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多瑙河的電話鈴聲一直響著,加上剛才一下慘叫,與曉晨一起睡在下舖的逸菲第一時間醒了。
逸菲看到母親面容痛苦,慌張的坐了起來問:「媽媽,妳怎麼了?」
曉晨的腰很痛,連手也抬不起來了,仍強撐說:「沒事。」
睡在上層的逸凡也醒了,馬上爬了下來,蹲在床邊望著母親,神色滿是擔憂的問:「媽媽,你怎麼了?」
「我——」
「妳怎麼了?」睡在摺床的以昱也走了過來,低頭看著曉晨,但見她面色很是痛苦。
曉晨又試圖陏動身子,卻痛得她直飊眼淚,她再也裝不了沒事。「我的腰好痛。」
三人很是慌張,以昱看到逸凡和逸菲都焦急的望著他,他察覺孩子都希望他能作主,便馬上說:「我們去急症室吧。」
以昱穿上鞋子,小心的背起曉晨,在背她的過程中,曉晨又忍不住又悶哼了幾聲,接著便咬緊下唇,以昱第一次見識到這麼堅忍的女人,心裏漾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出是什麼,也沒有時間細想,兩名孩子在後面跟著,妹妹提著母親的手袋,哥哥緊隨著以昱,時刻留意著母親的表情。
逸凡很快的截了計程車去醫院,三人疾步走到醫院急症室,醫護人院連忙讓她先躺在床上,以昱拿著曉晨的身份證去登記。在醫生的初步診斷下,她腰部扭傷,但是不知道有否傷及筋骨,所以建議留院一晚,作進一步檢查。
曉晨聽到要住院,馬上反對,但是在三人的凌厲眼神下,她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不聽話的小孩子,而且醫生也堅持要她住院。以昱承諾會替她好好照顧孩子,曉晨聽了後才稍為安心,終於答應住院。
以昱與孩子離開醫院時,已經是中午十二時多,兩名孩子今早起來至今,都還沒有一點東西下肚,於是他們便到附近的餐館吃午飯。
兩兄妹默默的吃著面前的一碟揚州炒飯,吃了一小碗便說飽了,安靜的坐著,眼裏盡是憂慮。
以昱從沒有見過這兩名孩子如此的安靜,很是心痛。「放心,昱哥哥會在這裏陪著你們,你媽媽會沒事的。」
逸凡和逸菲對他投來信賴的眼神,以昱此刻覺得自己必須堅強起來,不能再消沉下去了。
回到家裏,逸菲應母親的交待,執拾了一些曉晨的衣物,待明早交給她。接著,兩名孩子自動自覺的做家務。妹妹先掃地,哥哥再拖地,並將所有被褥摺疊整齊,再去洗衣服,以昱坐在沙發,看著兩名小孩忙活,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
到了傍晚,以昱想和孩子出外晚餐。
「媽媽交待了,家裏有菜和肉,不要浪費。」逸菲說。
「可是,我不會煮。」以昱難為的搔搔頭。
「沒有叫你煮,媽媽叫我來煮。」逸凡邊說邊從冰箱拿出食材。
以昱張大口望著逸凡熟練的清洗紅蘿蔔、馬鈴薯,然後削皮切粒,站在矮櫈上,開啟電磁爐及抽油煙機,然後倒食油到鍋裏,待油熱了便放肉炒香,之後加入紅蘿蔔和馬鈴薯。逸菲則打開摺枱,坐下來慢慢的摘去老壞的菜葉,然後拿去浸泡。
雖然晚餐只有馬鈴薯炖肉和炒青菜,但是對於兩個孩子的強勁自理能力,再次打擊到以昱,他甚至連煮飯也不會,真的自愧不如。他一邊吃著飯,一邊的自我反省。
這時兩兄妹又在爭論著應該誰洗碗,吵得面紅耳赤。
「一會兒我洗碗吧。」以昱說,做飯時最閒的就是他。
「可是,媽媽說,要讓你好好的休息。」逸凡說。
逸菲邊扒飯邊猛搖頭,滿嘴是飯的搶著說:「昱哥哥你好好休息,我們會照顧你,我和哥哥什麼都會做的。」
以昱的眼眶微紅,自從父母逃跑後,他的世界坍塌了,讓他一度自我封閉,對外界完全漠不關心,整天只懂躺在沙發上自傷自憐。比起曉晨姐及這兩名孩子,他實在太差勁了。
更讓他感動的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們一家人從來沒有嫌棄他,由得他吃飽就睡,在他睡覺時,他們走路、說話都會輕手輕腳,深怕吵著他。其實很多時候,他並沒有睡。只是他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們,所以就整天裝睡。
「你們爸爸是怎樣過身的?為什麼你們會由明華園搬到這裏?」以昱問。
之前,他向孩子打探曉晨的經歷,只是出於好奇心,可是這一次是出於關心,他很想知道曉晨姐經歷過什麼,今早看到她病倒,看到她咬緊牙根的樣子,他的心像被鞭子抽著,一陣一陣的痛,那一刻,他很怕會失去這個⋯⋯朋友。
兩兄妹互望一眼,猶疑著要不要說出來。
「如果知道了你們經歷了什麼,或許可以讓我更快的振作起來,我真心的敬佩你們的媽媽,她很堅強。」
孩子的態度軟了下來,以昱趁機再說:「放心,我一定不會告訴她的。」他伸出尾指說:「我們打勾勾,這件事我一定保密。」
他們三人一起打了勾勾。
逸凡放下碗筷,便將父親在十週年結婚紀念日跳樓自殺,及後發現他欠了一屁股債的事娓娓道來,逸凡說的時候幾度哽咽,逸菲早已經淚流滿臉,以昱過去摟著逸菲。
搬來光甫里後,他們有一段日子都是領救濟金過活,直到母親的家務助理工作越做越好,才沒有再領,有一次母親扭傷了腳,無法工作,無法出門,那一個星期全家都吃著外賣。之後母親康復後,便教他們煮飯炒菜,以防萬一。
以昱將兩名孩子都擁入懷裏,哽咽的說:「你們真的很棒。」
水龍頭透明的水柱緩緩的流下,以昱將塗滿泡沬的碗子,放到水柱下,水柱將泡泡一下子沖散,隨著泡沬沖散,他心中的鬱結也隨水沖走。
他舉起自己洗得光潔如新的碗碟,心中無來由有一陣滿足感,悲傷的、憤怒的、丟臉的事情,通通都可以洗走,回復明亮,又可以重新開始,就像這碟子,明天又可以再盛載美味的餸菜,他將碗碟再用碗布抺乾,望著洗乾淨的碗筷,他釋懷地笑了笑。
第二天早上,逸凡一早起來,煮了煎蛋和香腸作早餐,以昱在旁觀摩學習,兩名孩子吃飽後,便自行上學,以昱洗了碗,將家裏執拾整齊後,便拿著曉晨的衣服到醫院去。
醫生說曉晨的背部有點腫,下午做完物理治療後就可以出院,但是要每天來醫院做物理治療,寫了一星期的病假紙給她。
「妳怎樣受傷的?」他肩上掛著一個黑色環保袋,一手扶著曉晨的肩膀,一手握著她的手,扶她一步步走向計程車。
「啊⋯⋯就是不小心。」曉晨的眼神有點閃避。
回到樓下,曉晨每上一級樓梯眉頭都皺一下,以昱說:「我背妳上去吧。」
「不用,不用。」曉晨連忙擺手。
二人又再上了幾級樓梯,曉晨的雖然極力掩飾,但還是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額角滲出汗珠,以昱實在不忍,直接擋在曉晨前面,彎下腰說:「快上來吧。」
曉晨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妳不上來,我不會走。」
曉晨嘆了一口氣,雙手搭上了以昱的膀肩,悄悄的揚起嘴角,那笑容像摻了蜜糖似的。
以昱背著曉晨爬了五層樓,明明氣喘吁吁爬上來,還說她一點也不重,只怪他最近疏於運動,讓曉晨很感動,真是個很體貼的小伙子。
曉晨挨在沙發上傳訊息,向張太太和新手媽媽請假。
以昱滿身是汗,一回來便去了洗澡,出來時他看到櫃子上的水杯旁有一支藥酒,正抺著濕髮的動作停了下來,忽然想起前天曉晨提摺床回來後,之後那晚他就聞到一陣藥酒味。
他狐疑的轉頭對曉晨說:「妳是不是自己搬床上來,所以弄傷腰了?」
她抬頭笑得有點尷尬:「也不全是,我的腰傷本來就是舊患。」
他一股屁坐到她身旁,沙發彈了一下,「妳怎麼不讓快遞送上來?」
「才不要,他收五十元一層,那不如我自己搬。」
以昱望著她那幅斤斤計較的小女人嘴臉,不知為何覺得很可愛。
「有什麼好笑?你以前有錢當然不會計較這小數目。」
他笑了嗎?以昱連忙調整嘴角弧度。「對不起,要是我能振作一點就好了。」
「沒關係,這種事需要時間。」曉晨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昱也回她一笑,曉晨的手就這樣停留在他的肩上,忘記了收回,兩人對望了一會,有種若有還無的東西落到兩人的心田上。
每天都是以昱背著曉晨上下樓梯去醫院,曉晨靠在以昱寬闊的背上,心跳總是不自覺的加快。
密集式的物理治療持續了一個星期,在醫生評估後,每星期來做三次,為期一個月。這些日子曉晨覺得自己就像女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孩子們懂得張羅飯食,她並不覺得奇怪,以昱也在做家務,讓她震驚了半天還沒有回過神來。他會洗碗、拖地,還會洗廁所,將自己用過的被舖摺疊好。自那天他說自己太久沒有做運動後,便每天早上去晨跑。
曉晨欣慰的想,他終於振作起來了,還成長了不少。
她在做完一個星期的物治療後,今早正要出門工作,以昱面色不善的盯著她的背包,問她要去哪裏,她理所當然的回答去上班,結果以昱按著門柄,不讓她出門。
「你在幹什麼?」曉晨焦急的問,她趕著出門呢。
「妳的傷還沒有好,怎麼可以去上班?」
「不上班哪來錢?」
以昱頓了頓說:「我⋯⋯還有一些⋯⋯」
「阿昱,那是你的錢,而且,你現在也沒有收入,今非昔比,你還是留給自己用。」
曉晨冷淡的態度,讓以昱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
其實曉晨看到以昱自尊受創的樣子,心裏也不好受。
奈何,這就是現實。
她必須讓以昱明白,現在不能再隨心所欲的過日子,逼人的生活就像一隻滿口獠牙的怪獸,在身後不斷的追趕著他們,他們必須不停的向前跑,才能生存下來。
她推開以昱的手,扭開門柄上班去了。除了錢之外,若她長期不上班,人家或會另聘他人,難得現在的那位新手母親和張太太都是很好的僱主,她不想失去這樣好的工作。
接下來的日子,她沒有再和以昱說過話,因為兩人沒有再碰過面,一大早他就去晨跑,應該趁著她出門後回來換衣服,然後到很晚才回家,她曾想過問他在做什麼,但又覺得自己無權管他,她又不是他的什麼人。
不經不覺,街道旁的梧桐樹葉子已經變黃,踏入了深秋,曉晨下班後去光甫里的菜巿場買菜,不禁又駐足在琴行前面,欣賞著那部三角琴,再看看自己因為做家務而變得粗糙的雙手,她的手還能再彈琴嗎?嘆息了一聲,正要轉身離去,眼角卻瞄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她又再轉身,瞪大眼盯著琴行旁邊貼著一張某搬運公司的宣傳單張。
等等,這個模特兒不就是以昱嘛?
回到家裏,孩子也放學回家了,罕見的是以昱也在,客廳地上放了兩個已經拆開了的玩具盒,逸凡正捧著新簇簇的寶藍色搖控跑車,逸菲正在替一個芭比娃娃裝扮。
「回來了?」以昱笑著走過來迎接她,接過她手上的環保袋。
「你買的嗎?」她指著玩具盒說。
「嗯。」他望著孩子笑了笑,然後從外套袋掏了一個白色信封給她,「這是我住在這裏的生活費。」
「你找到了工作了?」她接過信封,挺厚的。
「嗯,是以前的大學同學介紹的,那時他就整天叫我做模特兒,但是那時我只想著專注演戲,所以沒有理他。」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她笑了笑沒有說下去,搖了搖手上的信封,又指了指孩子說:「總之,謝謝你。但下次不要再破費了。」
「知道了。」他掃了兩下鼻頭,有點腼腆的側過臉,「妳上次說得很對,我今非昔比,要看清楚現實,只是我的工作不穩定,所以一直沒和妳說。」
曉晨欣慰的笑了。
「怎麼這樣望著我?」
「你成熟了很多。」
「我先把菜放進去。」
以昱若無其事的走去廚房,但是曉晨瞄到他赤紅的耳根,不禁又勾起嘴角。
雖然住在狹小的套房,但是飯桌上的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神色,開懷的吃著,爽朗的笑著。
窗外,秋風輕輕的吹著,梧桐樹輕輕搖曳著樹梢,像是為歡快的氣氛而起舞。
隨著天氣轉冷,梧桐樹的黃葉一片片落下,天空飄下細絮的雪花,瑩白的雪花取締了黃葉,點綴在樹梢上。
室內玻璃窗蒙上一層白霧,四人圍爐而坐,一起吃著火鍋,鍋上白煙飄飄,好不溫暖。
「搬家?」正在涮牛肉的曉晨筷子一鬆,牛肉掉到了鍋裏。
兩名孩也停下了進食,三個人六雙眼睛一起望著他。
以昱並沒有在意,繼續說:「我在他們學校附近找到一個不錯的屋苑。」
「喔,是嗎?」曉晨從鍋底撈回那片牛肉,咬了一口,牛肉靭得像膠,不禁苦笑起來。
太老了。
「昱哥哥,你要搬走了嗎?」逸凡滿臉不捨。
「你們捨不得我嗎?」
兩兄妹一起扁著嘴點頭。
「昱哥哥只是暫住在這裏,他總要搬走的。」曉晨輕聲的對孩子說,更似在對自己說。
「既然不捨得,不如搬來和我一起住吧。」以昱挑了下那道俊秀的眉毛,半開玩笑的說。
「你別這樣逗他們,不能成真的事,別對小孩子亂說,他們會當真的。」曉晨連忙說,她不想小孩有期望後又失望。
「我是認真的。」以昱轉過頭來,嚴肅的盯著她:「曉晨姐,我們一起搬過去吧。」
我們?曉晨對「我們」這兩個字特別的敏感,她心裏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湧出來。
「這⋯⋯這怎麼行?別開玩笑了。」
孩子早已經停下了手,半是期待半是疑慮的望著兩人,火鍋奶白色的湯頭,不停的翻滾。
噗——噗——噗——
火鍋冒泡的聲音與她的心跳聲重疊,又快又急。
「我們一起合租吧。」以昱說。
「合租?」她怎麼覺得像有一盤冷水兜頭淋下來。
「我們合租不就可以住大一點,也划算很多。」以昱興致勃勃的說。
「對啊。那以昱哥哥還是可以天天吃到媽媽煮的菜,而我們也可以住大一點的家。」逸凡的雙眼靈動的轉來轉去。
「媽媽,我們和昱哥哥一起住吧。」逸菲走過來摟著母親撒嬌。
「這⋯⋯」
「妳不為自己也為孩子想,那裏更近學校,空間大些對逸凡、逸菲也好。」以昱說。
「明天去看看再說吧 。」曉晨說完,便低頭吃著碗裏已經涼掉的青菜。
她是有想過儲多一點錢就搬大一點的家,但是只想著會更遠離巿區,那樣她才負擔得起。能讓孩子住在更舒適的環境,她當然歡喜,只是⋯⋯只是心裏總是怪怪的,這樣真的好嗎?
曉晨根本沒有細想的時間,在以昱的不厭其煩的陳明利害及兩名孩子的苦苦哀求之下,再加上參觀過新居後,她也很喜歡,是一座十年樓齡的屋苑,整潔有管理,比他們住的舊樓好太多了,而且步行五分鐘就到學校,真的很理想,所以在群眾壓力之下,她根本沒有理由拒絕。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抗拒的理由是什麼?她到底在怕什麼?怕和以昱孤男寡女?這不是一起住了四個月了嘛,而且以昱是什麼樣的人,她也很清楚,只是⋯⋯
晃了下頭,忽略心中的不安,繼續收拾孩子的衣服,他們的東西不多,收拾了兩天,便搬家了。
新居在和平路的康平花園,他們租下的套房是五百呎的三房單位,逸凡自己一間房,逸菲和曉晨一間,以昱也是自己一間。
租屋已經包括傢俬電器,所以他們也不用再添置什麼,就可以直接入住了。逸凡對於自己擁有一間房間開心到不得了,逸菲倒也沒有不高興,她從小就愛黏著媽媽,現在可以一個獨佔媽媽,她更高興。
曉晨為這個家唯一新添置的,就是一個魚缸和四條金魚,以昱問她為什麼買金魚,她只是笑了笑便走開了。
一臉迷茫的以昱,凝望著游來游去的金魚,過了一會兒,也了然的笑了。
相濡以沬。
他猜這是曉晨買金魚的原因,他和曉晨就像兩條被海浪衝了上岸的魚兒,被大海遺棄的魚兒,用自己的唾沬去濕潤對方的身體,讓大家得以生存下來。
在他落泊時,生活已經艱難的曉晨,毫不猶疑的收留了他。在他自我放棄時候,默默的在他身邊照顧他,由得他躺在沙發上躺了兩個多月,完全沒有一句責難的說話,還叮囑孩子不要打擾他。為了讓他睡得舒服一點,一個女人將一張摺床搬上五樓,弄傷了腰還不敢張聲,深怕他會覺得內疚。
曉晨受傷的時候,他很驚訝,在他的印象裏,她是一個不會生病的人。
第一次見她就是背著一個大背包,兩手都提著重重的環保袋,在住了進她家後更是如此,她一天工作後,回來還要煮飯,做家務,教孩子功課,卻從來沒有聽到她喊累,他一直覺得曉晨很能幹。
但漸漸的,他發現堅強的外殼只是被環境所逼,在孩子面前必須表現得無所畏懼,讓孩子明白母親能為他們撐著這片天,讓他們安心的生活,曉晨為了孩子產生強大的能量,但是也讓她習慣有苦時,選擇獨自的承受。
曉晨因為他而受傷,他很內疚,但至少他那時能出幾分力照顧她,而當曉晨傷患未好卻要出外工作,她推開他的手奪門而出的剎那,以昱心裏生出了深深的無力感。
他的一生太過平順,從沒有接觸過世界的艱難。
那天,當曉晨對他說不工作哪來錢時,他看到她眼中的無奈與逼不得已,當從逸凡口中知道了曉晨的家事,他更加佩服她的堅忍。
對於命運的戲弄,她不怨天尤人,而是繼續努力的生活。
所以,從那天開始他決定要重新站起來,他接受命運的安排,但不代表他就此屈服,他會繼續朝自己的夢想進發。
這些日子,除了做各種模特兒,他還不停的去面試不同的角色,什麼角色也好,只要有戲拍,有角色演,就算一句對白也沒有,他也願意去做。
「哇,哥,媽媽,你們快看,昱哥哥上電視啊。」逸菲指著電視大呼小叫。
在玄關觀賞金魚的以昱走到客廳,在廚房準備著晚飯的曉晨急步走來,在房中砌著模型的逸凡也如箭般衝了出來。
「在哪裏?」曉晨和逸凡盯著電視看了一會兒,最後異口同聲的問。
「我就只有一句對白,你們不用再等了。」以昱不在意哈哈大笑。
「昱哥哥可以上電視,好帥啊。」逸菲說。
「昱哥哥,加油啊。」逸凡說。
「對啊,加油。」曉晨的眼神帶著欣賞與鼓勵。
以昱的工作好像挺順利的,這是曉晨從他每個月給她的生活費中觀察到的,曉晨從來沒有主動要求以昱給生活費,不過以昱給她也不會拒絕。
因為她明白,自己有能力可以給予的那種滿足感,比總是要別人來幫助自己,活得更理直氣壯,活得更自信。
而且,管理一個家,也是處處都要用錢,現在以昱給了家用,加上自己的工作表現好,她的收入也增加了。
手頭漸漸充裕,她替女兒在附近報了一個油畫班,星期六的下午,送了女兒去學畫畫後,她又在駐足在琴行門前,這次她深吸一口氣,終於推門進入琴行。
「我想拿一些學琴的資料。」
「是幾歲的小朋友學啊?」坐在櫃台的年輕女職員問。
曉晨原本想說是自己學,但是剛剛有兩位年齡與她相近的女子,送孩子來學琴,大約四至五歲,然後她就說不出口了,只是隨意的說了個年齡,拿了單張便離開了。
她手執著單張在街上漫無目的走著,天空陰沉沉的,寒風撲面而來,她拉高頸上的圍巾,嘆息一聲,吐了一口白霧,坐在休憩公園的長椅,隨意將單張揉成一團,往地上一扔。
都這麼老了,還學什麼琴,還談什麼夢想?她的手都不如以前般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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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是一個團圓的季節。
在冬至當天,曉晨大顯廚藝,煮了六餸一湯,有以昱最愛的花生燜豬腳、醬油雞、還有蒸魚和茄汁蝦球,以昱風塵樸樸的從開元巿坐了三個小時火車趕回來,就是為了一起吃團年飯。
以昱去了開元巿拍劇四天,回到家就聞到一屋飯菜的香味,他手還沒洗,就在廚房偷吃了一塊豬腳。
曉晨還在炒菜,用鍋鏟指著他說:「真是的,先去洗手。」
「知道。」以昱向她行了一個軍禮,俏皮的眨了下眼。
這動作惹得曉晨噗一聲的笑了出來。
晚餐吃得樂也融融,以昱連續四天都吃著飯盒,非常想念曉晨煮的飯菜,一邊吃一邊吐糟劇組的伙食很難吃。才不見幾天,孩子們也很掛念以昱,不停問他有關拍劇的事,和見過什麼明星,三人聊得沒完沒了,曉晨在一旁完全插不上嘴。
不過,只是看著他們,她已經感到很高興,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包圍著她,暖暖的、柔柔的,她知道這是什麼,這是幸福的感覺。
夜深,孩子上床睡了。曉晨坐在沙發上休息,今天一整天的工作都是在煮菜,回家後又再煮,真的累壞了,以昱洗完澡出來,走進廚房拿了兩罐啤酒。
「今天煮這麼多餸菜,真是辛苦妳了。」以昱坐在她身旁,拉開啤酒的揭蓋,遞給曉晨。
「不辛苦,你們吃得開心就好。」曉晨呷了一口啤酒,清涼的感覺,讓她的疲憊消解不少。「你拍戲才辛苦吧。」她看到以昱眼下有些青黑。
「因為演戲而辛苦,我願意。」他仰頭喝了大半罐啤酒,舒服的嘆息一聲。
「這次的角色,應該不止一句對白了吧。」
「對,這次有兩句。」
曉晨又被他逗笑了,還不小心嗆到了,咳個不停。
以昱連忙拍著她的背,「沒事吧。」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再望向他,然後忍不住又笑了,以昱也笑了,兩人也不知道笑什麼,或許純綷是酒精作用。
笑完之後迎來一片寂靜,兩人凝視良久,氣氛有點不一樣,她的腦袋有點混沌,想不出個所然來。
嗯?他的唇有點燙,他的身體好熱。
曉晨猛然張大眼睛,以昱的臉龐近在咫尺,眼神也有點迷離,他們⋯⋯他們在做什麼?她用力的推開他,頭也不回的跑進房間。
她不停的擦著自己的嘴唇,都是喝酒累事,都是酒精累事。明明平時她可以喝好幾罐都不會醉,怎麽今天才喝一罐就醉了?她坐在床上捧著發燙的面頰,滿面的懊悔,下次都不喝酒了。
第二天一早,已經是寒假,兩個孩子還在熟睡,曉晨肩膀繃緊的從睡房探頭出客廳,瞧見沙發上沒有人,她才大方的開門走出去,這麼早他應該還在睡吧。
誰知在經過以昱的房間時,房門忽然打開,「早晨啊,曉晨姐。」以昱笑得陽光燦爛,還伸了個懶腰。
「啊,早晨。」曉晨有點茫然,怎麼他可以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難道昨天他也喝醉了,所以不記得了?想到這裏,曉晨心裏自在了一點,「今天放假,怎麼不睡久一點?」
「很多天沒有跑步,渾身不自在的,我先出去了。」以昱像陣風的離開了。
曉晨有一點失落,是她自作多情了。以昱即使沒有了父母的庇蔭,但仍然高大帥氣,個性開朗又親切,而且⋯⋯年輕。
她想太多了,是不是單身太久了?或許她也要認真的找一下對象,不然真的會亂想,忽然⋯⋯以昱出浴的影像在腦中閃過,她連忙害羞的掩臉,不要再想了。
以昱的笑臉在關上門後迅速消失,他撥了幾下頭髮,神色懊悔的撫著自己的額頭。
陽光在嚴寒的冬天顯得特別溫和親切,在運動場上,他邊跑步邊想著昨晚的事,為什麼?為什麼他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自從與曉晨一家一起生活後,他就很喜歡這種吵吵鬧鬧的日子,很有人氣,也讓人很放鬆。他已經習慣,不,應該是享受這種充滿歡笑的日子。這四天去了開元巿拍劇,每回打開酒店的房門,那種寂靜總讓他喘不過氣,他想聽逸凡和逸菲說著無聊的笑話,想吃曉晨煮的飯菜。
他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就是這麼簡單。
可是,昨晚他到底在做什麼了?他喜歡上曉晨姐了嗎?
想到這裏,正在跑步的以昱突然剎停,他只是一直很欣賞她,敬佩她一個女人可以這麼堅強的面對逆境。
但,這是喜歡嗎?
以昱自己也搞不清楚,雖然從高中到大學,他都不乏女友,但是每一次都是女方主動追他,如果他對那女孩有些好感,便會接受了。可是這些年來,他交往過的女朋友中,都沒有一個讓他有很深刻的感受。
至於昨晚為什麼會做這種事,那一刻他只是覺得曉晨很漂亮,臉紅紅的,身上有一陣沐浴過後的薰衣草花香,他就忍不住吻了下去⋯⋯
以昱雙手抓緊運動場上的欄杆,他是不是單身太久了?
這時以昱的手機響起,是一部新劇的助理打來的,這是他上個月面試成功的一部劇,是一部大製作,他面試了一名男配角,這角色有很好的發揮,讓他開心了好久,為了這件事,他還和曉晨、逸凡和逸菲出外吃了頓豐富的自助餐慶祝。
「小李,怎麼了?」以昱接了電話說。
「啊⋯⋯是這樣的,你的角色⋯⋯已經換人了,後天的開機儀式,你不用來了。」
「什麼?」以昱握著欄杆的左手背上,已經青筋突現。
「就是這樣。」小李的語氣也有點不好意思。
「我想知道原因。」他深呼吸一下,繼續問:「為什麼換走我?」
「這個⋯⋯是投資方想捧一個新人,所以就換下了你,你也知道,這事我們也無能為力,導演也曾替你爭取過,可是,你知道的,永遠是給錢的那方說了算,你明白的。」
「好的,我知道了。」
以昱握著手機的手,了無生氣的垂了下來,他坐在運動場的觀眾席呆了半天,不忿與失落填塞於胸,就像淤塞了的溝渠,完全無法疏導。
***
將近黃昏,曉晨走在街道上,明天就是聖誕節,商場和街道都佈置了色彩繽紛的燈飾,可是她卻有點失落,這個聖誕節她要一個人過。
逸凡跟樂歡舞蹈團去了日本交流,而女兒也參加了新加坡遊學團,本來她是不想參加的,因為旅費太貴,不過後來方老師說學校有資助,她便讓女兒出外見識一下。
以昱今天也要入劇組,這幾天又沒有工作,她如何打發時間呢?悶悶不樂的將鎖匙插進匙孔,一下子就開了門,心裏不禁腹誹,以昱出門怎麼沒有鎖門?
回到家裏一片漆黑,她將買來的餸菜放到冰箱,順便拿了瓶啤酒,開了客廳的燈,卻看到沙發前的茶几上,有幾個倒下的空啤酒罐,走前幾步看到以昱躺在沙發上。
「以昱?你不是今天入劇組嗎?」
「取消了。」以昱慢慢的坐起來說。
「取消了?是這部劇不拍了?」曉晨急急的坐到他身旁,困惑又擔憂的望著以昱。
「不是。」以昱低著頭,盯著自己交握的雙手,「是換角了,我的角色被頂替了。」
曉晨嘴唇一抿,把啤酒放到茶几上,右手覆在他交握的雙手上,左手摟著他的肩說:「不要緊,你是很捧的演員,一定會很快能找到新的角色。」
「曉晨姐,這次的角色,我真的很喜歡,也做足了功課去研究角色,我真的⋯⋯真的很不甘心。」以昱用力的握緊雙手,指節已經泛白。
曉晨緩緩的解開他緊握的拳頭,再輕輕的握著以昱的冰冷的雙手,輕聲說:「以昱,我們現在人小力微,無法改變他人的想法,那就改變自己應對挫折的態度。我知道你很不甘心,但是,現實就是如此,在你還沒有名氣時,沒有人會重視你。所以,你要將此視為推動力,更努的去做好自己,對自己說,將來,我要讓這些人拿著劇本來求我拍劇。」
以昱望著曉晨,眼裏閃著奇異的光芒:「曉晨姐,妳怎麼能夠這麼的堅強?」
「我並不堅強,我只是學會了接受,我接受這個世界的不公平與不講理,專注的做好自己,過好自己的生活,不讓這些不好的事來影響自己的心情,這樣心裏就會舒服很多,日子也好過一些。」曉晨溫柔的笑著。
以昱望著曉晨溫柔的笑容,她的笑容就像大海,什麼顏料倒了進去,都會被稀釋,都會被沖走,大海的顏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湛藍,一如既往的美麗,他想擒住那抺笑⋯⋯
以昱情不自禁低頭吻住那抺笑,他好喜歡這個笑容,好溫暖。
「曉晨,我好喜歡妳。」以昱邊吻邊呢喃。
曉晨睜大雙眼看著以昱,他雙頰通紅,眼神有點迷離,應是喝了不少酒,以昱的手開始蠢蠢欲動,在她的背後游移,然後游到了前方,她抵著他越貼越近胸膛,卻慢慢的被他身體散發出的熱力融化了,雙手越來越沒有力,然後徹底放棄抵抗,轉而摟著了他的肩膀。
這些日子的相處,如果說她沒有被以昱吸引,一定是在自欺欺人,以昱太優秀了。
可是,她憑什麼喜歡人家?所以,她只能將這份感覺深深的埋藏在心底裏。
在以昱醉酒後,以低沉磁性的聲音一遍又一遍的喊她曉晨時,她的心已然躍出,她沒有辦法抵抗他,他深幽的雙眼猶如漩渦,將她的理智全部捲走。
無論以昱是真的喜歡她,還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她並不想深究,她只想享受今晚。同時,她根本無力抵抗心中那股慾望,想要他的慾望,在她還未察覺時,早已經一點一滴的積存在心底,當她發現時,已經無從鏟走這些奢想。
今天,就讓它一股腦兒的噴發出來吧,她不想再壓抑了。
兩人再沒有言語,以昱吻了她一會兒,定晴凝望著她,深幽眸子閃著熊熊慾火,曉晨微微的點了下頭,以昱橫抱曉晨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步履沉穩完全不像喝醉酒的樣子,瀟灑的用腳一勾將門關上。
房門「嘭!」一聲關上,在寂靜無人的客廳造成了巨響,同時也撞破了兩人的心牆。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5x6x5UK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