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江鎮海曾害死過不少人,包括直接(買兇謀殺或爪牙下手太重致死)或簡接(對方被逼至走投無路而自殺)令對方死亡,所以對於有人因自己而失去性命,可說是習已為常。
然而親手殺人,卻是頭一次。
儘管事出突然,江鎮海仍滿有自信,這件事他處理得天衣無縫,絕不會被人發現。
壞事做得多,經驗也累積不少,在下手前的一剎,他已在瞬間計劃好一切——早在他出發找邵平生之前已經十分小心,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他先回去作準備,換好衣服,甚至用假髮鬍子破衣服,作了簡單的變裝易容,當晚才駕駛一輛便宜的舊汽車回到現場處理屍體;他又安排人在不太近又不太遠的地方借故鬧事,引開附近居民注意,自己則乘亂將屍體放進車子的行李箱,在凌晨時分,開車把屍體運走。
車子走了好長的一段路,直至清晨才到達一個僻靜處。江鎮海再三確認附近沒有人跡,便將當日身穿的衣服、行兇用的圖騰,連同邵平生的屍體,通通丟進一個廢置了的窰爐裡燒掉。
那兒是一處荒廢了十年以上的農地,旁邊竟放了一個不知有何功用、長期被棄置的窰爐。
江鎮海在一年多前獨自駕車經過時無意中發現這個地方,沒料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場。這兒實在是個絕佳的屍體處理地點,他把車子駛到樹叢中隱藏起來,還故意找來一套殘舊衣服換上,扮成一副民工模樣,在公路的化寶塔前公然燒屍。
在這種即使發生劫案命案也無人理會的公路上,誰會在意一個焚燒祭祀的鄉巴佬?而且這路段十分空曠,數哩之外有人出現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江鎮海已作打算,要是一有行人出現,即使不待屍體燒完,他也會逃之夭夭。然而過了一個多小時,除了有三數輛殘破的車子經過,就再沒有半個人影。
他十分慶幸事情可以如此順利。他看著屍體和兇器成了一堆無法辨認的焦炭,最後脫下那一身殘舊民工服燒掉,換回一襲光鮮的服裝,把舊車子駛到車站附近棄置,徒步前往車站,乘火車到另一個車站,再轉乘計程車回去。
雖然他認為一切都天衣無縫,心裡還是有一個隱憂。
距離第一封匿名信已將近一年,過去八、九個月都接連收到那些叫他頭痛的信件。然而近幾個星期卻沒有再收到信,也許是那無聊的傢伙玩得悶了,所以停止寄信吧。
即使這個可能性很低,他還是希望事實就是這麼簡單。
然而江鎮海還是有預感,「那個人」可能也知道這件事。
偌大的辦公室裡,江鎮海坐在造價愈萬的真皮大椅上,把一根雪茄放到嘴邊,用精金製造的點火器點燃,一般價值五千元一根的古巴雪茄香味直鑽進鼻孔裡。
他深深吸了一口,任由尼古丁和煙草混合而成的有毒煙霧在肺部游走,企圖以混濁的空氣沖淡混亂的思緒。
這時,忽然傳來扣門聲。
「江先生,打擾了。」
進來的是一個兩眼無神、年約三十的瘦削男子,他正是江鎮海曾懷疑過的私人秘書。
「甚麼事?」江鎮海沒有看他一眼,語氣厭煩地說︰「我不是說了不要煩我嗎?」
「是的,很抱歉。」秘書是一個年約三十的書生型男子,眼鏡下一雙沒精打采的眼珠因害怕江鎮海而不敢往上抬,只好盯著手上的信件道︰「有一封掛號信件寄來,所以要麻煩江先生簽收……」
一聽見掛號信,江鎮海泛起不詳之感。
「甚麼天殺的掛號信!」平日一向陰沉的江鎮海竟破口大罵起來,「一封掛號信你也不會替我簽嗎?我請你這個秘書來幹甚麼?」
江鎮海一雙怒目直瞪,秘書嚇得退後了一步。
江鎮海也覺得自己近日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差,脾氣也越來越壞。其一是招標計劃令他絞盡腦汁,很多臨時出現的變數讓他費煞思量;其二是他一直為邵平生的事耿耿於懷,每一晚都無法安睡。
他並沒有擔心妻子識破此事——雖然妻子發現聯絡不上邵平生後明顯表現得十分憂心,但她絕不會向丈夫討論情夫的近況——事實上江鎮海本來並不認識邵平生,她造夢也想不到江鎮海已把邵平生給殺死了。所以邵平生消失,本身並未對江鎮海構成任何威脅。
他只擔心一個人……
「對、對不起。」秘書戰競地道︰「這、這是雙掛號的信件,送信的郵差說要……要由江先生你親自簽收。」
之前寄來的掛號信都是由秘書簽收,然而這一封卻指明要江鎮海本人接收。
江鎮海心裡的不詳之感更烈,連怒氣也給蓋過了。
他一直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江鎮海「嗯」了一聲,示意秘書把信件拿到前來,沒有再加責難。
他簽署了收條後,秘書連「謝謝」也忘了說,一溜煙逃離辦公室。
信封上的字跡依舊是歪歪斜斜,信裡的下款寫著「你的眼睛」。
果然是他!
這一年來,這個名字屢次教他坐立不安,雖然個多月以來沒有再收到他的信,江鎮海心裡始終忐忑,這個監視著自己的神秘人依然存在。
在他處理邵平生屍體的時候,最令他不安的,還那這雙不知躲在何處、一雙彷彿能瞭解一切的神秘眼睛。
江鎮海回過神來,重重呼了一口氣,把視線移到內文之上。裡面只有短短一句,卻足以將江鎮海不安的情緒推至頂峰。
江先生︰
那個瑤族圖騰真的很精美,就這樣化為灰燼,實在十分可惜。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回頭是岸。
你的眼睛
瑤族圖騰!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看見這短短的一句話,江鎮海還是晴天霹靂,心臟也機乎停頓了。
對文化藝術一竅不通的他,之前根本不曉得甚麼瑤族圖騰。直至那天在邵平生家裡,才第一次知道世上有這種東西。
他第一次親手「接觸」到它,則是用它殺死了它的主人;第二次接觸它,則是把它丟進化寶塔,把它燒成灰燼……
想起那根怪形怪相的木頭,還有邵平生的死狀,江鎮海都可以不當作一回事。然而這個知悉一切的神秘人物,卻直教他膽顫心驚。
一個知道你所有秘密、甚至洞悉你眼底心底裡最無聊的小習慣的人,你能不怕嗎?
其實他在殺死邵平生之後,曾暗地遣人調查邵平生臨死前提到有關他資助鄉下的事——當然他不會直接叫人調查已經人間蒸發了的邵平生,而是從他妻子冷凝清花錢在甚麼地方著手。私家偵探確認了冷凝清的確應邵平生的要求,一同前往窮鄉僻壤救助貧苦。
他從不關心妻子怎麼忽然變得慈悲為懷,只留意到私家偵探拍攝到的相片中,冷凝清接過當地民婦所製作的一根圖騰。
江鎮海覺得那根圖騰,只是一根平平無奇的木頭——若不是被他用作殺人兇器的話,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可是事發之後,他一直忐忑不安,總覺得那東西有點邪氣。聽私家偵探說,當地有些人會將圖騰視作守護之物,亦有人對它進行類似巫術的活動,據說能注入祝福或詛咒云云。
雖然他一向不信相信這些怪力亂神之說,但當他看見這封信時,卻直教他驚歎不已。
說到這根圖騰,知道它來歷甚至其存在的人並不多,他相信妻子必定當然是其中之一。然而她一向對這類古物寶貝視而不見,只會在意那些在各地搜羅的名牌手袋。據偵探匯報,近日她已沒有再到邵平生的家,所以她應該未發現這根木頭已經失蹤。
況且,任誰也不會猜到,這根圖騰竟被用作殺人兇器,而且它並不是被丟到垃圾桶裡,而是被殺人兇手一併火化掉。
不料這一切事,都被那個人知道了!
但最令江鎮海感到手足無措的,並不是因為對方知道多少、如何知道。
這些年來,江鎮海做過不少違法勾當,亦曾收過不少的威脅和恐嚇。一般來說,透過金錢和勢力,他可以用盡各種方法解決,包括法律漏洞、流氓律師、地方豪強、非法手段、暴力……等等。要對付這些敵人,最首要的是,即使不知道對方身份,亦得瞭解對方的動機。
可是過去一年,這個「你的眼睛」除了告訴江鎮海他知道多少秘密,以及說了一些老生常談的大道理外,從沒有提過半個要求。
包括錢。
最令向來自以為「錢能通神」的江鎮海感到不安的事情,莫過於此。
到底「你的眼睛」想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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