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的幾個月,江鎮海不止一次收到這個自稱「你的眼睛」的匿名信,裡面說的全是令他極度不安的內容。
所謂「不安的內容」,並非一般的恐嚇還威脅,而是一些叫他覺得危機四伏、私隱盡失的事。
上述那封信大概在七、八個月之前收到。一星期後,他從秘書那兒再接過另一封掛號信——當時是由秘書接簽收,因為上面寫著私人信件,所以他沒有拆開便直接交予江鎮海。
他曾將信封交給私家偵探套取指紋,進行分析調查——這當然是暗地進行,他斷不會亦不想循正途報案,免得讓人知道他被要脅的內容。
分析結果顯示,上面只有江鎮海跟秘書兩人的指紋。
以江鎮海的性格,秘書立即成為頭號嫌疑人物。然而他並沒有立即抓他嚴刑拷問,只是暗裡找人調查他。
江鎮海的上一任秘書,被發現受賄於商業上的對手,長期出賣公司的機密資料。江鎮海知道後並沒有報案,只是私下「解決」事件。
自某一天開始,那秘書突然「人間蒸發」,沒有人再見過他,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他的工作也無人接手。於是江鎮海便擢升公司內一名較為忠心可靠的下屬任職此位,也就是現任的秘書。
雖然江鎮海不會絕對相信此人,但他對自己的眼光倒有信心,無法接受自己一再選用叛徒替自己辦事,所以決定先暗地調查再行定奪。
經過連日跟縱監視,據私家偵探所得的情報顯示,這名秘書確是個忠心得幾近戇直的青年,只是腦子不太靈光,做事有點蠢鈍呆板。
這結果令江鎮海既滿意又失望——滿意的是偵探的調查結果證明他沒看錯人,他需要的正是這種蠢鈍但忠心的人替他做事;失望的,則是他對發信人的身份感到茫無頭緒。
如果他把信件直接交由私家偵探調查,而非靠自己生意上的頭腦去推敲,或許可以更有把握把幕後主謀揪出來,然而他斷不會把信件內容讓第三者知道。
也許發信的人也洞悉這一點,所以才一再發信恐嚇江鎮海。
最新收到的信中,提到江鎮海早前在一宗收地安排上,賄賂當地土豪的經過。
那段時期,悉逢政府嚴打貪腐,那名土豪成為被查處的目標。要是寄信人將箇中內情上報,只怕江鎮海肯定會受到牽連。
一兩個月後風聲減弱,一輪整肅行動暫告一段落,江鎮海幸免於難,但再次收到動機不明的匿名信件,當中的內容令他憂心忡忡,立即追問秘書這封信的來源,但秘書說是從郵政局派來的匿名信件,很難追查源頭。
雖然他逃過了這一次,但難保將來會曝光。當然,他大可利用各種渠道和手段將事件低調處理,素有經驗的他,隨口也可以說出十幾個不同方法將事情「解決」,例如用惡勢力令對方屈服、失憶或無法說話;找西裝畢挺的流氓律師在法律上找漏洞;或者乾脆花錢聘用一些代罪羔羊替他頂罪等等。
儘管他可逍遙法外,事情卻可能會被鬧大。這麼一來,他日後可能會被某些不怕死的執法部門盯上,到時候曾跟他來往的地方勢力和有關人等可能會因此對他避之則吉,以後想繼續利用那些人脈關係走後門也難了。
他無計可施,只有裡聯絡一些私家偵探和黑道中人暗中調查,然而由於他不肯透露詳細資料,加上事件要低調處理,所以調查進展極為緩慢。
雖然寄信人對事件瞭若指掌,可是這封信之後,一直沒有任何事發生。
江鎮海百思不解,但無論如何,這對他來說也是一件好事。反正寄信人沒有進一步行動,他也為別的生意忙著,漸漸把這事淡忘了。
可是他只安逸了兩個月,有一天他再收到另一封匿名信,署名仍是「你的眼睛」。
這次的內容是他聯絡黑幫份子便用暴力手段恐嚇業主出賣樓房的經過。
那是一宗當地廣為人知的新聞︰發展商打算收購市內懷亭路一塊土地改建為大型商業中心,於是逐家逐戶進行「游說」——當然,過程中少不了威逼恐嚇的手段,屢次傳出有業主因不滿收購價太底拒絕搬出,回家時遭惡煞毒打甚至施暴的新聞。當地傳媒大肆報導,然而事主都怯於發展商和惡勢力的淫威之大,全都噤若寒蟬,不敢接受訪問,未幾立即搬遷。
然而當中有一個年逾七旬、名叫張焜紅的獨居住客堅持寸步不讓,即使他全幢鄰舍、以致附近五幢樓房的居民全都遷走,他仍死守在四樓一個單位,堅拒接受地產商的收購建議。
最初江鎮海沒想到有人會堅持至此,當附近幾幢大樓住客全被逼遷後便立即拆卸;豈料張焜紅態度堅決,方圓數百米的樓房全被移平,他仍堅持住在已被截水截電的破舊樓房裡,靠著預先儲好的糧水,過著幾近戰時防空洞裡的生活。
於是,已經過了施工日期的地皮上,出現了一幕奇景︰在方圓數萬平方尺的懷亭路地皮上,周邊圍住了圍板和磚牆;裡面的樓房全被挖空,土地變成了一個大洞;而在地皮正中央,有一幢殘破孤樓,仿如湖泊裡的一朵蓮花,儼然聳立著。
如此壯觀而悲涼的景象,某報首先起用了一個標題︰釘子戶。
「張焜紅死守斷水斷電樓、釘子戶對抗無良地產商」的新聞火速傳開,傳媒爭相採訪,然而發展商以安全理由,把所有記者和聲援的民眾都阻隔在圍板之外。隔著數百米的距離,記者無法與張焜紅接觸;張焜紅也是一個脾氣古怪的老人,即使他可以借助傳媒的力量增強他的反抗力量,但他卻只躲在樓房之中,除了偶爾走近窗口,呆望眼下懷亭路一片頹垣敗瓦,就連一句話也沒有向在場人仕說過。
這個孤獨而堅毅的老人家,彷如一顆生鐫但仍然堅硬的釘子,穩如泰山地釘在恰似乾涸了的湖泊的地皮中央,同時也成了江鎮海的眼中釘。
江鎮海本己吩咐手下重施故技,無奈事情已經鬧大,傳媒和為被逼迫的居民抱不平的民眾日夜看著,那些暴力份子也不敢造次。
信中提到的,正是江鎮海逼迫懷亭路一帶居民的經過和不法手段。
跟先前一樣,信件來源、動機皆不明。
這次私家偵探為他提供了幾個可疑名單,江鎮海將之轉交給那些黑幫份子處理,可是經過他們施以毒打、威迫和恐嚇,都無法令他們供出有關匿名信的事。
一星期後,又有一封匿名信寄到江鎮海手上。這次則是責江鎮海為求找出發信人而不擇手段。
鑑於發信人知道江鎮海企圖以暴力手段揪出「真兇」,甚至列出一些他從私家偵探得到的名字,江鎮海於是連那私家偵探也不放過,另外找了一個價錢更貴,但信譽極佳、手段更辣的私家偵探協助,對先前的偵探們進行調查,可是最後仍一無所獲。
之後大概每隔一個月,他便會收到一兩封同一署名所寄來的信,起初信中只提到他在商業上的非法勾當,然而漸漸卻加進了一些叫他感到人身安全受威脅的內容︰由他在公司裡見過的文件內容、午飯時吃過或吃剩的東西、身上私處的一顆痣,以致上廁所時排洩物的顏色,竟全都被信中人一語道破。
例如江鎮海在一個發展項目進行剪綵儀式時,戴著反光太陽眼鏡的他,臉向著台上右邊,卻一直斜視台上左邊一名嘉賓女藝人的身裁,對她放肆地以眼睛掃視她全身上下。
還有一次,信中提到他的司機有很多頭皮屑。江鎮海並沒有對這司機表示過甚麼不滿,只是每天乘車時感到無聊,便會數著他肩膀上的頭皮屑。這個司機有頭皮屑並非甚麼秘密,然而天下間除了江鎮海自己以外,相信沒有人會知道他有這個無聊(而嘔心)的小習慣。
寄出匿名信的人竟然連這些都提到了,這顯然不是一般的私家偵探、跟蹤者甚至是間諜所能做到的事。因為這種細微得幾乎連自己也不察覺的事情,就算是全程被人貼身跟蹤也不可能知道,但這個人卻竟能巨細無遺地一一數算出來。
試想像︰有人對你最秘密的私隱一清二楚,就好像籠子裡的白老鼠般任人窺看,但你卻對這人的身份茫無頭緒,這是多恐怖的事!
到底,這個人是誰?
盯著信上莫名其妙的署名,江鎮海惟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冷凝清。
「不,不可能。」江鎮海自言自語,「有些事她該早就知道,有的卻絕不可能知道那麼多。而且,要是她沒理由要脅我。」
信中提到「眼睛」,不禁令江鎮海想起一件往事。
「我的眼睛……荒謬!」
江鎮海對於那一閃而過的念頭毫不在意。
如果他一開始便認真抓住這個念頭,結局肯定會改寫。
對於這類匿名信,一般人都會很自然地聯想到有人想要脅自己,而且目的主要都是錢。可是這幾個月來,寄信人只是不斷道破一些叫他震驚的秘密,卻從來沒有要求半分錢。
這令江鎮海更感不安。
因為他一直認為,每個人做事總有目的,而那些目的都不外乎金錢、權力、物慾之類。對方所掌握的資料,足以要脅他無數次,可是那寄信人卻一直沒有這樣做。這種反常的做法,令他擔心對方在背後有更大的野心或陰謀。
到底對方想要甚麼?
這個問題江鎮海已問過無數次,他相信這次也不會想到答案。
加上近日,那個大型地產項目的招標在即,他正忙籌備,既然寄信人沒有進一步行動或要脅,他也省得多想。
因為這時出現了有可能阻礙他這次招標計劃的好事之徒出現,他必需先處理這個相對比較明顯、亦比較容易解決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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