
當晚,夢境按慣例襲來。
到了第五天,六隻鬼齊力幾乎讓她的上半身接近赤裸。
不行了,在這樣下去她會在夢中被剝得精光。睡眠不足而感到頭殼發脹的美屘想著。
在那些鬼面前完全赤裸後會發生什麼事真是難以想像,對於自己居然產生了不得體的妄想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恥,雖然內心痛苦無比,她卻無法跟丈夫或其他人商量,要說出自己連夜在夢中被鬼剝了衣服實在是太不要臉了,到時被以為是不正經的女人怎麼辦……
黃昏一到她便心頭發慌,一想到入夜後總得睡覺就全身盜汗渾身發抖。
第七天早上,前一晚的夢境中她幾乎衣不蔽體了,鬼的舌頭……
她決定去溝仔尾一趟,她聽人說過溝仔尾有個算命收驚的,要算要看緣份,收錢說是隨喜,但緣分跟隨喜的金額其實成正比,可算過的都說不錯,也許去那邊問問是被什麼纏上,看能不能化解。
她拉開梳妝台的抽屜,從暗格裡拿出一條手環,那是她嫁過來時少得可憐的嫁妝之一,這還是母親偷偷塞給她的,低聲在耳邊叮囑她要保管好。棉質的粗紅繩上有顆黃藍相間的琉璃珠子,被時間磨得光彩黯淡的珠子兩邊裝飾地各串上兩顆小小的黃金珠,兩顆黃金珠加起來不到一錢,卻是她私下最值錢的東西,她解開繩結,取下金珠用紅紙包好。
這時她才終於想起為何夢中那串彩珠項鍊為何眼熟了,那些珠子跟手中這顆琉璃珠子極像了,差別只在夢中的珠子色彩更艷美閃亮。
溝仔尾在日本人統治的時候是遊廓,本來就龍蛇混雜,現在國民政府也在那裡設立了娼寮,像美屘這樣的家庭主婦本來就避而遠之,但現在也不得不跑一趟,她想早上去應該沒關係,這天她跟初子不用去幫傭,農活也不急。都光復五、六年了社會卻反而跌入層次不同於日本時代的混亂,留一個女孩在家太危險了,於是美屘掙扎一番後還是帶上了女兒踏上黑金通經過了被炸成廢墟的花蓮港車頭前往了溝仔尾,這一路上她緊緊抓著初子的手,緊到初子好幾次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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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夢到了擺著骨頭的房內有妖物在剝你的衣服,而且數量慢慢增加,這是祖先累世的冤親債主來討債,你看不到九月二十二的太陽了。」
算命仙接過了美屘的用紅紙包的小金珠(看見那小小的金珠時他皺了皺眉)及生辰八字,聽完美屘的敘述後(她並沒有明說,只是簡單籠統地說做了奇怪的夢有些不安,完全沒有提到夢中任何情節,當然她也說不出口)他將三枚古銅錢放入了龜殼,一邊搖晃一邊唸著咒語,銅錢在龜殼內喀拉喀拉響,然後算命仙輕輕一甩讓古銅錢滾到了刻著八卦圖的檜木桌面,接著把龜殼擱到桌上,端詳了銅錢的正反及在八卦陣的位置後說了以上的話。
算命館是一間破爛的鐵皮木房,門口插著一支暗紅色的關東旗以豪邁的筆法寫著「雞籠蔡 擇日相命收驚」。
不若外表,室內出乎意料的寬敞而整潔,聽到美屘想看命,算命仙將她領到房子深處一間像是暗室無窗的窄仄房間並要求初子在廳堂等著。
暗房大小約兩疊半,擺著一張檜木桌子並供著一尊神像,神像旁兩側的蠟燭照亮這暗室,紅色的燭光渲染了些許神秘,看到了美屘環視四周眉頭緊鎖的表情,算命仙說之前自己在吉野有間宮廟,但在『寺廟整理運動』時被拆了,大多數神像也都被日本人給燒了,這尊文王像是他唯一救下來的,為了不讓日本人發現,就在這裡造了個暗室供奉起來,光復後他也請示過文王是否要蓋廟,卦象顯示還會有大劫,文王也表明暫且按兵不動不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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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到算命仙居然詳實地說出她的夢境細節還預言她三天後會死,美屘捧著肚子感到一陣暈眩,她沒有質疑為何祖先的債要她來償,又為何這筆債會在這種時候突然出現,而到底冤親債主又是什麼?
她完全沒有思考這些問題,也許是因為生長環境,又也許是因為經歷了戰爭……災禍在她的經驗中總是沒有來由地降臨,生死由命,有果不一定有因。
「半仙,我不能死啊,我還有丈夫跟小孩,我不能死啊,小孩怎麼辦,丈夫怎麼辦?」
她慌張地抓住算命仙的手臂,比起死,她更怕的是她走了丈夫跟孩子生活沒人打理,如果得死,至少也要求神大發慈悲先讓她生下肚中的孩子吧。
暗室中明明沒有任何通風處,燭火卻突然劇烈搖晃了起來,桌上的龜殼猛地從桌面彈跳了一下落到地面。這動靜使美屘嚇得驚呼一聲,算命仙看向龜殼,抬頭像是聽到什麼,幾秒後嘆了一口氣,說:「我再幫你卜一掛吧。」
聽到算命仙這麼說,美屘某條理性的神經動了起來,她差點忘記生死之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半仙……歹勢……我沒有錢……」美屘低頭說,她難得因此原因感到羞愧。
「我沒有要再收你錢。」
聽到了不用錢,美屘鬆了一口氣。
「謝謝半仙……謝謝文王爺……」
同樣的流程再走一次,咒語、銅錢撞擊龜殼的聲響、晃盪的燭火、有著濃密鬍鬚的文王像不知是被戰火還是香火燻黑的臉……無助站在一旁看著的美屘耳邊忽然聽到當初空襲警報尖銳的聲響,即使已過了許久,回憶起空襲警報的聲音還是讓她不寒而慄。
硄啷,三枚銅錢滾落桌面,美屘回過神。算命仙看著銅錢座落的位置,掐手喃喃自語:「艮上離下,上艮下離,山火賁,怎麼會是這一掛……」他說,然後猛地眼球上吊,嘴巴張大發出乾嘔的聲音,全身抽動並前後搖晃看起來像是要倒下,驚訝的美屘急忙向前想去扶。
「潘美屘。」算命仙開口發出陌生的聲音,年長女人粗礪尖銳之聲。
美屘才踏出一步便僵在原地。算命仙轉頭看向她,那雙眼睛中兩顆瞳仁正分別向不同方向慢慢轉動。
「潘美屘!」老婦聲又喊,一股無形的力量讓美屘跪到地上,她本能地用雙手護住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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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四點左右,躺在床上幾乎徹夜未眠的美屘輕輕地起身,丈夫的鼾聲依舊。
她穿上鞋拿起掛在衣架上的外罩,暗袋中放著琉璃珠手環,還有一張紅紙與小張油紙包的漿糊。
悄聲走出沒有門板的臥房後她到廚房洗了把臉讓自己打起精神,接著從廚房木櫃中的一個用石頭壓著木蓋的甕裡拿出了條臘肉,那是個外省人送給丈夫的,丈夫說明年圍爐時再吃,美屘之前從沒看過臘肉這種東西,整條褐色的五花肉油亮光滑,還有一股香氣,她聽從丈夫的話,為了防蟲鼠,平時保存在甕裡並用石頭壓蓋子,一個禮拜拿出來曬一次太陽,她知道有時丈夫會偷偷拿出來聞一聞,看一下,生怕會不見一樣。
丈夫還在油亮褐色的豬皮上用刀劃了三個字:「林、一、二」。
分別為丈夫的姓及大兒子跟小兒子名字的第一個字。美屘為此對丈夫表達不滿,不刻她的名無所謂,但既然兒子們都有,女兒的名也應該在上面,這塊肉畢竟是全家要吃的,難道女兒就不是自己的孩子嗎?
丈夫對此不以為然,說「初」這個字筆畫多,傷了肉掉了皮就不好了,就這麼敷衍過去。
美屘小心翼翼將臘肉用花布包裹起來,她不敢想像如果丈夫發現這臘肉不見會是什麼反應,但是到如今保命重要,前一天的經歷讓她認知到厄運確實緊隨身後。
真的逃過一劫後再把臘肉還回來就好。
接著她往客廳走去,有一個黑影正坐在椅子上,美屘被嚇得差點叫出聲。仔細一看,是初子,她穿著外出服,似乎正等待著母親。
「Okasan,我陪你一起去吧。」初子說,她的手中還拿著手電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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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看命時初子坐在算命館廳堂發著呆,不知不覺打起了盹兒,朦朧中她看到一個老婦正向她招著手,那個老婦身形句簍穿著奇怪,脖子上戴著一串像是瑪瑙的彩色珠子,乾皺的臉上爬著花樣繁雜的紋面。
生番!她瞬間毛骨悚然。
初子小學時田中老師曾帶著全班同學到吉野的番仔庄校外教學,並如同平時那樣大聲宣示沒有大日本帝國的神威,台灣還是個像這個番仔庄一樣落後的蠻夷之地,沒有水沒有電,還會被生番砍頭吃掉,要隨時感恩天皇陛下。那些生番衣不蔽體,用手捉食物吃,吃的是放在土甕裡發白的生豬肉。
「多野蠻啊,看看牠們,但不久後牠們也會得到帝國恩澤脫離野獸般的生活成為神國子民。」老師看著生番吐了口口水說,然後大聲喊了天皇萬歲,所有學生也都慣性地跟著喊。此時生番不論或站或坐都抬頭看著這些外來者,一雙雙眼神都像根針,無數的針射了過來。初子回家後做了個噩夢,夢到被生番追並吃掉。
只是事後想想,雖然生番吃生肉的景象帶給她極大衝擊,但她也看過日本人吃生魚,這也同樣讓她覺得訝異,居然沒有煮過就把魚切片直接吃,她覺得差別只在於日本人會把生魚肉放在盤子上配著白蘿蔔用竹葉裝飾以筷子夾起來吃。
都已經這時代了,根本不可能還有生番,更何況是在市區。因為生番而害怕的初子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眠夢。
這想法一產生初子就看到自己正坐在椅子低著頭閉著眼嘴巴微開,轉過頭另一邊的老婦繼續對她朝著手。
「Pentalan的女兒,來,跟著JIMA來。」
老婦沒有開口,初子卻聽得到她沙啞粗礪的聲音,並且明白其意思。
因為是夢,她也不覺得奇怪,她跟著老婦往屋內走,輕易地進入了母親與算命仙所在的暗室,房內角落有個臉色黝黑一臉雜亂鬍鬚穿著古代官服的半透明老人身影窩在牆邊,像是團影子。當算命仙因為老婦將龜殼拍到地上後第二次為母親占卜時,老婦化成一縷紫煙竄入算命仙的頭裡面。
算命仙以老婦的聲音叫出母親的名字,母親猛地跪下,算命仙用老婦的聲音指示了母親該如何處理,儀式要如何進行,只要看到九月二十二太陽升起便表示災厄已化,最後母親問了三次究竟是會遇到什麼災難,都沒得到任何正面回答,但當算命仙身體一抽倒地,一縷紫煙從他天靈蓋冒出並消散於空中時初子(她知道母親也目睹到了相同的光景)看到了一幅畫面,在碎瓦破石的龜裂土地上,一塊染著血的大白布蓋著一人形輪廓的物體,有陣大風吹來,紅斑點點的白布飄走,躺在地上的是頭顱破碎四肢扭曲全身沾滿血跟泥灰的美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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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初子說昨日下午時她的經歷,母女也已到了通往花蓮港神社前的吊橋「宮之橋」前,吊橋之下是米崙溪,初子的話聽起來玄異,當頭腦更加發脹混亂的美屘想再問清楚時,女兒緊緊拉著她向前走,並說:「kasan,快點,時辰快到了。」
花蓮港神社位於米崙山半山腰,手電筒的光照射下,眼前的木板吊橋另一段還有一段向上的階梯,階梯兩邊連綿著石燈籠,階梯的終點是白色的鳥居,神社則隱於暗夜之中,在手電筒昏黃發散的燈光照射之下,高聳的鳥居透露了無名的陰森壓迫感。
初子跟母親走過微晃的吊橋步上石階,初子盯著因距離拉近而變得高大的鳥居,內心越發不安,神社對她來說算是相當熟悉的所在,日本時代她跟同學被規定要定期來參拜,並要對著東方大聲唱《君之代》,不久前她的朋友還幫她在神社的狛犬前留影。
但她從沒在這種時間來過這邊,她感悟到原來夜晚的神社居然帶著這種壓迫性。。
初子也曾因身為日本帝國子民而驕傲,更相信天皇的確是現人神,是這個世上唯一的真神。
當時正值日本國力鼎盛的巔峰,但隨著太平洋戰爭爆發然後前線吃緊,戰爭結束前全家人一天只能分著吃幾條草根般細瘦的地瓜。
神沒有給予任何的幫助。昭和十九年十月中,中美空軍混合團開始對花蓮港廳發動空襲。
面對跟母弟屈躲在防空洞裡感受地面炸彈帶來的轟然撼動的日子,初子每每都以為全家應該也就要生離死別了,空襲警報一響,有行動能力的老弱婦孺都會趕到防空洞避難,成年男子跟青少年則必須到最近的派出所或消防隊集合並在各處待命,聽從指示等待空襲後立即救災滅火,所以一郎跟父親是無法跟著她們避難,得留在地表的掩體。
這種活地獄直到米國使用了新武器的傳聞開始擴散而邁向某種階段性的結束。
那是一顆就可以毀滅一座城市的炸彈,有人說帝都已被新武器攻擊,天皇死了,對於「本土」遭受神秘武器攻擊的消息有人歡呼有人悲哭,當然也有人嗤之以鼻不相信有什麼新武器的存在,那只是米國人放的假消息。
當那響徹全日本帝國範圍的「玉音放送」;天皇朗讀《終戰詔書》的聲音透過原本播放空襲警報的喇叭流入初子耳朵時,對於國家戰敗她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情緒,誰贏誰輸都不重要,只要能從這不知何時被炸死或餓死的日子解脫就好,反而是天皇跟想像中不同那細扁尖銳帶著沉悶鼻音的聲線讓她在意,聽起來簡直就像是住隔壁的陳阿伯一樣。
原來天皇也不過是個人啊,米國人的炸彈一炸,就神威盡失。初子心中一陣空虛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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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倆終於走到了鳥居之前,初子回頭鳥瞰一眼花蓮市,曾被炸得滿目瘡痍但還是如新芽萌發的城市被夜溫柔覆蓋,房子安穩平靜地錯落有致,點點的街燈就像是星星的反射。
田中老師說鳥居是通往神域的結界,是分隔人世跟彼岸的界線,經過都要抱持著敬畏之心,初子仍然記得神社裡供奉著天照大神、開拓三神、北白川宮能久親王。
神社就是神跟凡人在俗世聯繫的組紐……但是現在日本人都走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把社內的御神體帶走……
如果沒有人供奉,神還會是神嗎?
這些被遺留下的鳥居所連結的還是日本人的神域嗎?
還是那些神也跟著日本人離開了?但現人神都被美國的炸彈炸成了個空有名號的中年人……
那其他八百萬神是不是也被炸彈給滅了?那這鳥居之後所連結的無神之地是什麼樣的地方呢?沒有了神,但又與彼岸相通的話是通往哪呢?
在紛亂的雜想中,初子跟母親已穿過鳥居到了拜殿之前,曝露在手電筒的渾濛光束之中半隱於黑暗的木造神社外觀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潔,被斑駁與藤蔓糾纏覆蓋,如一副巨大野獸的骸骨。
一旁銅製的神馬像昂首抬腳地在石臺座上正以冰冷的目光望著舉著手電筒攪亂濃密夜色的母女二人,在白日下威風凜凜的神馬在凍狀的夜中滲出了邪氣,舉起的前腳與栩栩如生的鬃毛跟金屬的瞳仁瀰漫畸形的狂氣。兩人緊貼著彼此走到了神馬旁,用手電筒確認馬肚上徽紋,那是花蓮港神社的社徽,社徽以日本國徽「十六瓣一重表菊紋」為主,中央花蕊部分則是正五邊形花蓮港市章所構成。
美屘拿出暗袋中的紅紙,爬上石臺座以漿糊黏在神社社徽上將其遮住,然後爬下來轉身背對銅馬看向面前被初子的手電筒的光照出的所在,明與暗界線重疊,她內心緊張不已,如果儀式失敗,她是否真將如同幻象中那樣死去,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況才會以那樣的姿態死去,被車撞?還是空襲又來了,只不過換成共匪?
想著想著手腳無法自已猛然抖起,初子見狀緊握住母親的手,母女兩人相視一眼後初子堅定地用手電筒確保前路都有光照,陪著母親按照神諭貼完紅紙後背對銅馬向前走十七步,然後將臘肉放到腳邊,再後退八步之後在原地等待,同時要確保身上帶著琉璃珠。
當儀式流程走完的瞬間,在手電筒光下拉出了扭曲影子的臘肉旁邊無聲無息出現了一雙腳。
母女倆被嚇得同時發出尖銳的驚呼,初子用手電筒向上移動想看來者為何,是那個出現在她眠夢中的紋面老婦。老婦以白濁的眼瞳看向她們,無焦點卻又充滿穿透力的凝視讓母女倆屏住呼吸僵在原地。
「可憐啊,變成番了。」
老婦沒有張嘴,但美屘與初子都聽到了老婦的話語。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讓兩人摸不著頭緒。
老婦繼續說,更明確來講,那像是某種吟唱,帶著節奏,音調中混合了無奈與委屈。
她說:
可憐啊,都變成番了。
你們要記住,我們Pentalan是「人」的意思; Pentalan是真正的人。
Pentalan的祖先是從北方的天上跟著流星來的,眾人的JIMA帶著人們到了珊娜賽,我們在那裡開始生活,眾人的JIMA教了我們用石頭建房子的方式,指導人們如何引水種植,留下神火讓我們燒溶鐵礦鍛造出刀劍狩獵,祭師以石英跟沙做出琉璃珠,那是JIMA看顧世界的眼睛……
但……都是男人的錯,他們總是好奇,太好奇了,不聽JIMA的勸告,打開了不該開的門,引來了█ █ █。
█ █ █會在夜裡剝奪人的睡眠,竊取人的夢境,來無影去無蹤,人們沒有睡眠無法做夢很快就會死了,可惡的█ █ █,人被偷走睡眠,死一樣地活著。
(聽到了█ █ █這個詞以及老婦的敘述,美屘夢中會發出笑聲撕抓衣物的黑影猛地浮現她的心頭。)
腦袋已經混濁的人們放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乘船離開珊娜賽,好不容易到了這個島,但沒想到這個島上都是番,殘暴兇猛,眾人的JIMA曾說過這個世界存在著「番」,番像是人但不是人,會說話也會做出跟人一樣的事,但要絕對記住那不過是種危險的動物,善於模仿,一不小心就會被迷惑,是異神創造的模仿品。
眾人的JIMA之所以讓人在珊娜賽生活,便是因為那是為唯一一塊沒有番的淨土,但淨土被男人的傲慢給……因為沒親眼看過……人曾都以為番只是傳說而已……
我們也不是沒想過要清掉番讓這裡變成第二個珊娜賽,遺憾的是離開原鄉太過匆匆,沒有帶到足夠的武器也失去神火,而且番的數量太多了,牠們不斷互相鬥爭也完全不怕人,好多人的頭被砍掉。
我們只好躲到山裡,祈求著眾人的JIMA能降臨淨化這塊土地。
番看似都長得差不多,但牠們分成許多不同群體,有原本就住在這裡的「本番」,後來又有從海上過來外型跟本番有少許差異,可能連毛色都不同,但都定居下來的「定番」,接著越來越多不同種的番出現,那些番因為是本番跟定番之外的番,所以我們一律稱為「番外」,接著卻又有不同的「新番」過來,現在舊的新番被趕走,又來了一大批新的新番,新番總是毫無止盡地一直來。
男人改不了本性,因為好奇偷偷的開始接觸番,拿著人的東西甚至是琉璃珠跟番交流,跟番接觸,還跟雌番交配,被番迷惑了,接著女人跟孩子們也有樣學樣,他們產生了番也許是人的妄想,以為番是人,不不不,髒了……髒了……人的血脈髒了。
他們忘了我們是跟隨眾人的JIMA到達珊娜賽的Pentalan,唯一的人。
太可憐了,人慢慢都變成番了,眾人的JIMA再也不可能來臨了,因為這世上幾乎沒有真正的人了,只有番,跟狗爭奪地盤一樣炫耀著那些應當屬於人的一切榮耀, Pentalan殘存的骯髒稀薄血脈也被詛咒在這些爭奪中大量死了。
而藏在世界的裂縫裡努力保持人類尊嚴的那些人也都在漫長的時間失去了人的形狀,再也沒有誰會記得人類曾存在這個世界了……
但我聽到眾人的JIMA的呼喚,眾人的JIMA被那些越來越多奇形怪狀無中生有蜂擁而至的番神啃食了,虛弱了,沒有人為祂祭奠……
你們倆是世上殘存的少數的、稀薄的,雖然骯髒卻毫無疑問的Pentalan最後血脈……眾人的JIMA的眼睛還在看照著你們,祂希望你們能知道並記得這世界上是存在過人類,雖然你們已經都變成定番了。
老婦語畢,緊閉嘴唇,眼眶已濕濡,哀傷的蒼白雙眼定焦在光之後美屘跟初子身上。
老婦的自言自語對母女兩人來說太脫離認知到無法理解,但美屘對於其中的關鍵敘事還是很快;幾乎是本能地反射般地說:「我們不是番仔啦,我們是河洛人,沒有番味。」
她沒察覺自己用的是許久沒說的日本話。
老婦笑著露出沒有牙齒的牙齦,說「真正的人就不需要這些…只有番才會以各種樣子、各種氣味來強調自己希望的樣貌,用言語來約束來塑造什麼樣才是人,累啊。本番也好、定番也罷,各種番都認為非我族類是番。而Pentalan就是Pentalan…但…現在當人實在太難了。」
老婦收起笑容,四肢扭動趴倒在地,皮膚開始脫落露出豐密的皮毛……
美屘跟初子看著老婦突如其來的變異緊抱在一起發出驚叫雙雙倒地,手電筒也落在地上,可能因為碰撞造成電路故障,燈光無規律地明明滅滅。
「老……老……虎……?」初子睜著眼說。眼前的畫面讓初子想起國小時讀過的關於一休和尚跟老虎屏風的故事。
美屘緊緊將初子抱在懷裡,老婦化成隻野獸,比土狗還大一些,那不是老虎,透過閃爍的燈光美屘見到其深黃色毛皮有著如雲彩深色邊緣,亂中有序的塊狀斑點,她曾聽當獵人的舅公不只一次說起這種他想捕卻至死都一無所獲的神祕動物,舅公也不止一次給她看那張其視如珍寶的照片。
高砂豹!
眼發青光的高砂豹;也就是雲豹張嘴露出那特有地如毒蛇般大到不成比例的犬齒咬起地上那塊明年圍爐要吃的臘肉,揮動了粗壯的尾巴一溜煙地往旁邊的松樹林竄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知過了多久,美屘如夢初醒邊說:「到底……是怎麼了?得救了嗎?」她右手邊北濱的方向太平洋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初子扶著母親站了起來,她們神情有些恍惚,彷彿被困於一場詭譎的夢。
「太陽還沒完全升……」初子搖了搖頭像是要甩掉什麼般對母親說。
初子話未說完,一陣如響雷卻更低沉渾厚不知何處而來的巨大轟鳴響起,同時地面猛地上下震動,望著東方天際的母女還反應不過來時便被驚人的天搖地動席捲而倒在地上,簡直就像是整個世界被不知名的巨手拿起來顛倒玩弄。
「地震!」
母女倆立刻察覺發生什麼事,花蓮發生地震是常有之事,但這前所未見的強烈巨震讓兩人根本無法反應,只能趴在地上護住身體,各種崩塌跟爆裂的聲音加入了轟然的地鳴如同是無數怪物在怒吼,地面就像是變成液體般,母女倆被恐懼滲透,本能地想發出尖叫,但尖叫聲就像卡在喉頭,只能像是兩顆碎砂原地不動對抗翻天覆地的異變。
時間像是被無限延伸拉長到沒有盡頭,恐怖的巨震終於停了下來,母女趴在地上許久不敢動彈,確定地震真的停了才畏畏縮縮地爬了起來,身旁好幾棵大松樹都已樹根外翻倒在地上,卻都很剛好避開般倒在她們身旁,初子連忙扶起母親。
這時日頭正慢慢昇起,第一道朝陽的光照向花蓮市,此時花蓮市卻因為剛剛的地震被一層濃厚的煙塵覆蓋,有幾處還冒著火光。
這場地震在後來被稱為「1951年花蓮-台東地震系列」,由米崙斷層、玉里斷層、池上斷層錯動引起,此為一系列地震,最強的便是發生於西元1951年10月22日05:34強度為7.3的第一次地震,震央位於花蓮市外海十公里處,全台灣都感受得到強烈的晃動,這一系列地震直到同年12月5日才停止。造成了88人死亡,3000棟房舍被徹底毀損夷為平地。
當與初子遙望見花蓮市的慘狀時,美屘便知道丈夫跟二郎是救不回來了,雖然毫無根據,但她知道那塊標記上丈夫跟兒子們的姓與名被高砂豹叼走的臘肉便代表了他們的運命。而她的猜想也的確沒錯,就連遠在台北的大兒子也被倒下的書櫃壓死。
「現在當人實在太難了。」
老婦的話語在美屘臨終前還是時不時嗡嗡在耳朵深處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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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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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玲闔上志高的原稿,果然沒記錯,那生物是雲豹,難怪那麼大隻。
這篇小說裡那莫名其妙的神怪設定難道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依照小說設定脈絡,她當初跟阿嬤應該是同時進入了某種……結界?為何雲豹只帶走阿嬤沒帶走她?
其實美玲並不相信臺灣真的存在過雲豹,受到高中時的生物老師影響,她也認為臺灣雲豹不過是一個眼紅達爾文的英國人鬼扯出來的學術詐騙。
難道是因為我不相信才沒被帶走?不對啊,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雲豹是什麼……幹你娘,頭好痛。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醫好這跟老毛病?雖然催眠治療並沒有帶給她好印象,但她還是聽從了催眠師的建議預約了第二次療程。
「要有耐心啊,心結太緊了。」
催眠完當美玲還在收拾自己情緒不知所措時催眠師安慰道,幾乎沒有人這樣在乎她的情緒過。
自己居然跟一個十六歲小孩的滿紙荒唐言認真實在說不過去。而且還是因為那個瘋癲的臭老太婆……失蹤只是剛好。美玲咬著牙這麼想著。
而且再次讀完這篇小說,裡面內容的部分指涉讓美玲內心極度不適,甚至噁心。
根據小說情節,幾乎是明示林初子是原住民的後裔,有夠不像話的,她真的搞不懂志高到底基於什麼心態寫出這種東西。她很確定志高也看過他們阿公熊水泉的照片,比起他們這一代,熊水泉的頭髮更紅,皮膚更白,輪廓更深,毫無疑問熊家先代絕對是混了日耳曼人的血,混了白人的血是一回事,混到原住民的血又是另一回事,就算是女方的血脈,以熊家現在的格局那也不可能是件值得驕傲的事,那個臭老太婆真的很番,但要說她是番……不能,熊家的血脈絕對不可能。
還好這篇鬼東西沒有見過光。美玲為自己當初的行為自我讚嘆。
美玲將小說原稿丟到一旁,從蛋捲盒再次拿出那四張老照片端詳,讀完小說再看那些照片使得那通篇胡說八道的故事有種詭異的真實感。
看著看著,她發現這其中有三張照片怪怪的。
首先是「林初子」的獨照,照片右邊是被樹葉遮住一半的銅馬,銅馬後方有一個不到一層樓高的石臺,臺上有幾個婦女,但在那些婦女前,石臺的邊緣站了一個不知是石像還是人,身著古裝的身影,在美玲眼中這形象有點像是日本七福神的惠比壽,但比例跟站的地方都有著說不出的不協調感。應該是神像吧。美玲想著,只是擺的地方很奇怪,擺在那一地震就會掉下來。
而且惠比壽旁邊的陰影也像是一張臉。真詭異。美玲暗道。
她不知道的是基本上日本神社境內是不可能存在神像的,神道教不拜神像,神社本身可以說就是一個完整的御神體。
何況是花蓮港神社這種「縣社」等級的神社境內更不可能出現惠比壽雕像。而惠比壽更常在娛樂作品中是以其原形「蛭子神」被虛構成一種妖怪,在台灣較為知名的便是電影《怪談比留子》中的比留子。
另一張則是「美屘 平安醮 鄭聖祠」那張,阿祖的背後出現好幾對像眼睛的光點,讓美玲聯想到小說中夢裡的妖物,照片左右兩側都有形似人臉的影子跟奇怪的白影。不知是過曝還是照片太老質變,照片右下方像是著了火。
而那張銅馬的照片……銅馬的左邊有一抹白影,看起來像是日本神社的神官或巫女之類的袖子,但也可能是樹叢後的石燈,左邊的樹還是藏了好幾張臉。
因為馬的銅像裡後方石燈是倒的,所以這是地震後拍的照片?美玲思考著。
唯一沒有怪東西的就只有「拿著球的一郎與初子跟朋友」的那張照片,那時戰爭應該還沒爆發,三零年代?
盯著照片看的美玲突然有種想打嗝的慾望,喉嚨發著癢。
越想越覺得不舒服的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硬是把打嗝的慾望壓下,她決定先把這四張照片拿去神明廳的香爐燒掉,畢竟這些照片看了就詭異,也沒有存在的意義。
美玲將志高的原稿丟進蛋捲盒放回暗櫃,確保暗櫃鎖好,接著就把老照片塞到褲裙的口袋走出房間移動到三樓神明廳,進入神明廳後她關上門,並將背抵在門上,公媽燈溫潤的紅光讓她感到安心,她伸手按了開關打開日光燈,她這才發現母親的遺照居然掉到地上了,美玲急忙將遺照重新掛好,遺照中的母親笑容看起來還是那麼的美麗。
看著遺照,美玲那些曾經遺忘的記憶片段又變得鮮活而明朗在腦中自動播放,也許是因為今天接受催眠的關係,原本如同死水的回憶不斷地如潮汐般拍打著。
她想起了母親發生意外的第二天,父親再度詢問了她前一晚到底發生什麼事,並且依舊為著不見的林初子著急,面對父親那異常執著的態度,美玲又抽抽搭搭,但這次她終於斷斷續續說出了話,她下意識的遵從本能地避重就輕,並且為了排除壓力與恐懼,她潛意識已經開始在重置跟調整記憶了。
美玲說神像裂成兩半後阿嬤忽然大叫跑了出去,然後媽媽追出門就被車撞了,弟弟在玩電動完全狀況外。
父親聽完美玲的說詞後也沒再多說什麼,還像是早有預感似地在同一天不知從哪裡請來現在這尊無極神尊要美玲好好供奉。
八歲的美玲按照父親的指示,恍恍惚惚踩著小板凳將無極神尊放上神桌主位,前一晚整夜無眠讓她身體疲憊無比,同時那塞滿內心的情緒她也無從消化,現在有事做對她來說反而能減輕精神負擔,所以在擺好神尊後她想說上個香並且整理一下神桌好了,這樣想著時她發覺她的腳踢到了東西,她低頭,腳尖碰到了仙祖,這時她終於才看清楚了在地上裂成兩半的神像跟昨夜因那一聲巨響母親失手撒落的水果。美玲把水果一顆顆拾起用印著龍鳳的大紅塑膠盤妝盛放到神桌上,但她卻不知怎麼處理地板上一分為二的仙祖,於是只好跑去問父親,她也沒有其他人可以問了。
父親正在房間裡,美玲推開門,看見父親手上正拿著他那本專門天天用來「算牌」的筆記本翻看著。
「爸爸,那個……仙祖怎麼辦?」
美玲遲疑了一會兒才怯怯地開口,因為當房門被推開時,正在翻閱筆記的父親臉上正掛著難以言喻的神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五官彷若都有各自的意識扭動著,一雙瞪大的眼睛通紅,雖然翻著手中的筆記本,但瞳孔卻上吊根本沒有對焦在紙頁上。
「仙祖呀……對齁,我跟妳去看看。」
聽到女兒的聲音,天岳扭動的五官瞬間恢復,只是一雙眼眸仍然無神。
天岳跟著美玲到了神明廳,他這才首度看到了地上仙祖的慘狀,美玲發現到就連在醫院一夜到剛剛為止都幾乎沒有明顯情緒起伏的父親居然無法呼吸般喘著,他張著嘴努力吸氣,仙祖斷面的血已經凝結,而水泥地上也只有幾抹潑濺成放射狀的褐色乾涸痕跡。
「啊」地一聲,實在無法直視仙祖慘狀的天岳發出了大叫,美玲被嚇了一跳,他叫著跑出了神明廳,見狀,美玲也急忙追了出去,美玲怕,就算父親平時對她不如弟弟,但她也只剩下父親這個大人可以依靠,所以父親失控大叫後跑出神明廳美玲毫無猶豫的就追了上去,因為她怕,她怕父親這一跑也突然就沒了。
但還好父親只是跑到了神明廳外,他抖著雙手正點著菸,由於雙手一直抖,那支菸花了不少工夫才好不容易點著,天岳用力吸了一口,並吐出了如雲霧的白煙遮去面龐。
「阿彌陀佛……媽,妳到底去哪裡了,這到底該怎麼辦?」天岳低語著。
美玲總覺得菸味很噁心又嗆鼻,她不懂父親為何那麼愛抽菸,吸這種這麼臭的東西到底有什麼好玩的?
菸味讓她喉嚨發癢咳了幾下,但她當然不敢抱怨。
「去把燒金桶拿來。」吸了幾口菸並冷靜下來後,天岳終於對呆愣在一旁的美玲下了命令,在煙霧之中那張臉看起來很歪斜,美玲甚至在一瞬間產生了父親的雙眼正發出紅色的光的幻覺,這使她縮了一下肩膀後便快速跑開。
燒金桶就擺在店外的角落,昨夜燒完的金紙灰還堆在裡面,雖然燒金桶並不大,但對於八歲的女孩來說搬起來還是略嫌吃力,見到美玲搖搖晃晃地搬著燒金桶,天岳也不幫忙,只是叼著菸看著。
美玲好不容易搬來了燒金桶並放下後,她小小的手沾滿灰燼,額也冒了汗,連臉頰也黑了一塊。
「去把仙祖拿出來放到金桶裡面。」父親用下巴朝神明廳指了指。
美玲當然也是照做了,她走進神明廳抱起仙祖的兩半,手感出乎意料的輕,也這才看到那等不到她修剪的濃密黑鬍鬚全都變成了白色。待她輕輕將仙祖放到了燒金桶後,父親已經拿了罐去漬油遞給美玲,要美玲將去漬油淋到仙祖上直到他說好。
這期間天岳又點了一根煙,他整個人幾乎都壟罩在煙霧中,在確認美玲都處理好以上種種後,繼續指示美玲將燒金桶搬回店外,等氣喘吁吁的美玲放好燒金桶後,跟在女兒身後的天岳將口中的菸彈到了燒金桶裡,瞬間火舌就吞噬了仙祖。
美玲從來沒看過燒金桶裡的火這麼旺,那麼地光明璀璨熱度逼人。
也差不多是從這段時間為起點,天岳的投資跟生意在幾年內就如火箭一飛衝天。
而美玲也更加誠心供奉無極神尊,熊家也只剩下她懂得如何祭祀,美玲私心認為熊家的運勢多少也是因為她功德加持,比起仙祖,神尊的庇佑是更為直觀而肉眼可見的。
原本看不習慣的神尊面像也越看越慈祥,越來越像是人類的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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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好母親遺像並仔細調整了角度後,美玲走到神桌前,她看到香爐中插著五根香,兒子熊寶雖然才八歲,但跟阿公感情很好,阿公中風後每天都會到神明廳幫阿公祈福。
美玲看了眼左手腕的浪琴,現在兒子應該跟著外勞推著阿公在公園散步。雖然調皮了些,但那孩子的確是個天使,內心又溫柔又善良,就算阿公變成那樣只能坐輪椅的廢人,還是不斷問著阿公何時會好,真讓人心疼。可……這孩子真是的,拜那麼久了怎麼還是搞錯香的數量,多插了兩根,而且這香有三根只燒到一半,另外兩根卻已經燒完,三長兩短,真不吉利。
美玲將香爐中的香用熄,並拿出丟到桌邊的垃圾桶,接著從口袋將照片拿出放到香爐然後拿起點香用的點火槍點燃照片,火焰很快吞噬了照片,美玲看著火焰,哼著張清芳的《簾後》,不為人知的過往化成了灰燼與青煙。
待火焰熄滅,她點起香開始拜無極神尊,插上了香,美玲拿起了神桌上的筊,預計照平常那樣擲筊詢問神尊父親的狀況,心有所求,卻不抱期待。
但經過今天一堆事情,回想到過去的種種得來不易,以及現在像是群龍無首的公 司勢態,她將念想從問句改成肯定句。
「神明保佑,阿彌陀佛,請神尊保佑我爸熊天岳能……」
沒想到擲出了聖筊,她難以置信,再度撿起了筊又擲了一次,還是聖筊。
美玲摀著嘴倒退一步。
她張大眼睛看著地上的聖筊。
畢竟從父親中風以來,無論她怎麼擲都是笑筊。
真的嗎?她不敢置信地以氣音說。
此時神明廳的門猛然響起一陣急促的厚重敲門聲。
這讓還沉浸在喜悅神啟中的她有些惱怒,是誰居然敢來敲神明廳的門?
美玲怒目打開神明廳的金屬門,門外是丈夫建國,他難得一見地狼狽,頭髮亂了,額頭冒著汗,領帶都歪了,還皺著眉頭。
今天不是有國際倫扶社的年會,他怎麼會這時間回來?
「為什麼妳手機跟室話都打不通?」門外的建國問,幾乎是用吼的。
「那個……沒電了……故障……」
美玲被丈夫的態度嚇到不知所云,丈夫從不曾用這種態度對她。
「我打了幾百通給妳,又不想讓下人知道,爸出車禍了,醫院已經發病危通知。」
建國壓低聲音說。
「車禍……熊寶沒事吧?!」
美玲心臟漏了一拍,她首先問的是兒子的狀況。
「孩子沒事,好像是阿尼推輪椅時沒注意紅綠燈,爸被車撞了。」
聽到丈夫的話,美玲卻只是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氣,同時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
「爸可能……我們趕快去醫院。」建國拉起美玲的手。
美玲發出一聲哀鳴,往後退了三步,整個人癱軟在地。
建國急忙走進神明廳蹲到妻子身邊用手摸著妻子的肩膀,他感覺妻子渾身發著抖,而且是很強烈的抖,美玲這麼激烈的反應有些出乎他意料。果然無論平常父女如何不愉快,終究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建國就算對妻子沒有愛情,但還是有著同理之心。
「你再說一次,爸怎麼了。」趴在地上的美玲嚶嚶地說。
「爸出車禍可能有生命危險,我們得趕快去醫院。」
建國語畢,美玲發出更為淒厲的叫聲。
這是結婚以來丈夫第一次讓她得到高潮,而且這高潮也是有生以來前所未見的強大,讓她腿軟趴倒在地上無法動彈。
建國察覺到妻子似乎是失禁了,大量的液體從妻子雙腿間滲出染濕褲裙還流到地板,他沒想到妻子會受到那麼大的打擊,殊不知美玲是潮吹,今天美玲的護墊檔也擋不住她的喜悅。
自從熊天岳中風以來,美玲日日燒香擲筊時總是在問神尊:
「神明保佑,阿彌陀佛,請問神尊,我爸熊天岳今天會死嗎?」
但總是得到笑筊。
而今天美玲則是對著神尊說:
神明保佑,阿彌陀佛,請神尊保佑我爸熊天岳能快點去死!
沒想到神尊這麼快就應了她的願,真的太感恩神尊了。
這就是神明的恩賜,自己誠心拜拜那麼久,終於有了靈感。
深陷在高潮狂喜漩渦滿臉淚水渾身抽搐的美玲伸出手拉了丈夫的衣角,以難得一見的嬌弱口吻說:
「拜託你再說一次,爸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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