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劫【重編版】 - 序

長生劫

序幕

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
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
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天或壽
唯聖人能通其道。
—《山海經‧海外南經》

才是九月，當山下還是一片悠然翠綠的景象時，山上卻早早飄落著微微的雪粒，儼然便是一片白皚皚的景色。

從山上往北望去，在連綿的山脈盡頭，廣闊的原野和丘谷宛如毫無止境。若再往極遠處望去，一個白色的太陽，正在半空中悠悠散發出白色的光芒。

往南望去，則是山河壯闊的光景，無數城池和建築拔地而起，建立出商氏皇朝的偉大景象。

這便是中洲，既是此世唯一的中心，亦是人之故鄉。

對於每一個看到這副景象的人，想必都會對這片土地感到無比的感動和驕傲。

但對一個在此居住了十幾年的老人而言，這副景象不但沒有感到激動，甚至還有一點厭煩。

老人生在南方，如今卻臉朝北域。

作為一個南人，他不但掛念自己的家人，更掛念自己的故鄉，在不知不覺間，他對家鄉的回憶，早已只剩下那一大片金黃色麥禾的景象。

他不禁輕捻在掌中的白色棋子。

屋外的雪花伴著寒風，一同從窗外吹進屋裡。

雪花緩緩地飄落黑白縱橫的的棋盤上，一顆白子猛地落到雪花的位置，將之壓下。

「哦？」

在老人對面的，是一名黑衣青年，手執黑子，看見老人如此一著，倒是叫好了一聲，見青年吃驚的神色，老人臉上也不禁露出了一絲得意之色。

眼前的青年在數月前出現，上山只為了一睹北域之景，沒想到卻因此遇見了老人。

偶爾閒聊之下，才知道對方也是龍門書院的學生，中途休學遊歷天下，如此說來，自己也算是大他好幾十年的學長了。

老人一開始懷著考究此人的心思——當然或多或少也是因為棋癮又犯了，便相邀手談一局。

所謂手談，便是下棋，又因下棋時多不作聲，只以手語節奏，下棋姿勢等「對話」，故文人雅士便稱之為手談。

後來老人大勝之。

或許是因老人棋力所懾，每隔一段時間，青年便會上山找老人手談幾局，而棋局由讓七子，到讓五子，再到讓兩子，短短幾個月，青年的棋藝似乎便有了長足的進步。

今日青年上山，說自己將回書院，臨別之時，希望再跟老人對奕一局。

這次，青年竟和老人戰得有來有往，戰至中局，棋盤上的戰鬥已逐漸進入最為緊張的地步，在棋盤四角的戰場早已經大局已定，留下的卻是最為危險的邊緣地帶。

正所謂『金角銀邊草肚皮』。圍棋的兵家必爭之地，就是處於角落之地的邊緣地帶，一方面是因為佔領這裡最具效率，而另一方面亦是因為這裡易守難攻，而相反，棋盤的中央地帶則因為難以佔領，容易會被對手乘機翻盤，將前期所儲積的優勢一次敗光，因此往往在最後才會開始為棋手所爭奪。

而介乎於兩者之邊緣地帶，雖無角落之易守，但也沒有中土之易攻，但往往兇險無比，對兩個高水準的棋手而言，邊緣的一戰，往往就決定了兩人的勝負。

「唉。」

就在這戰局極為焦灼的時刻，青年卻沒來由的嘆氣一聲，那拘謹的坐姿忽地垮了下來，整個人好像都變得頹廢起來。

老人看著，心裡沒來由的發冷。

青年的下子速度突地加快，由原本要想好一陣子，變成了幾乎接著老人下子的聲音下子，不止下子速度，連棋盤內的攻勢也強上許多。

青年輕呼一口氣，又是下了一子，可這顆黑子被白子所包圍，竟是一副『送吃』（圍棋術語，指故意將棋子下在對手可以輕易吃掉的位置，籍此達成某種戰略目的。） 的姿態！

老人看得眉頭一皺，皺眉觀察棋盤，沒多久又鬆開，他已然看懂了青年的用意。隨即下了一子，可這一子卻沒有吃掉剛才青年「送吃」的一子，而是在旁邊又下了一子，這下戰局逆轉，反使自己送青年吃兩子！

老人已明瞭青年打的如意算盤，只要剛才吃了青年送吃的一子，青年馬上就會再送吃五子，可當老人再吃下那五子，自己的棋型便會變成了後手必敗的「刀把五」，最後被青年從容奪下這片關乎勝負的邊境之地。

所謂的「刀把五」，指的是一種棋型，當形成這種棋型時，後手者必定落敗。

青年見老人並沒有踏入他設的陷阱，看似很洩氣地又「唉」了一聲，吃掉了老人送吃的兩子。

老人剛鬆開的眉頭，慢慢又皺了回來。

他緩緩下子，吃掉青年送的兩子，眉頭越皺越深了。

戰局——回到了四步之前。

青年再下了一著，是四步前「送吃」的一著，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老人。

老人的眉頭皺了又鬆，鬆了又皺，最後哼了一聲，道：「沒想到我竟然真的能看到『長生劫』這種棋型會在一場普通的棋局出現……」老人輕撫棋盤上棋子：「只要雙方棋手不願讓步，那這棋局就會無限循環嗎……」

老人看著青年，神情自若，道：「老夫只是一山野草夫。」

青年淡然接道：「我看不然。」

一抹劍光，隨即遮蓋了青年的臉。

——劍未至，光先至。

一柄長劍從屋外極速飛來，破空而來的聲音又遠且近，令人分不清距離。

青年的聲音悠悠響起：「袁大人，我不過是跟你下了個和局而已，用不著馬上翻桌吧？棋品也太差了吧？」

老人見青年知曉自己姓氏，便更是催動飛劍。

自遠處飛來的長劍【螣光】感受到主人的呼喚，速度再往上提升了一分。

「我沒打算殺你。」青年道。

老人不管不顧。

飛劍猛地破開屋門，一室盡是劍光。

飛劍取頭顱，本是大好風光，可一團黑影猛地從棋盤上躍來，便是擋在了青年與飛劍之間。

一陣強烈的金石交鳴聲傳來，兩者只是交鋒了一瞬間，劍鋒輕輕一曲，高速在屋中轉了個彎，便從其他方向飛向青年。

可黑影速度也不慢，竟硬是飛到飛劍跟前，又是一陣難聽至極的金石交鳴聲。

飛劍一曲，又是以轉曲之法再次襲向青年。

黑影再次擋在飛劍的軌跡之上。

老人咬牙全力催動劍心，可在這生死危急關頭，青年竟然還在絮絮不休的說著話。

「我真的只是一個來看風景的書生而已……」

「我其實是朝廷那邊派來的使者……」

「唉，其實我姓袁，是你的私生子……」

青年一邊說著沒人會相信的廢話，一邊還有心思拿起熱茶，喝了一口，卻「嗯？」了一聲，發現熱茶早就涼了。

「——殺掉自己好友來升官晉爵的感覺如何？」

螣光劍勢一凝。

青年笑了笑，老人則驚疑不定。

黑影散去，露出了它本來的面目。

一顆黑棋，正滴溜溜地旋轉著，抵擋著螣光懾人的氣勢。

老人雙眼微微張大，他已認出此物，可怎麼可能？

黑棋一分為三，一子仍在抵擋螣光，其餘二子則旋轉著出現在螣光劍身兩側。

「絞。」

隨著青年的下令，兩枚黑子猛地往劍身撞去！

更為尖銳的交鳴聲傳來，不久後，滕光劍中彷彿傳來了一陣尖叫聲，幾番迴響後聲音便消失不見。

滕光隨即斷折，斷開兩塊跌落地上。

「噗」的一聲，青年口中隨即噴出鮮血，可他早有預備地拿起茶杯，接住剛吐出的血。

對面的老人則臉色灰白，神色破敗。

青年用手抹去嘴角血跡，隨後將杯中血連茶一乾而盡，笑道：「沒想到袁大人還留著一把血劍，難怪多年來仍保持著劍心境的修為。」

青年一揮手，黑棋又分成十多顆，在老人脖頸間緩緩旋轉，輕聲道：「如果你想做甚麼我不想你做的事情，它就會穿過你的脖子，明白嗎？」

老人置若罔聞，坐姿頹然，問：「你想報仇？」

「我來看風景的。」青年給了個沒頭沒腦的回答。「當然了，會不會順便殺人，還是兩說。」

老人乾脆閉上雙眼，聽而任之。

「我聽說，某位大人在殺友求榮後，終於取得夢寐以求的丹青衛副統領之位，為在官場更進一步，竟然厚顏無恥地寫了一封《皓皓天威書》公告天下？」

聽見青年提到《皓皓天威書》，老人的表情由不得僵硬起來。

「我還記得，那書開篇就是寫『大商盛世，聖皇煌煌天威不可犯，百方臣服』，幼時我讀到此篇時，還嘖嘖稱奇來著，閹宦不是在軒轅朝滅時就被滅得一乾二淨了嗎，怎麼還能死灰復燃的……」

老人猛地張開眼睛，顯然憤怒至極：「《皓皓天威書》句句肺腑之言！」

「是是是……」青年有氣無力的應道：「你的肺腑之言，就讓皇帝龍顏大怒；你的一句『天下仍亂，皆因寒門儒生進朝。』，便讓奏摺如雪花般飛來，讓自己從丹青衛副統領變成一山野老人，你的肺腑之言，確實厲害啊。」

老人渾身發抖，還是道：「天下之亂，寒門子弟應負首責，朱榮案便是一例！」

「天下之亂？天下何處亂？」青年反問。

「士農工商，乃是祖制，商即是商，不可成士，農便是農，不可成工，絕不可亂！天下之亂，在於人心不思安，乃至人心欲壑難填，六百年前軒轅前朝之滅，始於懷有私心的平民發動叛亂，三百年前北秦之滅，則始於士族不服秦皇暴政！」

「若天下無亂，人人守規，自是大治之……你的意思是這樣吧？」青年輕聲道。

一陣微風吹過，老人只聽到青年道：「你看。」

老人順著青年的目光看去，只見只見棋盤上的棋子不知何時被吹得一地都是，但唯有在棋盤上的『長生劫』，儼然不動。

「常有人言道，一場棋局，就是一場戰爭。」

青年不等老人回應，便續道：「棋盤下，每個人既是棋子，也是棋手，你可以只是一顆『送吃』的棄子，也可以是舉足輕重的『神之一手』，但是無論你成為怎樣的角色，你都無法改變被下的命運。」

青年輕觸手中的黑子，又道：

「你剛才說，人心不思亂，自是大治，若大治千年，則大商國運可延千年萬年……但是你知道嗎，我有另一套看法。」青年輕聲道：「人心思亂，在於大治。」

「大治是甚麼？軒轅王朝征服北域，在關外立五郡，是為大治？北秦以區區六郡之力，擊敗西楚，是為大治？」

「軒轅王朝為了征服北域，坑殺數十萬北戎，是為大治；北秦皇帝為了擊敗西楚，不惜開鎮北關，讓北戎從此不絕於北境，北境從此戰亂不停，是為大治？」

「所謂大治，不過只是當權者的狂歡，與百姓何干？」

「人相廝殺，在於人性，而人性愛好之物，在於權力，不管是芝麻綠豆大小的權力，還是對他人主宰生殺大權的權力，人性一律欲得之。士農工商之別，便是助長這種人性，大治之後，文人爭相獻媚，盛世華景，又與百姓何關？」

老人搖頭，顯然並不同意他的觀點：「大商強盛，才可令四夷懾服，天下若亂，則中洲不存，百姓無以為家！」

「所謂天下若亂，則中洲不存，不過是當權者為了讓民眾服從統治的籍口。」青年道：「天下大治，則將大亂，天下大亂，則有大治，周而復始。天下若亂，自有能人出，千年前群魔亂舞，有軒轅大帝持劍盪四方，三百年前北秦滅儒，則有東商取以代之。」

說到這裡，青年緩緩地指向那棋盤上的長生劫。

「長生劫，就像是這個天下，人們瘋狂相殺，追求著所謂的勝利，到最後只留下具具枯骨，無從破局。」

老人儼然不動，只是冷然說道：「拿棋子比喻天下，那是琴棋院那群棋呆子才會做的事。」

「我終於和你有一個共識了。」青年笑道。「這天下，不止只有黑白兩種棋子，也不止兩個棋手對奕。在這塊棋盤上，沒人會老老實實一子一子下棋。」

老人皺眉，還是道：「你來此處……到底是想報仇還是幹甚麼的？」

青年搖頭道：「我來為一個忠臣完成未盡之事的。」

「忠臣？」老人搖頭失笑，「你剛剛才說我是閹宦，現下又說我是忠臣了？」

「因為我不是在說你。」青年冷笑道。

老人的失笑隨即僵住，極為尷尬。

青年輕輕一擺手，棋盤上的長生劫立即被掃出了棋盤，黑白雙子分別回到了棋匣之中，棋盤再一次回歸初始空空如也的狀態。青年臉上笑意越來越深，說道：「來一盤棋吧。」

「我執白子，你執黑子，我再讓你三子，你敗，便請赴死。若我敗，我立即離開，你自然絲毫不損。」

老人見青年要讓他三子，心中已然大怒，聽見他的要求，更是冷笑，說道：「你不是以為我會相信你吧？」

青年看了眼老人脖頸的黑子，奇道：「我這是在問你來著？」

老人臉上冷若寒霜，卻不說話。

青年嘆了一聲氣，輕輕擺手，在他那邊的黑子棋匣便轉到了老人的手上，而老人的白子棋匣也轉到了青年手上。

「開始吧！」

雪下得更兇了。

一枝檀香靜靜插在雪地上燃燒著，餘煙飄散。

檀香前，袁姓老人雙目神彩已逝，身體躺在冰冷的雪地，脖頸間流出的熱燙鮮血卻又融化了冰冷的雪，將雪化成一團團的氣霧…

屋內棋盤上，白子以完全壓倒性的方式，將黑子打得潰不成軍。

青年席地而坐，等檀香燃燒殆盡，才站了起來，看著天空輕聲說了句：「章先生，我猜你會死不暝目吧。」

青年緩緩站起身，看向南方那片廣闊的大地，誰會想到，二十多年前，這片大地曾遍地烽火？

他輕輕一勾嘴角，輕聲道：

「大好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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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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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師：@prod.kir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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