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弗列,我聽你的僕人說,你為了一朵玫瑰而搞到數個月無心工作?」
坐在阿弗列──阿弗列‧古寧菲對面的一位金髮男子哈哈大笑,跟古寧菲緊繃的面容成強烈對比。
「半年一點消息都沒有,你突然前來就是為了問這個問題?格雷。」古寧菲問。他的語氣嚴肅得像要下逐客令一樣,但對方似是見慣了他這副樣子,非但沒有感到害怕,還輕聲笑了兩聲,頃刻把嚴肅的氣氛打破。
「別這麼緊繃著臉,我只是想探望很久沒見的朋友而已。看,我連禮物也帶來了。」說完,格雷俯身拿起一個紙袋,再笑著遞給古寧菲。「玫瑰大吉嶺茶,你應該會喜歡吧?」
買玫瑰給我,你一定是故意的吧?古寧菲深知好友的行為最多是沒有惡意的玩笑,眉頭緊皺一會後就又放鬆了。「你這大半年到底又在哪裡閒逛了?又把工作扔給管家處理,我看再過不久,他可以直接奪權當領主了。」
「甚麼領主的工作,不外乎就是管理一下領地的事,每年準時收稅再上繳。這些事就算我在家,平時也是葛咸幫我處理的,那麼在家與否又有甚麼分別?」
「唉……」才不是這麼簡單吧,古寧菲心想。「你到底何時才會找位夫人成家立室,安頓一下?」
「我不需要,不如死後乾脆把領地給你算了。」格雷掛著一副燦爛的笑容,看起來似是玩笑,但古寧菲清楚知道,這傢伙搞不好會來真的。
「身為領主,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士當妻子,成家立室、繼續事業是我們的職責。你怎麼到現在仍然不明白呢?」
「別這麼死板,阿弗列,而且你有資格說我嗎?」
古寧菲聞言臉色一沈,沒有再說話。
自從玫瑰來到古寧菲的家,已過數月。屋後的花園經過冬雪的洗禮,悄悄迎來溫暖的春天。三月的花園草地上長滿各式各樣的水仙,把草地染成金黃和白。
三月初春的涼風除了為大地帶來生機,也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古寧菲的多年好友,格雷‧史威夫。
史威夫無論在性格、外貌都跟古寧菲南轅北轍。留有一把閃亮的長髮,他的淡金長髮在水仙的清淨香氣的包圍下隨風飄逸,與春日的溫婉陽光相互輝映。從略為黑黝的膚色看得出他長年在外曝曬,並非跟一般貴族一樣經常留在家中;從粗糙的皮膚看得出他經常舟車勞頓,不太在意儀容外表。但相比之下,他的深藍西裝卻絲毫沒有皺摺和泥巴,應該是為了今天而特意挑了件新衣來穿。
二人是領地相鄰的鄰居關係,因家庭關係而自幼相識。但不同於僅守於領地當個盡責領主的古寧菲,史威夫不願意被規則束縛。他經常在外旅行,不時不說一句話就消失個一年半載,然後又突然出現在朋友面前。對古寧菲來說,每次聽到別人說「像風一樣的男人」,他都立刻會想起史威夫。
二人都三十有幾,而史威夫更比古寧菲大一歲,但他依然未婚,似乎短期內仍不打算找個女人安頓下來。古寧菲雖然現在是單身,但他其實有過一位妻子,但在幾年前離婚了,二人之間並沒有子嗣。
「那麼那朵玫瑰現在怎麼樣了?」史威夫喝了一口茶,問。
古寧菲一聽,表情瞬間變得柔和。「還是一樣,仍未能把最好的給她,我已經想盡辦法了。」
玫瑰是短命的花──只是要看你如何打理她。長在花園的玫瑰花壽命一般比盆栽玫瑰為短,但如果適時修剪花苞,無論是花園玫瑰或是盆栽玫瑰,都能令整株花不停長出花苞,延長她的壽命。
就算是出自同一種子、同一花莖,也不能保證每一朵玫瑰花都能長得漂亮,但這朵玫瑰的每一個分身都跟古寧菲當初邂逅到的那一朵一樣,美若天仙,高貴凜然,更加突顯了她脫俗的獨特姿態,也令觀者對她更心醉神迷。
古寧菲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為他最愛的玫瑰修剪,並把剪下來的花苞悉心保存。現在四月未到,天氣才剛開始回暖,所以玫瑰仍處於休息期,未到開花時間,只是身旁多了幾朵標本花。明明可以把那些已成過去的花朵丟掉,或者改做成如玫瑰茶等其他物件,但古寧菲卻堅決不讓她以任何形式離開,那一股固執已超越普通答案所能解釋的範圍,似乎在背後反射著他心裡的某些情感。
為了區區一朵玫瑰,竟然可以心亂到這個地步,這個是我認識阿弗列嗎?史威夫嘆了一口氣,但覺得一定有甚麼內情,不打算就此開始語重心長地嘮叨。他和古寧菲是多年之交,熟悉許多人,甚至古寧菲本人也不察覺,其固執背後的另一面。
「我聽說這朵玫瑰是跟巴隆打賭贏回來的吧?」
古寧菲點頭。
「她本來是種在花園的吧?為什麼你不把她放在你的玫瑰園裡,而是搬到自己的房間?」史威夫未曾見過那朵玫瑰,但他認識巴隆,知道那個種花只為吸引女性和美好景觀的膚淺男人是不會特意把玫瑰放到盆栽裡栽植的。想到這裡,就突然覺得玫瑰被古寧菲帶走是幸運的選擇,因為她最少遇上了一個比較懂得欣賞她的人——但有件事比這個更重要。「你知道她不屬於那裡,為何就不讓她回到該去的地方呢?」
「不!她是屬於我的房間的。只是房間的一切配不上她,一定是我還有不足的地方。她不用去花園,書房就是她的家。」出乎史威夫的意料之外,古寧菲竟然激動地回應。金髮男子覺得這個場面似曾相識──以前跟古寧菲談及關於他前妻的事時,他也是一樣的激動。
想起那位女士的身影,史威夫突然把她和玫瑰的身影重疊。
──這不是一樣嗎,他心想。
「阿弗列,你還記得海瑟嗎?」史威夫突然問。一聽到「海瑟」二字,古寧菲身子立刻一縮,杯裡的茶差點被搖出來,幸好沒有灑在褲上。
「我......當然記得。」過了半晌,古寧菲才回答。他的聲音略帶顫動,激動之情頃刻被二字瓦解。「她還好嗎?」
「還好,聽說有個南方的伯爵正熱烈追求她,二人應該會在短期內結合吧。」史威夫說時不忘留意古寧菲的眼神變化──從驚訝到挫敗、失落,再到無力,這一切都一一從他的碧藍雙瞳流瀉出來。
「是嗎,」古寧菲閉上眼,轉過頭後再張開眼。「她得到幸福,不是好事嗎。」
「是嗎?你不會覺得,為什麼能夠給予她幸福的不是我?」史威夫說的時候眼神銳利。
「都幾多歲了,還會在意這些事嗎?」古寧菲仍未把頭轉回來,裝著認真地凝視花園裡隨風搖曳的水仙。
「『如果我是個更好的人,她就不會離開』,你是這樣想吧?」
「你到底在說些甚麼?」 聽到讀心的一句,古寧菲立刻不耐煩地回頭。
「要懂得放手,阿弗列。」史威夫語重心長地說。「就算你多麼想得到一樣事物,有時候注定了不是你的,就無論如何都不會得到。你就算困住她,也不會有一天突然成為你的物品。放手,給大家一個距離,也許對大家都好。」
「我這不就是放手了嗎?」古寧菲緊握拳頭。他不明白史威夫到底在說甚麼,才剛提完那朵玫瑰,突然提起他的前妻海瑟,兩者到底有甚麼關連?
「迫於無奈的放手不算真的放手,只有你內心接受事實並放手,事情才會真正完結。你看那朵玫瑰,你明知她不屬於房間,卻仍然強行把她留下,就連她過去的身姿也不能離開。如果你真的對海瑟的事放下心來,自然會明白放手的重要性。」
史威夫本來想說更多,但決定打住。古寧菲比他小,從小二人就以兄弟自居,但現在他已為成人,有些事不用像教育小孩般一定要明確指出來,讓他自己去理解就可以了。
他本來想說古寧菲對玫瑰的感情和執著是他和海瑟感情上失敗的投射,但又瞬間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在他看來,古寧菲從來沒有走出過名為「恐懼」的漩渦。他自卑,覺得一切定將離他而去,因而害怕失去,從而想盡一切辦法去挽留、去保留。海瑟離開他時,他沒有留意到問題,當遇上地位同樣特殊的玫瑰時,自然會舊事重演。
這種人,他在旅行時遇過很多。
雖然說如果想要些甚麼,就應努力爭取,但有時候有些事是注定了的,沒法改變,勉強只會讓雙方都不幸福。
如果想改變,也許要先改變自己吧,史威夫心想。
「我也差不多時候要走了,」見天色漸暗,史威夫喝下最後一口茶,再站起來。俯視著古寧菲惆悵的面容,他覺得接下來的就等古寧菲自己去領略吧。「下一次見面的時候,讓我一見你最愛的玫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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