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妲，這裡。」
吵雜的酒館內，海妲一邊注意著自己的包包，一邊在店內昏暗的燈光下搜群熟悉的身影，直到一聲有力的呼喚，她才在角落的沙發區，看到許久不見的兄長。
「班傑明。」海妲擠過人群走到站起身來迎接她的年輕男子身邊，敞開雙臂接受對方的擁抱和猛渣上雙頰的親吻。他們倆人的外表一點也不相樣，除了都姓蓋伯樂之外，也沒有其他共通之處，但是海妲和班傑明，不管是意識上或者事實上，都是一對互相關照的兄妹。
「你的男友呢？」班傑明放開海妲，抬起頭來四下張望著。
「賈曼今晚有工作。」海妲用隨意的口氣說，坐到柔軟的藍綠色沙發上，但是卻沒辦法有效敏除班傑明臉上的不滿。
「但是今天的晚餐已經約好一個星期了。」班傑明毫不掩飾自己的表情，摸了摸經過仔細修剪的鬍子，然後瞅著海妲顯然希望她給出下一步的解釋。
「顧客臨時更改領件時間，你總不能要他放著沒修好的東西出門吃飯吧？」海妲耐心說出賈曼提交的說詞，並且拍了拍班傑明健壯的手臂，然後打開菜單，讓各式美食與酒類的立體影響投影到自己眼前，終於讓班傑明坐到她旁邊，一起研究起菜單。
「放著工作到最後一刻才做是很不好的吧？」
「客戶提早了一周的領件時間，別抱怨了，好嗎？」
海妲努力不提高音量，因為班傑明富有磁性的聲線，此刻只是她想轉為靜音的惱人噪音；她其實不知道賈曼的客戶提前了多久要他交件，只是覺得自己有義務，幫助沒有現身的他開脫。
畢竟毫無理由開始討厭對方的，是自己的兄長。
「隨隨便便就讓對方更改領件時間，這樣也有問題不是嗎？」
「請先給我兩杯皮爾斯，謝謝。」
海妲招手喚來點餐的機器人，這次選擇完全忽略班傑明，而對方也終於不再繼續抱怨下去。
海妲已經理解，想辦法讓班傑明與賈曼喜歡上彼此，她還不如去思考怎麼恢復北極冰棚，或者搞清楚阿爾卑斯山上有沒有雪人。
在班傑明的理解當中，賈曼屬於他所瞧不起的失敗者；從裡到外，從出身到現狀，賈曼‧溫格都沒有半分可取之處，而班傑明一但決定了他對一個人的評價，就永遠不會改變。
海妲在啤酒送上之前，聽班傑明聊著他的工作，他的妻子、小孩，當然還有海妲的養父母。海妲也回敬他關於自己工作的細節，殯儀館裡她所負責處理的遺體，還有正在製作的動物標本。
海妲表情認真地與班傑明對話，實則有些走神，不只將注意力放在打量自己兄長的外貌，並一邊想著，任何人只要看著班傑明，就會理解何謂人生勝利組的菁英族群。
他有一張惹人喜愛的俊俏面孔，梳理整齊的黑髮，仔細修剪過的指甲，顯然每天都有鍛鍊的精良體態，配上高級而且合身的黑色西裝，絲毫不失他身為伊甸頂級金融分析師的頭銜，需要給人的衣冠楚楚。他的家庭單純，妻子芭芭拉美麗大方，是高級餐廳的主廚，女兒尚小但甜美聰慧，才三歲就會拉著海妲編故事給她聽。
反觀賈曼，海妲的賈曼，彷彿除了外表，就連最初的競爭也落於人後：賈曼是孤兒院裡沒被領養的小孩，海妲永遠忘不了班傑明在聽說這一點時，臉上反射性的厭惡。
那是失敗者的印記。班傑明認真地說，一字一句好像要將這個概念刻在海妲心上；他們是毫無榮譽心的失敗者，妳也待過那裡，妳應該懂得，海妲。妳贏過，而他們註定會做輸家。
海妲的確待過孤兒院，從她父母過世到她被領養，短短的三個月，但短暫的時光就足以讓海妲理解，為什麼班傑明會有這樣的陳見。戰爭期間的孤兒院不是什麼有益小孩成長的好環境，事實上在伊甸出現之前，所有地方都一樣糟糕，擁有家庭或者流落街頭根本沒有差別，而孤兒院裡更是毫無人權可言。
有些人就是天性卑劣、不夠優良，所以他們在那場最初的戰爭中，就沒有半點勝出的可能。班傑明說，讓海妲想起她所待的孤兒院中，那些兩眼無神的小孩，那些在有要領養小孩的夫妻出現時，互相推擠、張牙舞爪、醜態畢露的臉。班傑明說的沒有錯，在孤兒院裡，有些孩子就是比較突出，他們就是會被領養，也只有他們有機會。
然後他們就會被留在那裡，繼續失敗者的人生。變成目不識字的文盲、學會偷竊、虐待、吸毒、假性的同性戀……。班傑明停下來，深邃的眼睛明亮又銳利，緊緊地盯著海妲；妳真的想要和那樣的男人在一起嗎？
啤酒送上來了，班傑明因此停下談論他客戶間的八卦，幫海妲還有自己點餐。接著兩人乾杯，祝蓋勃勒夫婦身體健康，希望那對領養自己的仁慈夫婦，此刻在伊甸另一端的的晚餐，也是既溫馨又使人飽足。
海妲幾乎沒有跟班傑明討論過在孤兒院的經歷，對於被領養前的生活，兩人也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但是海妲可以輕易想像班傑明利用他天生強健的臂膀，搶奪足夠他溫飽的食物，或者號召那些與他一樣有機會被領養的優秀份子，把他們所謂的死娘炮的頭，塞進堵塞的馬桶裡，只因為覺得好玩。
然而不管海妲如何想像，賈曼都會是那個頭被塞進馬桶裡的人，對此，她也毫不懷疑。
數小時之後，海妲回到了公寓外的走廊上，手裡提著幫賈曼買回來的外帶食物。就在她打算握住門把，讓門鎖感應她的指紋的時候，突然聽見了門後的公寓中，傳出一聲可以凝結血液的驚恐尖叫，那是女人承受過度痛苦，而發出的淒慘叫聲，尖銳、悠長，使人肺腑發寒。
海妲嘆了口氣，打開大門，看見他們共同布置的起居室燈光全暗，但在正中央漂浮著大片色彩鮮艷的影像，呈現出剛才尖叫的女子對著一具屍首痛哭的面龐。
而正對著影像的沙發上，賈曼窩在上面，雙手抱膝，腹部和大腿中央還夾著一個抱枕，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那部恐怖電影，讓影像鮮豔的燈光染進他深色的瞳孔中。
對於那正在上演的恐怖電影，海妲一點意見也沒有，因為那本來就是她的收藏，也不知賈曼從何時開始，會一個人將那些影片拿出來撥放了。
「嘿，我以為你在工作。」海妲放大音量說，蓋過畫面中撲向女主角的外星生物可怕的吼聲。
「我是啊，妳就站在那上面。」賈曼也沒轉頭看她，只是平淡地答道；海妲趕緊低下頭，發現他們起居室的木質地板，已經變成了用粉彩筆繪製的3D繪畫，而海妲就站在一道寬闊的瀑布邊緣，她腳下湍急的水流正墜向無盡的深淵。
「你應該在幫彌漢爾先生修他的呱呱鐘吧？」海妲皺眉，環顧四周，最後只得沿著畫作的邊緣，貼著牆壁往右側的開放式廚房走去。
「我修好了，就在工作檯上。」賈曼又說，這時電影開始撥放憂傷沉重的背景音樂，他們也終於不需要再繼續大聲說話。走到廚房，終於能夠將紙袋裡面的外帶食物拿出來的海妲，順勢看了一眼賈曼位於廚房左側，利用突出的窗沿改建而成的工作桌：一座呱呱鐘在窗外射進的車潮光線裡，閃耀著新漆好的漂亮深棕色，破損的木雕馴鹿也已經重現昂首的英姿。海妲原本沉重的表情稍稍緩和了一點。
「班傑明說，他強烈希望下次你可以出席。」海妲把在餐廳加點的烤魚排、香料飯、煎過的蘆筍倒在瓷盤裡面，然後又拆開醬汁包，淋上橙紅色的醬料；經過特殊包裝的餐點還冒著熱氣，溫度恰到好處，無須加熱。
「妳有跟他說：『但是賈曼不想看到你的臉』嗎？」
「沒有，我告訴他你可能要工作。」海妲沒好氣地回應，然後轉身，往一旁的食物調理機控制板點了幾下，機器內部一陣運作的聲響，當她打開料理機的門時，裡面已經盛好兩球淋著蜂蜜的香草冰淇淋。
她端起兩盤食物，走到沙發後面，先將賈曼的晚餐交到他很有默契舉起的手中，然後才繞過沙發，直接坐在賈曼腳邊，沙發與起居室茶几之間的地板上，沒有為什麼，海妲就是喜歡坐地板，勝過椅子或者沙發。
「你知道自己正坐在深淵中央的鐘乳石上吧？」賈曼歪著頭問，但海妲只是聳聳肩，看著眼前正血腥上演的人類被外星生物吞噬的畫面。
這部電影的故事老套又毫無深度，講述一對年輕夫婦為了領取更多政府的補助，在孤兒院收養了一名外貌俊美的小孩，結果這個小孩其實是外星人，不只將他們住家附近的動物變成外星生物的宿主，還開始吃掉附近的居民，不過基於對養父母毫無理由的親情，他並沒有殺掉這對夫婦……，結局海妲已經想不起來了，當初她只是看上電影的血腥與特效，那是她喜愛的東西之一。
「你在生我的氣嗎？」海妲一面盯著因立體投影而極盡真實的流血場面，一面問著從她回來之後，就沒有正眼看過她，也沒有任何問候的男友。
「我為什麼要生妳的氣？」賈曼說，攪動著手中盤子裡的香料飯。
「因為我和班傑明吃晚餐。」
「我怎麼會因為妳和妳哥哥吃飯所以生氣？」
「那你為什麼要把我們的客廳變成畫板，又半夜看恐怖電影麻痺情緒？」
海妲吃了一大口香草冰淇淋，等待男友的答覆。
「我不知道，我可能是在氣別的事情。」賈曼說，嘗試性的將蘆筍放進嘴中，猶豫了一下才開始咀嚼，然後把剩下的幾根推到盤子邊緣。
「如果你是在氣你自己，那你就真的是個白癡，和班傑明說的一樣。」受夠了賈曼繼續繞圈子，海妲乾脆用不客氣的措辭挑明道，但是賈曼卻保持安靜，沒有回應。
海妲轉過頭看向賈曼，男子難過的表情映著電影投影的奇怪色彩，更顯沉鬱詭異；原本已經打定主意，看到這種反應就要生氣的海妲，最後還是感到心軟了。海妲將冰淇淋放到面前的長方形茶几上，然後盤腿坐到賈曼身邊。
「你知道為什麼蓋伯勒夫婦要收養我嗎？」海妲試著不要讓自己聽起來太兇，雖然她知道賈曼不會跟自己吵起來。賈曼瞧了海妲一眼，但沒有與那雙湛藍的眼眸對上。
「因為你很美？」
「錯，因為我叫海妲，該死的就只因為我叫海妲，而蓋伯勒先生只讀過一齣易卜生的戲劇，剛好就是《海妲‧蓋伯勒》(註一)。」海妲輕輕奪過賈曼手裡的餐盤跟叉子，好讓他不要繼續盯著其中的烤魚，「你懂嗎？我就像那對夫婦收養的外星小孩。」
海妲指著繼續放映的電影，某個人的頭正好被外星人一口咬掉，血噴得到處都是，但她不予理會。
「我對恐怖電影上癮，我喜歡欣賞鮮血亂噴的場面，我喜歡看戰場上手腳被炸斷的照片，」海妲以就事論事的語氣說，「我是個因為喜歡屍體，所以現在在當屍體修復師的女人。如果蓋伯勒夫婦事先知道這些事，他們會領養我嗎？我會被班傑明接納嗎？」
「但你看起來就像是正常人。」賈曼皺著眉說。
「我當然是正常人，你也一樣。」海妲輕哼一聲，堅定地說，「事實是我被領養了，依然對屍體有癖好，我也從不掩飾這一點，但他們還是接受了我。我一點也不完美，而班傑明，班傑明只是一個王八蛋，但我還是愛他。」
「他是你哥哥啊……」賈曼盯著海妲一會，說。
「該死，你還是我男朋友呢！」海妲厲聲堵住了賈曼的話。賈曼沉默，轉身去把海妲放在茶几上的冰淇淋拿起來，跟她手裡自己的餐盤交換，然後嘆了一口氣。
「他不喜歡我。」賈曼盡力用平淡的語氣說，但是海妲還是可以看出他有些難過。
「他當然不喜歡你，他如果喜歡你我和芭芭拉就要頭痛了，對吧？」海妲抿著唇道，這個說法終於讓賈曼露出一點笑容。藉此，海妲用較為和緩的語氣繼續說：「我選擇了你。不是班傑明選擇的，甚至不是你選擇的，是我選擇了賈曼‧溫格；所以就算哪一天我改變了決定，也絕不會是因為別人所以改變。如果這對你來說真這麼重要……」
海妲停了停，她突然發現要說出準備好的說詞，比她想像中困難：「就當作是我領養了你，可以吧？」
賈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海妲僅僅以眼角餘光看著這個表情，轉身面對即將進入尾聲的電影，突然記起電影的結局了：那對原本不愛這個小孩的夫妻，卻因外星生物屢次對他們的心軟，而難以親自下手殺死牠，最後便跟那個生物一起，遭到人類軍隊的攻擊，死在自己家中；難怪她之前會忘記，這結局爛死了。
她含下一大口冰淇淋，希望冰品的溫度，可以有效退卻蔓延到臉上的緋紅。
*********************************
慢慢得比較捉住這兩個人的性格了，有人跟我說海妲根本是男人，賈曼根本是女人，
但我應該會保持這樣的調性寫下去，希望最後她們可以變成一氣呵成的短篇集。
謝謝觀看，歡迎給意見喔！
ns 15.158.61.8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