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使懷著不好的感覺,開學日還是來了。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快。
對於志傑而言,暑假那些在加油站打工的時光是非常自在的,一是有一個能正常相處的同事,二是因為城郊地方環境寧謐。同時,這個暑假也是他最後一次在加油站打工,所以這段時光也就變得特別珍貴。
話雖如此,終究還是過去了,然後面對的是開學日。
早晨他設定的5:30鬧鐘響了,將他叫醒,他爬起床,先走進浴室盥洗,出來整理頭髮,換了衣服,把棉被跟睡衣摺好,離開房間時隨手關上門。
廚房一片昏暗,他打開窗簾透出一條小隙讓陽光微微照進來,彷彿窺視的目光,接著志傑打開冰箱看看裡面有什麼:吐司、西瓜、生菜、番茄、牛奶、生牛肉。
他把生牛肉片放在煎鍋上,打開瓦斯,滋滋的聲音如同感覺的具現化,在安靜的廚房格外響亮。
志傑靜站在瓦斯爐前。
整棟二層樓的透天厝只有他一個人,寧靜形成一種無以捉摸真實的嗡嗡聲,在腦袋裡不斷迴響。有人曾經說過:「安靜是聽得到的。」,確實如此,志傑默默想著。
牛肉熟了,他將牛肉、吐司和幾樣材料做成三明治,又倒了牛奶,坐在桌子前靜靜吃著。四方的餐桌只有兩張椅子,對面的椅子是空的。
媽媽早上4點應該就出門了,志傑記得這是她的上班時段,早上5點到晚上12點,時間追逐著時間,白天追著晚上晚上也追逐白天,沒日沒夜的。
一個人吃早餐就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思緒,志傑想,這就是他寧可一個人也不太願意和人相處的原因之一,因為和人相處就像是把自己的蛋糕切片分享給別人,喪失了完整性與自主性。
吃完早餐,收拾東西,回到樓上整理好書包,確認該帶的東西都帶了,志傑看見書桌上還有前一夜沒讀完的詩集,想了一下,覺得今天課程應該不會有什麼進度,於是把詩集也塞進書包。
詩集叫〈山羊集〉,由一位筆名叫酉的詩人所寫,通篇內容講述人如何面對傷痕與追求幸福,至少書封是這樣寫的。
然而實際上,這本書給志傑的感覺是:一個人對他所無法做到的事情所寫的想像錄。像是緊閉拳頭試圖將水握住一樣,徒勞無功。只是這樣的感覺是由獨特的濾鏡所看見的,也就是說,只有「像他這樣」的人才會有這種感受。
詩集的內容深深吸引著他,當他在逛書店時,草草翻著書,讀了一遍其中一首詩,然後感觸突然由內而外升起,雞皮疙瘩都跑了出來,書彷彿在這裡等了他很久。
於是他買下了詩集,對於那個叫酉的人也產生了好奇心,只是此人對自己的私密保護得很周全,除了出版這本詩集以外他什麼一概也不知道。
檢查一遍房子,確定沒有什麼不妥之後志傑出了門,外頭的陽光驟然像一記重拳一樣狠狠打了他一下,有點頭暈目眩的,他握著門把站了一下子才適應光線的明暗變化,他鎖上門然後走向學校。
住所在上坡,學校在下坡,據著制高點,志傑得以遠眺風景。
海洋依舊耀眼,燈塔仍舊像是亙古就佇立在那邊的眼睛,盯視著人們。
有時他對燈塔會有這樣的感覺,那座燈塔究竟是什麼時候蓋的呢?他不知道,不過志傑很確定他出生時就在了,而且那個時候就沒有功能。
燈塔的頂端後面是陽光,透過燈塔照過來,扎得他眼睛痛。
他的注意力回到街道上。
暑假過去的有光果然變得很熱鬧,到處都能看見有光高中的制服,有的跟著他一起走向學校,有的停在早餐店門前,有的坐在家人的車上,有的剛從家門走出來。
離開了房子就像是離開屏障,五花雜亂的聲音湧進來。
走到學校,教官在門口檢查服儀,逮住了幾個穿著不合格的人。
穿過有圓形花圃的中庭,和一兩個認識的人打招呼,志傑爬上三樓走進教室,已經有一些不認識的人在教室裡面,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那些人瞥了志傑一眼,發現不認識他,於是又回到屬於他們的話題上。
志傑挑了窗邊後面角落的位置,從這裡能俯瞰校門,看見一個個穿著白色制服黑色短褲的人影進入校園。
他抬頭望了鐘一眼,7:23,7:40準備開業典禮。他一個人坐在教室的角落滑手機,看見一個個人走進教室,教室越來越吵鬧,像是幾百隻鳥齊聲鳴叫一樣,煩躁的感覺充斥著他的胸口。
他看見幾個認識但是很惹他討厭的人進來,在教室裡製造他認為最吵鬧的聲音。
「欸?志傑,你班遊的時候怎麼沒來?」
有個姓劉的男生看見他,朝他嚷嚷。
「去打工。」志傑露出勉強的笑容。
姓劉的人表現得一副很惋惜的樣子,然後回頭繼續和他的那幾個朋友說話。
當然志傑知道他的同學並不是壞人,但是他改變不了自己討厭他們的心情。
因為他們是幼稚得無理取鬧,他最不喜歡的那種,主張青春的時候就要熱血的高中生。
像是在對誰辯解一樣,他默默地在心裡這樣對某人解釋。
再等了一會兒,幾乎全部的位置都已經滿了,鐘聲響起,新班級的班導走進了教室,她是一個中年女子,如果志傑沒有記錯的話,主授數學。
「請各班指定一位同學拿班牌,帶領同學到操場參加開業典禮。」廣播如此宣布,是教官的聲音。
「那邊那位同學。」班導指著班上最高的人說:「麻煩你拿班牌好嗎?」
「好。」男生回答。
老師連同學生魚貫離開教室,排成隊形走向操場,志傑舉目所見盡是人頭。
操場晴光烈艷,焦炙人群,黑色的頭髮像是烤板,太陽加熱頭髮,燒灼他的腦袋,他像是木樁呆呆站著,什麼也不能做,只能聽任司儀行事。
站在他右邊的男生動了動手指,扭了扭腳,一下子雙手負在背後一下垂在大腿兩側,一下彎著腰一下又站得直挺挺的,志傑心想你的屁股是被蟲咬了嗎?不能好好站著?
不過其實也不能怪他,夏日炎陽下的操場不是可以令人安站的場所。
升旗、唱國歌、唱校歌,校長致詞、行政人員致詞,一連套的流程下來髮燙得差不多了,頭也昏沉沉,汗流浹背,乾的衣服變濕的,如同複製貼上一樣幾乎每個人背上都有一團深色汗漬。
典禮結束,解散,學生回到屋簷下,一下由明亮走向黑暗,路有點看不清楚,似乎是眼睛在接受到圖像,傳輸到腦海的過程出了差池,志傑莫名開始頭暈,幸好正涼著,不舒服的感覺很快就沒有。
進了班級,學生按照剛才的位置做好,打了兩響鐘,一響下課,一響上課,按照慣例,第一節課調成班會課,班導走進教室,把點名簿攤開開始點人頭。
點完人頭換選幹部,班導隨隨便便的指定了班上的學生作幹部,每每有誰被指定為幹部,教室某處必傳來呼叫聲,志傑開始覺得無聊,暗自考慮要不要拿書來看。
「李志傑,你當康樂股長好不好?」
他的名字忽然傳入耳朵,聲音先到,然後過了幾秒才和意義接上線,這時志傑才發現班導在叫他。
教室寂靜無聲,他看著班導,班導和其他目光看著他,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放在放大鏡當中反覆檢視了一遍又一遍,志傑毫無自主意識的點了頭,像是木偶,沒有掌控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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