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離婚已過了數年,但古寧菲仍然對海瑟念念不忘。
如果說那朵玫瑰是他遇過最美麗的花朵,那麼海瑟大概是他遇過最完美的女人。
他在一個舞會與她邂逅相遇。經常板著一張臉、個性古板的古寧菲在舞會上向來不怎樣受女士歡迎,加上家族地位不算顯赫,只是小小的子爵,女士們自然是先找公爵、侯爵、伯爵後,再來找他。他也對這些見風使航、滿口八卦的庸姿俗粉沒有興趣,結果就河水不犯井水,沒有交集。
縱使外表一副看透世事、對凡世的事感到不屑的模樣,但古寧菲心中其實渴望有人能看見他。他不懂開口主動接觸女士,不知道她們喜歡甚麼話題,就算多次從旁觀察其他貴族打開話題的方法,也沒法模仿。跟庸姿俗粉打開話題,自然要做類似的事物,既然本人抗拒這些,又何來模仿呢?
而海瑟就是第一個在舞會上主動跟他搭訕的人。
「古寧菲先生,為什麼你每次來舞會的時候都不去跳舞呢?」
古寧菲記得,當天是海瑟主動走到舞廳不起眼的一角,向他邀舞。當時,古寧菲時值二十,而海瑟則比他年輕三歲。
她早就開始留意古寧菲,對這個似乎對舞會沒興趣,但又經常報到的男人越來越感興趣,並在某年舞會季節的最後一個舞會上接近他,決定一探究竟。
「呃,我,我沒興趣。」
有時候連古寧菲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站在舞廳裡。他沒有說謊,自己真的對舞蹈沒有興趣,但每次收到邀請,他都會去。慢慢地,他終於找到模糊的答案──他也許是期待著一個像海瑟的人出現在他的人生裡。
他期待著,卻害怕伸手尋覓,也許是害怕拒絕和失敗所帶來的痛楚。
如果是別人採取主動,自己就只需要順著走向抓到感覺,那麼就算失敗也不會很痛。
「不要緊,不是每個人都對跳舞有興趣。」當時海瑟那副充滿包容和理解的笑容,古寧菲絕不會忘記。
海瑟的外貌不算傾國傾城,正如與其同名的花「帚石楠」一樣,是個不太突出的野花,但卻寧靜地覆蓋原野,散發出幽雅的淡紫光芒,給予每個經過她的的人一絲溫暖和希望。縱使帚石楠有「山中薄霧」的別稱,但比起白霧那種給人捉摸不定的感覺,古寧菲更覺得海瑟是被冬日陽光穿透、淡金色的薄霧,柔和又溫暖,安靜地待在一個人的身邊,並默默注視、支持他。
慢慢地,他開始和海瑟成為朋友。古寧菲對她的感情當然不只友情,但他素來自卑,總覺得自己襯不上優美又有教養的海瑟。他總是覺得,她條件那麼好,一定會先獲得更好的人的青睞,或者看上更好的人,那會輪到自己呢。因此就算海瑟努力作出各種暗示,古寧菲依然視而不見,不為所動。
「你這個傻瓜,還要等到何時啊?」
二人相識了差不多一年,古寧菲仍是沒有動作。最後是史威夫看不過眼,突然出現在古寧菲的家裡,把這個笨拙的朋友兼弟弟罵了一頓。
「如果她不願接受我,那可能連朋友也不能做了!這個風險我擔當不起!」
「這麼婆媽,難道你是女人嗎?」古寧菲的回答對史威夫來說猶如火上加油。雖然他知道這小子一向不擅長主動,但如此懦弱就不能再忍讓了。「難道你就看不到海瑟的暗示嗎?她不時會請你去她的宅第做客,在舞會上經常跟你談天,我看你們應該有書信聯絡吧?我告訴你,女人是不會對自己不喜歡的人做這麼多的事!連我這個外人也看得到了,為什麼你會留意不到啊?」
古寧菲當然知道,也曾經想過這些可能性,但總覺得那些都是自己的妄想,並不是真實。
「我……」
「沒有『我』了,」搖頭打斷了古寧菲的自辯後,史威夫再從大衣口袋取出兩張歌劇院的入場票,遞給眼前這個優柔寡斷的小子。「一星期後倫敦某大歌劇院的演出,我已經代你向海瑟邀約,到時你就看著辦吧,無論是求婚或是繼續當朋友,都隨便你。」
「你……!」古寧菲的臉頓時紅了──是半害羞半氣憤的紅。「幹什麼擅自幫我約她啊?或者那天我有急事呢?」
「有甚麼事急得過向心儀的女士傳達心意?既然是難得找到的對象,就不要輕易放手。」說畢,史威夫似有深意地拍拍古寧菲的肩膀,給予他一絲鼓勵。「簡單地對她說出你心中所想的便行了,你們心意相通,她會明白的。」
「你就說得簡單。」
結果正如史威夫所預測,古寧菲在歌劇表演完結後,於歌劇院的大門對海瑟提婚。一直等待這一刻來臨的海瑟當然欣然接受,最後二人在幾個月後的春天完婚。
但婚後生活才是一切的開始。
不同於內向的古寧菲,海瑟十分外向,擁有眾多朋友,經常會接受邀請參加不同的活動。起初古寧菲會跟她一起前往,但後來覺得自己和那些地方格格不入,便開始減少參加次數,海瑟也就經常獨自出門,留下古寧菲一人在家裡。
縱使二人已同住一屋簷下,但古寧菲仍然沒法擺脫心中的不安和恐懼。正如他對那朵玫瑰的感情一樣,他一直害怕海瑟終有一日會離他而去。每次在她外出後,他就會開始胡思亂想,心怕海瑟會在別人面前說他的不是,見到別的男人時又會否拿自己的丈夫跟他們比較。每次他問及海瑟在這些場合做了些甚麼,她都簡潔回答──她覺得沒有甚麼特別可說,但古寧菲總覺得是因為她有些秘密不能讓自己知道,到後來甚至覺得是因為海瑟認為自己沒資格知道,所以才故意不說。
他曾經多次想過要問清楚海瑟,但往往站在她面前時,又因看到從不安反照出的自卑和愚昧而不敢說出口,卻又沒法停止那些無窮無盡的妄想。
他怕,卻又不想放手,生怕一旦放手,海瑟便會飛到他觸不及的地方。漸漸地,古寧菲開始對海瑟發脾氣,希望她多用時間陪伴自己,又詳細過問她的行蹤,仔細得連對方家裡有的一粒塵都要描述出來一樣。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海瑟理解他這些行動背後的原因,因而沒有反抗,覺得只要適當順著他的意思做,丈夫就會感到一絲安全,皆大歡喜,不是好事嗎。
但古寧菲的想法卻截然不同。他的腦海已建有一套自證預言──自己配不上海瑟,所以當她遷就、體諒自己時,那一定是一種憐憫,而這種「憐憫」更證實了「自己配不上她」的事實,自此這個惡性循環就一直持續,並加深他的自卑和不安。但同時,他的另一半腦海又長出抗拒這些想法的憤怒,想否定自己的軟弱,保護自尊不受傷害。因此在兩者的爭持下,自卑和倔強同時出現──他以極強的控制欲來使海瑟不離開,但背後又因這一切而使自卑加深。
終究人類只是人,包容也有極限,就算有巨大的愛意,也會隨著時間和忍耐的極限而被消磨殆盡。古寧菲的要求開始越來越離譜,去個茶會、見個普通朋友也就算了,就連見一些他也見過面的密友也不被允許,好像是要把她整天困在家裡,不得踏出外面一步。面對古寧菲變本加厲的控制和不穩定的性格,海瑟開始感到他無理取鬧和厭煩。以前還會努力開解他,但把能說的都說了後,他仍舊維持本性,甚至變得更壞,對現況的無力慢慢在她的心中培養出厭倦,厭倦令她無法再包容下去。
二人因此從和睦的夫妻,變成每天都在吵架的惡劣關係。古寧菲沒有察覺自己的問題,海瑟也已經累得不再一一指出,反正說了也沒用。最後她在某個早上留下一封信後,便離開了古寧菲的家,從此二人就再沒有見過面。
「你明明知道她不能被束縛,為何就不能讓她去該去的地方呢?」
古寧菲對海瑟突然離去一事十分激動,多次寄信給海瑟請求她回來,連「要我做甚麼都可以」這一句也搬出來了,但海瑟似是知道他並沒有改變,一次都沒有理睬他。剛巧這個時候史威夫正在國內,聽說這件事後,便到古寧菲家嘗試理解事件經過,看看有沒有挽留的地步。
他當然事先找過海瑟,聽過她的版本;而在聽完古寧菲的版本後,史威夫就明白問題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解決。海瑟已經盡她所能了,但古寧菲一日不改變自己,這個問題也不會獲得解決──不是說錯全部在古寧菲一人身上,而是需要他往前踏出一步,才會有轉機。
「她是我的妻子,該去的地方不就是我的身邊嗎?」
古寧菲當時激動的歇斯底里的樣子,史威夫從未見過。古寧菲很希望海瑟回來,認為二人還能再續前緣,但海瑟已向史威夫表明絕不回去的心意,說她已經忍夠了,除了離婚,沒有別的選擇。
「沒錯,她的確是你的妻子,但她同時是某人的朋友、她父母的女兒,也是她自己。她需要有自由和個人空間,正如你也不容許別人過分侵犯你的個人空間吧?」史威夫停了半晌,思考並組織了一會後再說:「阿弗列,有時候適當的放手,對雙方都是好事。」
「斷絕關係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古寧菲卻不明白史威夫的意思。他的腦海只有一個畫面,就是自己經常夢到的:海瑟掙脫他的手跑走,無論他怎樣追,都沒法趕上她的影子。「這是甚麼笑話?」
「放手不是放棄,」史威夫只是搖頭:「而是指給雙方一個舒服的距離。」
「那不是一樣嗎?」
「就算你多麼想得到一樣事物,有時候注定了不是你的,就無論如何都不會得到。」
「但不嘗試,又如何知道不會成功?」
史威夫聞言,只是嘆氣,再沒有說下去。他明白再說下去都是無謂,只能留待某天古寧菲突然醒覺,並得出屬於他自己的答案。
最後,古寧菲答應了海瑟的要求,簽署了離婚協議。這個結局並不是史威夫所希望的,畢竟他不希望見到心愛的朋友兼弟弟失去難得覓到的愛人,而且他是二人的牽線者,但又明白到二人的關係已經沒法挽救,勉強是不會有幸福的,不如早點劃上句號,對雙方都好。
表面上事情是解決了,但古寧菲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那些情感並沒有化作對海瑟的恨意,而是變為怪責自己的鬼魂。他的自卑和倔強循環一直持續,而這一切都直接反映在他對花卉的感情上。
他多次隱約看到那些令人生厭的自卑和倔強,但每次都選擇逃避和掩飾。他以為自己已經有所改變,但史威夫的一席話令他醒覺,原來自己一直沒有改變過,才令相似的事情一再發生。
他還愛著海瑟,而這一切,都以同一形式投射到玫瑰上,再像一面鏡子般反射給自己看。8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bsIrdNA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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