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江鎮海無奈單刀赴會。
昨天晚上,他又接到一封信件,裡面藏著另一個信封,信封面寫著︰
「裡面是會面的地址和地圖,請在驅車的時候才打開。」
既然對方能看穿一切,江鎮海亦只能照做,所以真的在開車一刻才知道會面的地址,他自然無法在事前安排埋伏。
他按照信內的地圖行駛,來到郊外一家廢置了的工廠,看上去也荒廢了二十年以上,四處都是敗瓦頹垣、雜草叢生,單從外表根本看不出這裡以前是從事甚麼工業。
江鎮海沒見過過這幢陳年廢置廠房,對於其歷史和發生的事亦沒有興趣。他四處張望,目的只是希望找出線索,得知這個既可惡又可怕的匿名者到底是何方神聖。
環顧四週都是殘破的牆垣磚塊,地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廢棄的醫藥物品,還有一些老舊殘破的醫療儀器。
江鎮海用手機網絡迅速查看一下這個地方,這兒原址是一家藥物製造廠,裡面也附設藥物及藥瓶加工場。多年前因為廠方被揭貪污,且生產劣質玻璃藥品,當中所含之毒素更引致人命傷亡,事件被傳媒揭發,當局遂將工廠查封。
豈料在工廠遭查封之後,更有驚人發現︰原來廠方暗中聯同數名犯罪份子,在藥廠地牢進行無良的非法勾當——販賣甚至劫賣人體器官。
販賣者,就是在你情我願的情況下以賤價交易,經無牌醫生操刀,割去志願者身上的器官,透過黑市買賣市場將器官賣給付得起錢的「有需要人士」。
由於不是時常都有人願意出賣自己的身體任人宰割,有些時候,這些不法份子會賄賂當地醫院或診療所,取得一些人的體檢資料,從中物色適合的人選。遇有吻合那些「客戶」所需之器官者,就會遭到擄劫,由成年男女以至老人小孩也不例外。不法份子會強行迷暈他們,便會割去所需之器官,草草做完縫合手術後,就會把他們丟到街角或路旁,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而跟這藥廠勾結的醫院,正是當年為江鎮海做眼睛移植手術的同一家。
這宗新聞令全市嘩然,除這間違規藥廠外,有關醫院以至當地高級官員亦無倖免,全部被中央政府嚴格查辦,被捕罪犯中幾乎有一半判處死刑,其他最少都被判以二十年以上徒刑。
犯罪份子在割取器官手術期間,因為衛生設備和環境都十分簡陋,不少人——包括自願者或無辜被擄者——傷口在手術後受到感染,或染病或死亡,魂斷手術床上者亦不計其數。所以在事件揭發,藥廠被勒令關門後,屢屢傳出鬼怪之說,許多人聲稱曾聽過地牢傳來陣陣慘叫哭鬧聲,更有人說見過一些身體被剖開的鬼魂在藥廠遺址內外,追著一顆顆血淋淋的內臟東奔西跑,所以藥廠一直荒廢,無人夠膽接近。
江鎮海向來對鬼神之說嗤之以鼻,儘管害人無數,他仍沒有半點愧疚虛怯之心。他認為︰若果每個人死後都會變鬼,鬼魂又殺了生前害死他的仇人,被殺的人又變成了鬼,豈不是讓那仇人變成惡鬼,再找那鬼魂算帳?這有甚麼意思?
受僱於他的犯罪分子,對鬼神之說倒也在意,然而對於江鎮海的行逕更感心寒。一次飯局上,曾經有人問他怕不怕鬼,他先是冷笑一聲,接著有以下的回答。
「如果真的有鬼,那就花錢請甚麼道士打齋超渡也好、叫和尚祈禱也好、找神父做法事也好,能收就收、能滅就滅,總之找人替我擺平它們。反正有錢能使鬼推磨,鬼有甚麼好怕?」
況且他心裡一直視自己為惡人,即使死後也會變成惡鬼;若被他害死了的人化成厲鬼索命,他就會變成比那厲鬼更惡的鬼,到時便可以到另一個世界為所欲為。
就是這個心態,他從來不怕報應,不論是人還是鬼。
所以即使知道這家醫院跟他的眼睛有關,他也沒有多少愧疚。
可是自收到那封信開始,他才開始感到不安和恐懼。因為眼前的敵人,是他所看不見,而對方卻能清楚看見他一舉一動的神秘人物。
不過從第一次親手殺人後,他反而減少了恐懼,因為他發現原來還有一個方法可以令敵人消失。
他比預定時間提早來到,因為他想事先視察地形,看看有沒有埋伏。
另一方面,他也想做一個實驗︰他想知道對方是否真的能完全洞悉他所做的一切,抑或只是知道局部事實而已。
他巡視過藥廠大部份地方,基本上沒有特別可疑之處,他也留意過幾個可供人匿藏的位置,故意破壞,務求令對方無處躲藏埋伏。
他站在廠房一角,環顧四周,相信已沒甚麼遺漏。
除了地牢。
那個無數人被剖開、被宰割、滿是血腥、充斥怨氣的地下空間。
雖說不懼鬼神,但面對著階梯下的一團黑暗,本能反應影響下,江鎮海仍不免遍體生寒。
他拿著手電筒,以一條光柱開路,踏著陰森的階梯,進入那盛傳滿是冤魂的地牢。
今天的天氣本十分溫暖,然而一走進地牢,空氣好像凝結了一般,令叫人毛骨悚然。
地牢是密封的,只從入口處透進一點光線,若沒有手電筒的話,根本沒可能看見前路。
他才走過階梯,踏進地牢,立時被一片黑暗所籠罩。
他的視線範圍就只限於手電筒所照著的光圈內,他看見牆上佈滿塵埃的工具箱、東倒西歪的桌椅、半開半合的抽屜、滿是鑴痕的金屬櫃子,還有散落地上的文件紙屑,彷彿可以想像當時在這裡幹著賣人勾當的不法之徒,知道工廠被查封之時,落荒而逃的狼狽情境。
他走了約幾十米,小心翼翼地察看每個有可能讓人匿藏的角落,忽然腳下一撞,右腳被一件物件絆倒。
「啊!」
他驚呼了一聲,慌張地立定身子,電筒往下一照,原來是一個有一張椅子那麼大的殘舊藥桶,橫臥在走廊中心。
他罵了一句粗話,一邊望著前路,一邊用腳一踹,把藥桶踢開。
環顧四周,地牢內只有廢棄了的櫃子桌子等雜物。雖然藥廠倒閉已有十年八載,但到處的污跡,都不禁叫人聯想起那是受害人被宰割時所飛濺沾上的血跡。
突然間,江鎮海又感到一陣不安,並且那般不安感,迅速膨脹成莫大的恐懼。
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忽然害怕起來。
因為他想通了。
他猜到「我的眼睛」是誰。
這正是當初收到第一封匿名信時,在他腦海閃過的那個念頭。
然而,他的理智馬上否定了他的猜想——不可能,太荒謬了。
不,要知道猜對沒有,只要查一查那個被奪去眼睛的人是誰便可一清二楚。但是……事隔這麼多年,還能查得到嗎?
在此之前,那個人還會做些甚麼?
他的眼睛給了我,他現在應該是個瞎子。他會一個人到這裡來嗎?會不會有同黨?他約我到這裡來,難道是想……
儘管他有無數原因推翻他的想像,但那個想法、那種叫人雞皮疙瘩的可怖聯想,加上身處的環境,卻叫他墮進無盡恐怖的黑暗深淵。
在大白天的任何地方,或是有燈光的晚上,瞎子都未一般人吃虧,然而身處黑暗,瞎子倒佔了優勢。
若果那個人是瞎子,而他又在這地窖之中,那麼……
江鎮海無法忍受這種感覺,立即飛奔跑向階梯,往入口跑去。
當他跑到門口,赫然遇上一個人影,擋著去路。他嚇了一大跳,幾乎向後跌倒,他及時扶著旁邊的扶手才站立得住。
那是一個年紀跟他相若的男人,臉容憔悴,兩眼雖然無神,但眼珠卻微微突出,恰似一頭活骷髏,加上在此情此境遇上他,實在叫江鎮海不寒而慄。
他跟來人打個照面,發現對方臉上,掛著跟他一樣的詫異表情。
「你……你在這裡……幹甚麼?」
江鎮海驚魂未定,被對方這樣一問,竟然感到心虛,但瞬間冷靜下來,隨口答道︰「我是土地局派來的,打算視察這裡的環境,看看是否適合政府收回重建。……那你呢?你又在這兒幹甚麼?」
江鎮海看見對方身穿郵政局的制服,相信是一名郵差。
對方答道︰「我在附近派信件,恰巧聽見有人大叫,便跑過來看看。沒想到竟會有人躲在這種地方下面。」
江鎮海自己也沒料到,自己竟會大老遠跑到這種鬼地方來,更沒想到會被人發現。
那郵差正想再說,江鎮海已不耐煩地側身避開,準備離去。
就在他與郵差擦身而過的一剎,剛才那般不安感再次湧起。
剎那間,他想到了一個問題。
即使外面有人聽到叫聲,基於這廢棄藥廠的傳聞,大概也只會當成是鬧鬼,斷不會大膽得跑進來看個究竟。
再者,他是在地牢裡被絆倒而大叫,外面的人可能聽得到嗎?除非是站在入口附近……
就在這時,江鎮海感覺到腰際一涼,身子本能地一退,赫然發現在他和郵差之間,劃過一道閃光,還附帶有一道紅影。
萬份一秒間,他立即明瞭過來。
光影兩道,分別是郵差手上握著的刀,和自己傷口濺出的血。
他連驚訝的時間也沒有,連忙抽身躲避,不料郵差已著先機,抓住了他的衣袖,手上的刀直往江鎮海刺去。江鎮海及時避過致命一刀,但腰際還是被刺傷了。
對方一擊不能得手,另一刀又再砍來,江鎮海奮力掙扎,及時舉臂護住要害,手臂被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郵差沒有因失手而停住,再次揮動手上的刀。誰不知江鎮海竟然留有後著,忽然手裡亮出一柄小型手槍,同時聽到轟然一響,郵差來不及吃驚,本能地把江鎮海用力甩開,令江鎮海跌回通往黑暗地牢的階梯。
然而在他甩開江鎮海之前,他已被槍傷,子彈貫穿郵差腹部,郵差難以置信地看著衣服上的破洞,一兩秒後頓感小腹痛如火燒,痛楚令他半跪下來,鮮血急速滲出,沾滿了傷口附近的衣衫。
幸而子彈貫穿了腹部,且沒有傷及要害,所以郵差還是可以勉強支持著,並未即時倒下。若子彈停留在身體裡面的話,子彈的旋力勢必造成傷口大量內出血,即使不死也會喪失行動力。
但這貫腹之傷也足令郵差痛不欲生,一時間無法再行施襲,而且若不盡快處理傷口,仍是會造成大量失血。
江鎮海亦不好過,他腰間和手臂都掛了彩,且被對方摔開,手槍也脫手了。他滾下了十級階梯,跌坐在梯間。要不是混亂中扶住旁邊的扶手,只怕會跌得傷上加傷。
兩人一蹲一坐,隔著一道樓梯。兩人都按住傷口,連連喘氣,緊緊盯著對方。
望著眼前這個樣貌陌生的郵差,江鎮海有一個想法︰信件上套取的指模,包括自己跟秘書兩人。這是十分正常的事,因為他跟秘書都有接過信件,而發信人為免被發現,大概會故意擦去自己的指紋。
可是,信封上應該還有其他人的指紋,比方說——
「郵差!」江鎮海按著血流如注的傷口,怒道︰「原來那個混蛋就是你,是個天殺的郵差!」
「沒錯,我就是『你的眼睛』。」郵差按著傷口,苦笑道。
聽見他自稱「你的眼睛」,江鎮海心裡一寒,狐疑道︰「你到底是誰?」
「我本姓烏,叫烏眸澄,父親早死,自小母親住在這城市……」
「我不是要聽你廢話!」江鎮海強忍手臂上的痛楚,喝罵道︰「我是問你,你怎麼會知道我那麼多秘密!」
「怎麼知道?哈哈……實不相瞞,我也不知道。」
江鎮海罵了一句粗話,「甚麼叫不知道?你在信中所說的都是事實,那些事就算跟我同睡一張床的老婆也不可能知道,但你卻一清二楚;要是你不知道,你幹麼要寄那些信給我?」
烏眸澄額上滲出汗珠,表情痛苦地道︰「我……只是希望你能收手,不再害人。我娘自小教我︰人在做,天在看……」
江鎮海一怔,打斷他的話道︰「我不是要聽你說教,我要知道你怎麼知道我的秘密!說!」
烏眸澄握刀的手輕輕舉起,以刀柄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說︰「我是看到的……透過你的眼睛。」
江鎮海呆住了,一時間幾乎忘記了痛楚,疑惑地問道︰「你是說,透過我的眼睛……看到了一切?」
烏眸澄緩緩地點頭。
「我不明白……你能看見我所看見的東西?沒可能,荒謬!」
「你口說沒可能,但你該已經猜到了。事實擺在眼前,我的確能看見你所看見的東西。」烏眸澄盯著江鎮海掉落地上的小型手槍說︰「你把這傢伙帶在身上的時候,一定是故意沒有看著,在視線範圍以外把槍藏在身上,要不然我就會知道你有武器在身。」
他說的沒錯,江鎮海的而且確有想過對方可能透過自己的眼睛看到影像,於是想以此作實驗,大膽來到約會地點視察,還特地在昨晚假裝睡覺之後,閉著眼走到書房,把手槍藏在衣服裡,然後才回房睡覺。目的就是看看對方會不會知道他的行動。
他相信若對方真的知道他的行動,就會再發信給他;若事情如他所料,對方便會墮入他的陷阱。
但他還是失算了,沒料到對方竟會突然現身,反被對方突襲,所以即使攜有武器,仍被殺個措手不及。
「你怎知道我在這裡?你寫在信封裡的地點不是廠房的正門嗎?」江鎮海轉而問一個他早已猜到答案的問題。
「這應該是我的台詞吧?」鄔眸澄說︰「我是『看見』你提早跑到這裡,於是跑來找你的。你一定是想先找到我,先下手為強……」
江鎮海高聲打斷他的話道︰「你還未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不是說了,我是透過你的眼睛看見嗎?」烏眸澄歎了一口氣,無奈地答道︰「其實你的眼睛,本來是我的。」
這個答案,令江鎮海為之駭然!
剛才在地牢的時候,他已想起了自己的眼睛是當年從黑市器官販子那裡買回來,他猜想這對眼睛的主人很可能跟這事有關,甚至就是那發信人。他本來打算回去後派人調查,沒想到這個人竟不用查找,自動在眼前出現。
他更沒有想到,剛才兩人甫一見面,對方便隱藏身份,還立即下殺手。
「那年我才十二歲,那時因為有病要到醫院看病,還做了身體檢查。後來我來知道,原來那些檢查的結果,落入黑市器官販子手中,很不幸的……我的眼睛被選中了。相對地,你則幸運得很。」烏眸澄的傷口痛心入肺,每說幾句都要稍歇一會,「我還記得當年我被人擄走,迷暈之前最後看到的東西,就是這藥廠門外的景物。到我醒來之時,一雙招子已被奪去,傷口雖然被草草縫合,但還是滲著血水。我好不容易才摸到回家的路,我無法忘記我娘見到我時候的哭喊聲……」
「你說甚麼鬼話?」江鎮海因大罵觸痛了傷口,痛得咬牙切齒,好一會才續道︰「你那雙眼睛不是好端端的掛著你眼眶裡嗎?」
烏眸澄沒理會他的喝罵,逕自說道︰「我過了好些日子才康復過來,但也花盡了家中的積蓄。當時我們還不知就裡地到那家醫院看病,又服用這家無良藥廠生產的藥物,也許是這個原因,我發現自己不時出現幻覺。起初我以為是併發症,但過了一段時間,我發現那些不是幻覺,而是切切實實的映像——那是一個人眼裡所看見的映像。只要我集中精神,便可以看到那雙已移植到你眼眶裡的招子所看到的映像。」
江鎮海從未試過如此耐性地聽著別人說故事。雖然烏眸澄所說的故事實在太匪夷所思,但卻令江鎮海半信半疑。
說了一大段話,烏眸澄又喘息了一會,才能繼續說道︰「過了好幾個月的適應,那些映像由模糊變得清晰。我漸漸明白,這些映像是某個移植了我那雙眼睛的人,在他眼中所見到的東西。而這個人就是你。你看到的所有東西,我都看得見。」
一句「你看到的所有東西,我都看得見」,直教江鎮海背脊發涼。
烏眸澄這句話,是江鎮海有生以來聽過最令他毛骨悚然的說話。
自己過去所有秘密、所有私隱,原來都被這個陌生人一覽無遺,是怎樣的一回事?
甚麼是所有秘密、所有私隱?就是你一生之中做過任何不想讓別人知道的蠢事、任何不好意思宣之於口的慾念、任何羞於啟齒的糗事、任何會令自己名譽掃地的醜事,還有就是你每天大小便的顏色形狀、私處大小、體能因年紀衰退而暗裡出現的狀況……
這些大小事情,全都被另一個人看在眼裡,換了是你,能接受嗎?
江鎮海吞了一口口水,用力甩一下頭,企圖揮走這令他作嘔的感覺,重新回到眼前的狀況,並作出一個理所當然的結論︰「就是因為這雙眼睛,所以你就很恨我,想找我報仇。」
「不,不是這樣的,我沒有想過報仇。或者說,我根本不恨你。」烏眸澄卻作出一個意料之外的回應︰「我的眼睛移植了給你,總算是一種緣份。」
「甚……甚麼?」江鎮海感到十分詫異。
烏眸澄苦笑說︰「我透過你讀書溫習時,眼裡所見的書本和文字,學到了不少知識。幸好我跟你年紀相若,隨著年紀漸長,你所學習的東西也越來越高深,雖然我資質平庸,但我也有機會隨著你溫習而學到一些皮毛知識。這些都是我一輩子都不會接觸到的東西,也足夠讓我在同儕中成為較有學問的一個,縱使失去視力,但仍能靠替人補習賺錢養家。現在我雖然只是個小小的郵差,但也算是一份穩定職業。所以說,你得到了我的眼睛,其實是你父親和不法份子的責任,對於我來說,你仍算是我的恩人。」
「說得倒動聽。」江鎮海看看自己手臂上淌血的傷口,冷笑道︰「哼,到最後你還不是要殺死我!」
烏眸澄皺起眉頭,搖首道︰「難道你沒有發現,一直以來我都只是好言相勸,從沒有報復的意思嗎?若我一想始就想對付你,只要把你做過的壞事公諸於世便行,何需如此大費週章?」
江鎮海完全答不上來。他完全無法理解烏眸澄的邏輯——易地而處,若是自己遭到這種不幸,而又讓他知道是誰奪走了他的眼目,他不把對方抄家滅族挫骨揚灰才怪。
對於一些惡貫滿盈、自私之極,甚至以怨報德的人而言,實在很難想像世上會有一些人,可以如斯寬宏大量、毫不計較,甚至以德報怨。
在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國家、同一個民族裡,竟然存在如此極端分歧的人。
江鎮海實在想不通這個人的思維,轉為問道︰「你還沒有答我,你臉上不是長著眼睛嗎?」
烏眸澄痛苦的臉上,再掠過一抹難過的表情,「這是我娘的眼睛,在她癌病離世之前捐給我的。她花了畢生積蓄作醫藥費,讓我可以重見光明。經過一段復健時期,我終於再看得見。然而我發現在我復明之後,竟仍然保留著你的視力。」
江鎮海聽得有點糊塗,只能大概理解他的話。
「也就是說,」烏眸澄頓了一頓,續道︰「我一方面能看見自己看到的東西,也能看見你所看到的事物。只要我閉上雙眼,集中精神,便可以看到你眼中的映象。」
聽到這裡,江鎮海不禁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烏眸澄合上眼睛,說道︰「你正在看著我的傷口……你看著我身後的地面……你是想撿回那柄丟掉了的手槍吧?……你現在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手上的刀……現在看著我腹部的傷口……又看著你自己的傷口……現在又轉看我的嘴……看著我的眼……」
這的確是江鎮海眼裡所盯著的每件事物,他感到無法接受,喃喃道︰「這……這、這怎……怎麼可能?」
「我也覺得奇怪,但這事真的發生了,不由得你我不信。」烏眸澄張開眼睛說︰「也許跟這藥廠的藥物和那家醫院有關。不過相關的人全都逃之夭夭,我想查也查不了。」
江鎮海看著自己腰際和手臂的傷口仍在淌血,雖然對方也受了傷,但他仍手握著刀,似乎無意放過自己。於是試探地問道︰「烏先生……你姓烏的,是吧?我相信我有辦法可以替你查到那些人的下落,我回去之後便馬上派人去辦。」
「不,對不起,太遲了。」烏眸瞪搖頭道︰「我已給你太多機會。你過去做的壞事,我可以當是沒有人給你勸告;你用圖藤殺死那個人,我可以當你是一時衝動,而我也一再勸你;然而當你使人殺了那個可憐的張焜紅老伯,我便對你徹底失望,也很後悔沒有及早阻止你,才令到張老伯送命。」
聽到這裡,江鎮海已心裡有數,暗裡盤算如何脫身。
「所以,」烏眸澄握緊刀子,按著傷口,緩緩站起身,步向階梯,「為了阻止你藉著我的眼睛繼續錯下去,也為了張老伯報仇,我只好這樣做。」
烏眸澄握著刀,堵住入口,雖然背著光,但仍勉強可看見他枯槁的臉容,在這種氣氛之下更見陰森。
江鎮海的手槍已失,手臂又受傷,面對手握武器的烏眸澄,實在沒有勝算。
他無計可施,只好孤注一擲。
他轉身跑進黑暗的地牢裡。
烏眸澄沒料到他有此一著,登時呆了一呆,但馬上便從後窮追。
江鎮海雖然有一柄手電筒,但他選擇不用,只靠摸黑前行。他剛剛從這裡進來,所以他自信能記得前面的障礙物。
「江先生,我知道剛才你看過這裡的路。但別忘了,你看到的,我也看到了。」
江鎮海沒有說話,只是用最大的努力,強忍著傷口傳來的痛楚,屈身躲到某個位置。
烏眸澄的傷也不比江鎮海輕,但這刻他已決意殺死對方,所以他也無視傷創,咬緊牙關。
他憑著聲音,大概猜到江鎮海的位置,一步一步走近。
他合上眼睛,好像平時那樣集中精神,便看到江鎮海眼裡的映像。
這時他正盯著地上的一個殘舊藥桶,正是他剛才不慎絆倒的藥桶。
烏眸澄記得那個位置,於是他靜靜地走近,舉起刀子,便往下砍去。
豈料這一記卻砍了個空。
烏眸澄大驚,尚未來得及弄清狀況,眼前忽然閃出一道強光,接著一件物件掩至,重重的砸在他臉門上。
「呀!」他大叫倒地,手上的刀子也飛脫了。
江鎮海手執剛亮起的電筒,把剛才從地上拾起的鐵罐子扔掉,改為拾起烏眸澄跌下的刀子。
「沒錯,我看到的東西你也看得到,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倒是你忘記了,即使在我視線範圍以外,我還是能夠做點甚麼的,就例如不用看著那個爛藥桶,還是可以把它移到別的位置來誤導你,讓你以為我蹲在原地,但其實我已跑到老遠恭候你。」
烏眸澄透過江鎮海的眼睛,看到自己滿臉血污,倒在地上抽搐著,坐以待斃。
「怎樣?看到自己被殺的一刻,會否後悔當初這麼多管閒事,自招殺身之禍?哼哼……哈哈哈!」
聽見江鎮海陰森的笑聲,烏眸澄正想開口,卻從江鎮海的眼裡看見一道刀光,一下又一下的沒入眼前那個屬於自己、越來越多傷口的軀體。
「我的眼睛!你的眼睛!死吧!去你的眼睛!死吧!看到我的秘密,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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