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一輛轎車的後座,窗外高豎起的好幾支路燈在視野裡擴張、退後,灑下皺紋分明的光。這是一個過於安靜的深夜,凌晨一點,除了輪胎摩擦的聲音、鋼鐵碰撞的聲音、柴油消耗的引擎聲,難以聽見往日裡生物細瑣的呼吸聲。現在的他像一隻失去力量掙扎的將死青蛙,嵌在手術台上,被推過冷冽精準的走廊,向解剖屍體的手術室滑去。轎車自交流道開下,停在一棟公寓樓下。
開車的男人說:「L就在樓上,我們上去把他搬下來吧。」
吳憶式跟在那男人身後進去那屋子,那是一個不算大的舊套房,繞過小客廳後走進L的房間,房間裡一無所有,除了書桌與床外,乾淨得像剛搬到此處,或者說,L從未打算定居一地,總如過客般冷漠地蹲踞在屋簷下,沒有歸處也沒有情感寄託的地方。這個神秘的隱士,斷捨得十分徹底,吳憶式彷彿可以想像那種簡陋單調的生活,他日子的豐富度不會超過他房間裡的綠色舊風扇、一根用了幾年不扔的牙刷、一座泛黃的桌上白熾台燈。
一個削瘦透明的男人正躺在床上。
他被過於寬鬆的醫院病服蓋上,像半撬開蓋子發出腥臭味的過期鮪魚罐頭。陰影裡的L剛露出面部的輪廓,冷氣顯示屏發出的微光使他看上去像一具白骨。
L,這就是你嗎?你變得不像人類,像一隻深海裡發光逡巡的魚類。
他們試著將L塞入裝屍袋,僵硬的身體不好彎曲,吳憶式抓住L的右腳,發現它的大小比左腳還要小一輪,一隻乾枯的被嫁禍的右腳,在吳憶式的手上產生了一種令他羞愧的虛幻灼熱,他只好抱著更加尊敬的態度小心彎折L的雙腳,努力調適到適當角度,L這才終於剛好卡進袋裡。
吳憶式抬L的下半身,那個男人抬上半身,他們沿著樓梯一步步走下,搬運一件有著餘溫、彈性疲乏、時而發出腔體消化聲音的停滯機械,使吳憶式感到一種混亂,這究竟是在抬一個人,還是在搬運器械?如果是人體的話,為何會是以這般怪異的姿勢,如搬一件大型家具,一前一後彎曲地下樓梯?
吳憶式摸到L突兀萎縮的右腳,它僵硬的質感正昭示著人與無機質器械的界線在模糊,某種罪惡感則在悄然清晰。
L被放在車的後座,裡面同時塞了幾袋超商買來的冰袋,寒氣洩出,橫躺著的袋子比任何報紙上看到的大人物的去世報導更為厚重冰涼,莊嚴,如一塊切開的黑色大理石。吳憶式想著,若用手覆上,若用耳貼上,能否同樣感受到,沉積數年構造冷卻下來後的氣息,冰冷的,空曠的,漫長的感覺。
那個男人一邊開車去殯儀館一邊問吳憶式。
男人說:「你跟L很熟嗎?」
吳憶式說:「以前國中是同學。後來高中分開就沒聯絡了。我其實不太清楚他太多……對,其實我是個失格的朋友。」
男人說:「沒想到你竟然真聽他的話,願意過來載他的屍體。」
吳憶式說:「應該的,我欠他的。」
男人說:「這不怎麼尋常對吧?」
吳憶式說:「不,這是應該的。」
一輛砂石車駛過,揚起紛紛塵土,遮擋住窗面,男人打開雨刷,同時車速慢了下來。他說,得慢一點,大車開始變多了,何況後面還有一具脆弱的屍體,不能冒險。
男人說:「你有聞到嗎?冰塊的效力好像快消失了,L好像快融化了。你看,水都滲到後座底下了。」
吳憶式回頭,冰水已氾濫成池塘,原本鼓起的屍袋開始塌縮。吳憶式試圖想像L在袋裡的畫面,但發現他腦中出現的僅有L的右腳,或幾個不連續的部位,卻難以想像他完整的身體。他懷疑,人是否真的能看清一個人的全身,或者人只能窺視一個又一個局部,試圖以零散的部分拼湊想像的、永遠有距離的、非真實的全部?
人無法窺探全貌,故要保持虔誠的沉默。
吳憶式說:「我們能按時抵達殯儀館嗎?」
男人說:「不確定,我們只能看情況,希望後面車段的大車少一點。」
吳憶式望著無盡的高速公路持續向後延伸,他要與他少年時期的錯誤共處一室,在逼仄的空間,感受責問的低溫,忍受遲來的罪的氣味,承受後座滴水落下的愧疚的聲音。吳憶式祈禱後座的冰塊尚有古老的防腐力量,能如耐撞的棺槨般,深深地把L的屍體封入中央,抵銷外界惡意的震動,然後……
撐過這漫漫的、赤裸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