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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挑了一個看似不錯的白天進行我妻子的喪禮,還沒進行到中途,烏雲就突來光臨,成了天空的霸主,接著是連綿不斷的毛毛細雨。果然,喪禮還是喜歡陰冷的天氣。我想打破這條奇則,畢竟我妻子十分開朗樂觀。
27年前的結婚典禮上,我們站在神父面前,踩在紅地毯上的她,把戴著閃耀光芒的戒指的手抵在唇邊,笑道:「要永遠保護我哦。」現在,她躺在潮濕冰冷的土地之下,實在與她格格不入。真的好想挖開這些礙事的泥土,抱著妻子好好哭一場。周邊所有人都走光了,我也一直定在墳墓前。嬌小的女兒一直站在我旁邊,伸直手為我擔著傘子。她低垂著頭,眼睛肯定紅了,哽咽著說:「爸爸,回去吧。家裡,你還有我。」然後,一滴淚在我眼角淌落,我輕輕握住女兒幼小的手,像抓住一株救命稻草。
妻子生病去世前,一直念叨在心頭的便是她掌上明珠的婚事。不過,這始終成了笑眼邊的一條魚尾紋。
妻子的遺願,我必須好好辦好。
三個月後,女兒便在化妝間裡轉身變成嬌豔動人的新娘子。婚禮上,她美好的妝容數次被她的淚水化成花面貓。我僅能歎一口氣,嘴上展開一個笑容。其實,這三個月來,女兒曾多次請求著我,讓我別讓她嫁給傑德斯。我問她是否不愛傑德斯,她卻又搖搖頭說她很愛他,但她不能嫁給他。我疑惑至極。他是我見過最好的一個男人,英俊、明智、禮數周到和富有,所有女人都哄著要搶他——我的女兒卻恨不得逃離!
女兒每天請求不果後就倒在床上嗚咽著哭。最後,我捧起女兒哭得有點浮腫的臉說:「女兒,別害怕結婚,就當這是為了去世的母親以及深愛著他的父親吧!」女兒的嗚咽聲變得越來越小,她抽泣了幾聲,低聲說:「好吧,爸爸,如果你真的希望我結婚離開你,我答應你吧。儘管如此,我希望能以自己終生的幸福換取爸爸的一次幫忙。」
新婚後的七天,他們像糖黏豆般形影不離,每天以笑聲相伴。當初,我心疑女兒是在這個年齡段對結婚懷著不實的恐懼,加之孝順著不想離開剛成了鰥夫的我,才不願意結婚,現在看到她婚後笑容如此燦爛,我放下了心。我把妻子的照片放到我的行囊包,便出國到處旅行。
三年後,我接到了女兒的電話:「爸爸,救救我!」
此時,我和女兒坐在她最愛的蛋糕店裡。女兒把地方包場了,四周一片寧靜。我啐飲一口咖啡,望著對面的女兒。幾年前,她每天容光煥發,臉頰紅裡透光;現在,她臉容蒼白,雙眼下方有淺淺的黑眼圈,只剩眼瞳依舊烏黑。
我裝作輕鬆地說:「你看起來——或許再也吸引不了數百步外的男生了。」
「就是呢,這是爸爸造成的,」女兒撫摸起自己的臉龐,「我的不幸每日累積,爸爸你現在還要再踩上致命的一腳嗎?」
「我一直希望你比我幸福,不受苦難。」
「可是你從不看清我想要什麼,不分苦樂,就把所有加諸我的身上。所以,現在才變成這樣。」
我握著手機,目光停留在女兒左手無名指的鑽石戒指上。那一閃一閃如明星璀璨的鑽石,晃得讓我難過地低下頭。滴答滴答,等著時間把痛苦點點滴滴帶走。
在一個月前,我已經回到國內。此事我只告知了我的老友莫迪。我們坐在咖啡廳的窗口位敘舊。莫迪是個大菸槍,口上總叼著一根菸。
「呼——最近變態越來越多了,你這還中看的中年男人小心了!」莫迪兩手夾起菸,把氣往外呼,「最近我接到一宗失蹤案,沒想到竟然是一群小鬼頭為了觀察屍體腐爛的過程而去擄人,真是嬰兒都信不過的爛時代!」
「別這樣,這事兒準輪不到我們頭上的。」我微微一笑,轉頭往窗外瞧,卻沒想到讓我看見了傑德斯。他和一個高大的男子在街邊拉拉扯扯。男子十分焦急,臉泛潮紅,他叫嚷了些話,然後衝上前抱住了傑德斯。我皺起眉頭,轉瞬間,兩個男人在深情擁吻。
「哦!光天化日,就讓我們看見一出激情四射的好戲!」
不理莫迪的玩笑,我還沒來得及生氣,然後衝出去揍他兩拳,就被在不遠處一個露天座裡品嚐著杯中美味的女人吸引了視線。她戴著大大的黑色寬邊帽子,眼睛也被黑色的大墨鏡所遮住。她個子嬌小,在風中如落葉搖擺。不消細看,這是我的女兒。
傑德斯是個同性戀。單看眼前這幕,這個事實展露無疑。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女兒坐在那裡幹嗎?是要來觀察他們嗎?觀察丈夫出櫃,以確保婚姻出錯的原因不出在自己身上?不,事情絕非如此。我的女兒也絕非會這樣想,她從小到大都十分單純。
但接下來看見的事卻讓我大感吃驚。女兒從手袋裡拿出一小塊刀片,緩緩停在左手上。她低著頭打量要怎麼做,同時也顧及周遭人的目光有沒有落在她身上,然後像下定主意般,她迅速在手腕處割了幾下。她定睛望著傷口處好一會兒,突然張開嘴巴笑了。做完這一切後,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把刀片快速放回到手袋裡,再把衣袖拉回手腕處。
一切如此熟練。
天哪,這三年來,她到底忍受了什麼?
手正在顫抖,我握緊拳頭,終於箭離弦般飛衝了出去。咖啡露天座的位子此時已空空如也,女兒的身影早就消匿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中。
十幾天後,莫迪再次找上了我。這次不是吊兒郎當的樣子,他舔著乾裂的嘴巴告訴我——傑德斯失蹤了。我站在大街上打給他的父母,要求他們把傑德斯的情況告訴我。可他們都只是哽咽著堆砌出瑣碎的資訊:那天,小傑離開了家之後,就再也沒回來。我沒勇氣打給我的女兒,我甚至能想像到她隔著手機傷心流淚的神情——那是我最害怕的。除此之外,女兒那天的舉動,也讓我疑竇叢生。
我眼前一陣暈眩,發覺自己有點累了。我從褲袋掏出我三年來一直隨身攜帶卻從未用過的鑰匙,低喃道:「我的好妻子,我總該回去看看的。」
打開家門後,空氣裡飄蕩著一種難聞的味道,就像尿腥和排泄物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從女兒的房間裡傳來了一陣「嗯嗯......噗咕咕」的微弱敲擊聲。我連忙衝過去察看。千萬別和我想像中一樣。然而映入眼簾的果然是——雙手雙腳被反綁在椅子上的傑德斯。他的眼睛被白布所遮,口裡也含著紙團。傑德斯身上的衣服和我前一陣子所看到的完全一樣,只是現在更髒亂了,還染上斑駁血跡。他旁邊放著兩個大盆子,一個殘餘著些許淡黃色的液體,另一個則留著點骯髒的深棕色穢物。
「竟然連廁所也不給你上!」我走過去拿開了傑德斯口上的紙團,放下蒙眼布,「那個人如此害怕你走掉,是誰......」
我說不下去。擁有這間屋子鑰匙的除了我,還能有誰呢。
傑德斯渾身上下都在顫抖,像隻可憐的地溝老鼠,雙眼無神地望著我。我想起他那天在街上所做的一切,憤怒不耐地甩了他一掌:「不想獲救?」傑德斯張大嘴巴,拼命想呼進點新鮮空氣,下一秒立刻閉上眼睛咳嗽起來。我看著也有點難受,我活了這麼久,待在這種環境下一天也覺噁心,虧他還是身嬌肉貴的。
「除了她......我身邊的那個人,還會有誰?」傑德斯抖動著說,「那晚回去,她又發脾氣了,嚷著什麼我壓根不像她爸爸對媽媽那樣,是混蛋——她早就知道做我妻子就不能管我做的事,所以我只是不耐煩地扇了她一巴掌,她掉到床邊哭起來,沒完沒了的......第二天,她就藉故把我帶到這裡了。我不要再留在這裡,救我!」
我剛想回話,門那邊卻傳來了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
「不......不要,救我。」
「我要搞清楚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把一切恢復成我還沒來時的景象,接著躲進了衣櫥。
接著是高跟鞋「叩叩叩」敲擊地板的聲音,由遠到近,來到了這個房間。
「寶貝,下午好,一天還愉快嗎?」女兒溫柔地問。
我狠狠抓了一下手臂,到底是為什麼才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我把衣櫥拉開一條小縫,用手機拍攝著一切。
衣櫥外,女兒親了親傑德斯的嘴唇,眯起眼睛說:「我今天做了你最愛的牛扒,你想吃吧?我愛你,所以我已經原諒了你昨天對我做的事情了。」
傑德斯「吱吱唔唔」地發不出聲音。
「再也不要說什麼不愛我的話,不要再把我綁在椅子上讓我看我不想看的噁心場景,你不應該喜歡男人,你要愛我,我才是你的妻子。我從小就羡慕著爸爸媽媽那樣永遠不吵架的恒久愛情,但是你卻連望我多一眼也嫌累。你知道乞求你的一眼,比摘天上的星星更難嗎?但是,現在我們來到爸爸和媽媽的愛之小屋,一定也可以培養出我們的愛。」
女兒微笑著揉了揉傑德斯的頭髮,垂下來的衣袖,裸露的手腕又顯露了她手上數不清的傷痕。
女兒連忙又拉起衣袖遮住了,說:「看見這樣的傷痕,以前的你肯定會說,別幹了,沒用的。可是,這是我曾經的救贖。被痛苦所洗練,便會堅強起來——一直這樣堅信著,度過很多個沒有你相伴的冰冷夜晚。可是我知道你是我的彼岸,所有其他,不過是鎮定劑,藥效過了,就恢復原樣,你全然不被我感動。」
女兒蹲了下身,想要解開傑德斯的褲子。
「哦,天哪,你尿濕褲子了!」女兒說,聲音在驚訝中又有病態的興奮顫音,「一定是昨天我發脾氣走了,你沒上廁所造成的。你瞧,要是我不在你的身邊,你就一事無成了。以後再也別拋棄我,不要留我在無盡黑暗的孤獨夜晚裡,和其他男人在賓館裡纏綿。不要和那些噁心的人,分享我該擁有的愛。現在,你每天都給予我你所有的愛,我就可以在黑夜裡安然睡去了,爸爸就不會擔心了。」
女兒解下了傑德斯的褲子,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寶貝,清洗一番,然後滿臉陶醉地親吻起來。傑德斯全身顫慄地抖動,他把臉轉向我這邊,睜大雙眼乞求著我的幫助。
此時此刻,我的心臟就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揪得實實的,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捂住嘴巴,握著手機的手不止一次想要垂下,最後卻只得無力地蜷縮在衣櫥裡。我的妻子啊——這一切,是我的女兒所造成的,也是我所造成的。
1點59分,我睜開眼睛。只剩一分鐘,一切痛苦都會消逝。
「想必你叫了莫迪叔叔來吧。」女兒盯著我說,「這一次,換我被囚禁了嗎?」
「你在露天座就看到了我,所以在做了這些駭人聽聞的事情之後,你還若無其事地打電話找我救你。」
「只有這個辦法,我才能保護好自己,不失去屬於我的男人。爸爸總是站在我的身邊,我想,你一定會幫助我——沒想到,你卻要用手機把我囚禁起來。」
儘管我的臉裝作不在乎,可是看到女兒變成如此,我的心怎可能不受動搖。
女兒雙眼淌出了淚水,叫嚷起來:「你曾經答應過,你會幫助我的!你要對我撒謊嗎?而且,我離開了,我害怕你會孤獨!」
我的心臟跳得直快,握著手機的手不住地顫抖。
女兒戴著戒指的手緩緩覆蓋到我的手上,她滿含淚水說:「做錯事的那個人是我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我需要他的愛,我需要溫暖。不是你把惡魔放到我身邊的嗎?你現在嫌我死得慢了,乾脆把我推到深淵裡去嗎?」說罷,女兒把頭埋在雙臂中啜泣起來。
——「要永遠保護我哦。」
這句話在腦海一閃而過。
夠了。夠了!我確著不忍心也沒這個膽量把我的女兒推向死亡。錯的人是我,是我在有跡可循、有力挽回一切時,卻固執盲目地把她推向一個一生也不可能給予她愛的人。傑德斯也無法逃脫責任,他也有份把我的女兒推進地獄,因為他為了自己,欺騙了應該知情的我。
我有勇氣拯救一個陌生人,卻把親生女兒推進監獄嗎?
莫迪緩緩從店門口走進來。
我望著手機裡的影片——可以救一個人,也可以毀一個人。竭力控制好手不再顫抖,我的手慢慢滑向手機螢幕——對不起——我點下「永久刪除」。就如傑德斯那樣,影片瞬間消失無蹤。
「嗨,老夏佐,還有唐納太太,」莫迪走到我們的座位,瞥了一眼我女兒,咧開有一堆黃牙齒的嘴巴說,「要是想問那檔事——抱歉,什麼消息都沒有。」
我緊緊握住女兒戴著結婚戒指的左手。讓那在黑夜中仍閃爍著光芒的鑽戒仍佩戴於我女兒的手上,讓她不再在黑夜裡失聲痛哭,我一定會維護好我女兒的婚姻,我妻子的遺願,我的責任。我承諾自己要永遠保護我的妻子,我也總有辦法保護好我的女兒。
我知道很快就輪到我夜夜輾轉反側無法成眠,但我依舊閉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氣。
「莫迪,我有非常可靠的消息,傑德斯已經潛逃出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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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是約莫2015寫的舊文,然後我的文評員朋友狠狠批評了這篇故事,於是我那時修改完後,又心碎地慣性冷藏了這篇故事。基本沒再發過出來。74層主題是永恆之物,而本文的一個重要意象就是代表婚姻永恆美滿的鑽戒,也認為很切題,故想發表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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